小桥还有些不放心,凑在叶东风身后悄声道:“爷,您就敢这么肯定,郑掌柜会答应断肢?万一……万一他自己反对,您脸上岂不是不好看?”
“我堂堂王府世子,用得着在乎脸上好不好看?若那郑掌柜真的不答应断肢,那是他自己寻死,死就死呗,还省了沈姑娘一场是非。”
他说到这里,便瞟了那哥俩一眼,淡淡道:“其实只看这两人的形状,答案不早就有了?你这话问的,实在多余。”
说完来到屏风外站定,对里边道:“为了省去日后是非,我特意带人前来做个见证。沈姑娘,就让郑掌柜现身,亲口说明他到底要不要做这个断肢手术,可好?”
还不等沈初荷说话,一个虚弱的男声便传了出来:“我……我要做断肢术,昨天晚上,已和内子……说好了。”
话音未落,几个学徒上前将屏风拉开,床上一个男子费力抬起身,喘着气对叶东风道:“劳烦……劳烦世子爷……和这几位乡亲为我……为我作证,我自愿……自愿做断肢术,术后无论生死,与……与医署所有人以及沈姑娘……没有……没有半分干系。”
他说完又转向沈初荷,喃喃道:“若是怕还有麻烦,我愿签字为证。”
“老爷,你身体这么弱,一时间哪里就能拟好契约……”
红姐眼泪汪汪,沈初荷也觉着郑掌柜这个状态,再签字确实有些为难,正踟蹰间,忽听叶东风沉声道:“你这两个兄弟与爹娘,太不好相与,劳烦你还是签个字吧。”
说话间,早有小桥流水从桌上取了笔墨纸砚过来,郑掌柜确实没什么力气,却仍咬牙勉力提笔,在纸上写下:“我自愿做断肢术,无论生死,一力承担,与医署中人和沈姑娘没有半点干系。立字为证。”
接着签了自己大名,按下手印,忙好这一切,整个人已是冷汗淋漓,且刚刚服下的麻药也起了作用,他的意识再度陷入半昏迷中。
“他醒的倒是时候,可见这是天不亡他。”
叶东风从流水手里接过那纸凭证,仔细看了一遍,揣到怀中,方对红姐道:“好人有好报,放心吧,郑掌柜吉人天相,定会平安无事。”
“多谢世子爷,民妇就借您吉言了。”
红姐福了福身,眼见屏风再度合上,她满腹担忧,却听身旁月牙儿轻声道:“沈姑娘说,施术时人越少越好,让咱们都去外面等着,不然……咱们身上不干净,老爷如今,委实再受不得邪风入体了。”
红姐点点头,和叶东风等一起走出去,忽一眼看见郑二郎和郑大富,几年来的愤怒怨恨不由一起涌上心头。
一出了大门,红姐便冲上前,揪住郑二郎的脖领子哽咽怒问道:“这些年,我和老爷待你们如何?除了不让你们在外面花天酒地闯祸行凶,可曾有半点地方对不住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他是你们亲大哥啊!你们……你们就要断他的活路,你们……你们还是人吗?就算两条狼,养了这么多年,也该喂熟了吧?”
一个美艳憔悴的妇人如此声泪俱下,痛哭质问,效果是相当惊人的。
最开始那些偏帮郑家兄弟的百姓,此时不由都转了念头,心想:这女人为丈夫如此痛苦,可见是真心,莫非之前我们都错了?
这样一想,再看郑家兄弟,那副恼羞成怒气急败坏的模样就太可疑了,明摆着就是被戳中痛处。
尤其郑二郎,他此时又走不脱,正是心急如焚之时,眼看平日在爹娘面前抬不起头的嫂子竟如此“放肆”,再想到若不是这嫂子,大哥家里银钱只能交给爹娘,受伤后也不会被救,只要自己稍微挑拨一下,必定丧命。如此看来,竟是什么事都坏在她身上。
因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把就将红姐推倒在地,这样还觉着不解气,正要再上前踢两脚,就被小桥流水给架住了。
百姓们万万没料到,他竟敢当众对一个女子动手,而且这女子还是他的嫂嫂,于情于理,这都是可恶至极。登时便爆发出一阵喝叫怒骂,更有人抑制不住心中愤怒,从地上捡起几个小石头,往两兄弟砸去。
郑二郎也是急怒攻心,一时昏了头,此时听到山呼海啸般的喝骂声,才意识到自己彻底露馅了,不由面如土色,踉跄退了几步,身上挨了一石块,只吓得蹲下来抱住脑袋,不停呜呜地叫。
“都说贼过三年,不打自招。这两兄弟倒好,还没过一个时辰,便原形毕露。诸位乡亲都是明眼人,如今可知到底谁是真心救人,谁是存心害人了吧?”
流水朗声说着,顿时就引起一片附和声。人群里便有人叫道:“先前还以为世子爷当真横行霸道,如今看来,这分明是为民除害。如此狼心狗肺,没有长幼尊卑的狠毒东西,只打落他一嘴牙齿,委实是便宜了他。”
“对对对。请世子爷为我们做主,这样的狗东西,必须严惩,就该判个斩立决,以警后人。”
“说得没错。世子爷,您如今还在府城,这两个混蛋就敢杀害大哥,可见你走了之后,又会如何?郑掌柜断了一条腿,行动不便,他妻子又是个女流,两口子说不定就要被这两兄弟给杀了。”
一时间群情汹涌,竟是要叶东风在此处就把两个家伙给宰了,仿佛不如此,就不够爽,不够大快人心。
小桥流水都无语了,扭头看向主子,却见叶东风站起身,伸手向下一按,叫嚷声倏然一收。他这才沉声道:“多谢大家对我的信任和支持,可我不能这么做。我若是这么做,才真正成了横行无忌的恶霸纨绔,遗祸无穷。”
人群中大多数人都惭愧低头,有人呐呐道:“世子爷可是生气我们先前对您不恭敬?那时我们是受人蒙蔽,不知道您是在替天行道。”
“非也。”
叶东风摇摇头,正色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郑家兄弟居心不良,如何处置,自有他们家人商议决定,即便家规处置不了,还有国法在上。我一个闲散世子,又不是朝廷官员,万万没有处置他们的权力。就算是朝廷官员,也没有越权执法的道理。”
他说到此处,便哈哈一笑,轻松道:“先前一时气愤之下,我让人打落他们满嘴牙齿,这已经是仗着世子的身份欺负人,再过格的事情,我可是真不敢做了,大家就饶了我吧。”
说完向百姓们一拱手,先前那份居上位者的威严尽去,仿佛又变成别人家聪慧出色的顽皮少年,令人顿生亲近之心。
百姓们哪想过世子爷这种天上明月一般的人物,也会如此平易近人,一时间感动的一塌糊涂。再看那郑家兄弟俩,想到之前受他们蒙蔽,险些冤枉好人,便觉格外面目可憎。就是手头没有臭鸡蛋烂菜帮子,不然非一股脑砸过去不可。
医署中鸦雀无声,红姐一直焦急地向里张望着,此时心神慢慢安定下来,就听身旁月牙儿小声道:“只在这里看着也帮不上忙,论理,姐姐该去好好谢谢世子爷的。”
“也是。我都糊涂了。”
红姐答应一声,连忙整理了下衣裳,来到叶东风面前,郑重跪下拜倒,沉声道:“我家老爷重伤,民妇六神无主,又因私心,强求沈妹妹行医,却不料波澜骤生。若无世子爷坐镇,不但我和老爷死无葬身之地,更可怕是牵连沈妹妹,若让她因我和老爷而断了前途,便是做十世牛马,也赎不回这个罪孽。民妇在这里,郑重拜谢世子爷。”
叶东风伸手虚扶了一下,和气道:“起来吧。你一介妇人,能顶着家人压力,拼尽全力救夫君,不顾自己下场死生,这份情义,也当真令人敬佩。”
他说完便看向医署前乌泱泱的百姓,只见人头攒动,怕不是有几百人之多,当中也有一些妇人,三五成群站在各处。因便高声道:“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可我觉着,既然今生有缘,结成夫妻,理应齐心协力,同舟共济,才不负上天赐下的这段姻缘。我但愿你们以后都能如郑掌柜和郑氏这般,夫妻同心,情比金坚。”
“多谢世子爷。多谢世子爷。”
下面笑叫声此起彼伏,郑二郎实在气不忿,捂着腮帮子高叫道:“里们姿叫袭米,她四星由里须心。”(你们知道什么?她是青楼里出身。)
叶东风竟然听懂了,转身看着郑二郎,他不由冷笑道:“青楼出身又如何?仗义每多屠狗辈,自古侠女出风尘。郑氏出身青楼,却对夫君不离不弃;你们两个倒是出身清白,或许还念过几天书,又如何?还不是狼心狗肺,为了家产,竟不惜害死自己亲大哥。如此狠毒,连豺狼都比不上。”
“吴敏米有。”(我们没有)
郑二郎跳脚大叫,这个罪名可万万不能承认,到时别说锦衣玉食的生活还能不能继续,说不得都要被抓到大牢里,万一知府老爷为了平息民愤,讨好世子,判个斩立决……
哥俩显然都想到了此处,一个身子打摆子似得抖着,就在这时,只听远处一个声音高声叫道:“都让让都让让。世子爷,李三前来复命。”
“咦?是李副统领。”
小桥眼睛一亮,连忙招手道:“大家快让让,我们爷说的下文来了,快让让。”
“哗”的一下,人群中就让出一条道路。百姓们顶着牛毛细雨站半天,就是为了这个下文,此时终于等到,不由都是精神一振。
李三带着两个小校,从让出的道路走过来。小桥流水见那两个小校拖着一个彪形大汉,便知事成,不由都放下心,暗道不愧是春衣卫,行事之迅速快捷,真是绝了。
正想着,忽听人群中有人惊叫道:“咦?这……这不是那天对郑掌柜行凶的人吗?他……抓住他了?”
“哎!还真是。怎么回事?官府全城搜捕了三天,也没见着一根毛,怎么被……被两个人就抓到了?”
“真的假的?这就是要杀害郑掌柜的凶手?他和郑掌柜有什么仇啊?”
“谁知道?说是郑掌柜让他没活路,他也不给郑掌柜活路,可我听说,郑掌柜人挺好的啊。”
看热闹的百姓中有几个经历过当时袭杀的,此时认出被李三等缉拿的人就是遍寻不到的人犯,立刻惊叫起来,消息传开,人群中议论纷纷。
李三来到叶东风面前,行礼道:“世子爷,幸不辱命。”
“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叶东风并不奇怪,有三和堂这条线索,春衣卫若还不能将幕后凶手揪出来,也枉担了大夏第一情报机构的虚名。
“回世子爷。下官按照您说的,兵分两路,一路前往三和堂询问李三刀。据他交代,是有人给了他一千五百两银子,不让他救人,还说此事后,更有重谢。下官询问了那人特征,命人四处寻找,终于找到,原来是城东举人王明的内院管事。”
“王明?一个举人?”
叶东风不由诧异:“是他安排的?还是这内院管事自己的私仇?”
“定是那王举人安排的无疑。”
李三斩钉截铁道:“下官另一路人马,则是询问了当日凶案的亲历者,得到凶手相貌特征,很快便查出这人乃是王举人收留的一个无赖。”
叶东风眉头一皱,沉声道:“你这么快便查出来,那官府是干什么吃的?既是那王明收留的人,三天时间,官府那边理应也知道此人身份,为何迟迟不见行动?”
李三道:“这倒也不能怪罪知府衙门。以王举人的身份,只要说一句此人早就失踪,遍寻不到,他们又怎会怀疑?下官也是根据三和堂李三刀的供词,查到王明的内院管事,才将这两人和王明联系在一起,强行进府搜查,方搜到了这厮。”
“原来如此。”
叶东风点点头,他也知道这王明,在府城的确算是势力不小。无凭无据,官府的确没办法去他府上搜查拿人,知府衙门毕竟不是春衣卫。
“那王明呢?还有他的内院管事?怎么不一起抓捕?”
“回世子爷的话,那两个人出去游玩了,府中人并不知具体去什么地方。下官已经派出人马,四处搜捕,只要发现,立刻捉拿,送去知府衙门。”
“此是正理。”
叶东风点点头:虽然他身上有皇帝给的密令,可以调动春衣卫,甚至一旦有大事发生,他还有就地处置的特权。然而他一向谨慎自持,绝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越权。
和李三说完话,叶东风站起身向医署里面看了两眼,却见只有偶尔两个大夫的身影匆匆来回奔走,想是取什么材料,余者仍在屏风内忙碌。
“怎么这么长时间还没有消息?”
红姐急得不行,就要进去查看,还没等进到里面,就见一个女孩走过来,伸出手拦住她,沉声道:“大厅内正在进行紧急手术,闲人勿进。若是病人,请随我往厢房去。”
喜子也是先前才随林雪花香等人进来帮忙,并不认识红姐,见她神情憔悴,还以为是病人。
“我不是病人。”红姐摇头,抻着脖子向屏风那边看,喃喃道:“我……我就想知道,我们老爷怎么样了?他……他没事吧?”
喜子这才恍然大悟,回头看了眼,摇头道:“还没消息。”
“这都等半天了。”月牙儿急切道:“好消息坏消息,总该有一点吧。”
“半天又如何?”喜子不高兴了:“你当这是手指头被菜刀剁了,包扎一下?这可是断肢术,断的还是一条腿,多少精细的活儿要做。也就是初荷,不知她怎么这样胆子大,又能干,若是我,早吓昏过去了。”
“我们明白,我们明白。”
红姐连连点头,忽听身后叶东风道:“这人要送去官府审问,大家在这里,又阻了前来就医之人的道路,万一有急症,耽搁治疗就不好了,不如一起去衙门前等消息,如何?”
百姓们自然答应。这里月牙儿便跺脚道:“就在这里把那王八蛋先审了,问问他为什么要杀老爷不好吗?他可是世子爷来的,不比知府老爷的官儿大?”
红姐摇头道:“不是这么说。世子不肯越权,恰是他的稳重之处。至于那人行凶的缘由,自有官府审问。德子,升子,你们两个跟着世子爷去知府衙门,听一听结果,回来告诉我。我在这里守着老爷。”
“好。”
两个伙计答应一声,忽一眼看到郑二郎和郑大富,不由小声道:“那兄弟两个……要怎么办?”
红姐面上表情淡淡的,漠然道:“他们只怕与幕后凶手脱不了干系,自然要去衙门走一趟,不必管了。等等……或许可以托个人,到家里告诉老太爷和老太太一声。”
德子升子一愣,心想这不是让那两个老家伙上火吗?但旋即明白:红姐这是彻底心寒了,再不复从前对公婆孝顺的心理,大概还巴不得那两个老不死的着急上火,最好口吐白沫。
于是点头答应下来,跟着人群往衙门去,走出不远,却发现叶东风也没动地方,恰好小桥就在身边,于是诧异道:“怎么回事?世子爷怎么没来?”
小桥看了他一眼:“什么大事,还得我们爷过去坐镇?再说,这是知府老爷分内事,我们爷这个身份,过去也多有不便啊。”
“哦哦哦,明白了。”
两个伙计回头一看,就见叶东风仍在细雨中,不由佩服道:“世子爷身份高贵,却是爱民如子,真正难得。”
小桥嘴角抽了抽,嘟囔道:“爱不爱民如子倒没什么,就是这天还飘着雨丝儿呢,就那么在外面站着。医署里的人也是,忒没眼色,也不求你们上茶上点心,好歹找个地方请他进去坐下,避避雨啊。”
心里着急关切,却也没办法,叶东风派他去盯着事情进展,他还得来回报告呢,没办法留在这里服侍爷。
不过人都走了,医署里自然不乏有眼色的人,很快就有人出来,将叶东风和流水以及红姐主仆两个都请到后院医女馆的厢房内,在那里等待消息。
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红姐整个人都快支撑不住了,便在这时,就见喜子匆匆跑进来,高兴道:“断肢术快做完了,初荷怕你担心,让我先来告诉一声,说是很成功,接下来只要掌柜的能熬过去,这条命就保住了。”
红姐一下就瘫坐在椅子里,但很快又爬起身,跪在地上冲天磕头,流泪道:“求上苍保佑我家老爷顺利渡过此劫,我情愿减寿十年……”
不等说完,就听喜子笑道:“可别这么说,让初荷听见,一定怪你不爱惜自己。她总说这世上女人奉献的太多,丈夫儿子爹娘,个个都在自己之上。却也不想想,就因为要牵挂照顾这么多人,才更应该爱惜自己,自己好了,牵挂照顾的人也才能好。”
“沈妹妹心思玲珑透彻,见解自然也不俗,这样论调,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红姐起身,点头勉强笑了笑。那边叶东风拿起茶杯,不动声色啜了口茶,心中暗道:没错,这是她会说的话。
他抬起头,看向喜子问道:“沈姑娘如何?可有没有累到?”
喜子知道这是位了不得的大人物,就多了几分拘谨,摇头道:“看着精神还好。刚刚手术收尾时,她还打听外面事情究竟怎样?听说凶犯已经拿下,扭送到官府,连幕后凶手都找出来了,就十分欣慰。”
“就只有欣慰吗?没再说点别的?”流水看着喜子,轻轻眨了眨眼,却见小姑娘一脸茫然,只得无奈道:“她就没提起世子爷……”
不等说完,听叶东风轻咳一声,流水就不敢再说。
果然,就听主子低声斥道:“混账东西,你把我当做什么人?不过帮扶一把,还要邀功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