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场正值热闹的时候。
此刻的师沛本应该按照以往的节奏换到舞台另一侧继续热场。
他半跪在地上, 身姿前倾,盯着卜绘不敢置信地僵了脸。金色的长发散落于耳侧,遮住他浓黑狭长的漂亮眼睛和失态的表情。
卜绘被看热闹的人群包围得水泄不通,偏偏尤莉和温露儿还火上浇油, 跟随人群欢呼声一起尖叫。
“啊啊啊他好帅!”
“他把头都凑过来了, 你快摸他耳朵!”
“快点啊绘绘!”
人群聚集中央, 女孩一手捂住面罩, 像是修红了脸, 低垂着眼避开男人的凝视。师沛一手撑在台面上缓缓凑到她的耳边, 像是调情般低低私语, 又像是在亲吻她的手背, 四周的尖叫声陡然刺耳, 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只知道他坐直了身体后笑吟吟地盯向对方, 女孩乌黑湿润的眼睛骤然收缩,害羞地把手缩了回去。
湿漉漉的眼珠像是蒙着柔软的雾, 不安地飞快眨动。
台上的师沛轻笑着朝她抛了个媚眼, 跟随成员们换了个方位,拥挤的人群瞬间又跟随他们的方向如潮水般涌了过去。
短暂的、暧昧的、朦胧的荷尔蒙刺激,便是夜场最魅力所在。
两人火花碰撞的片段被同屏到全息投影广告大屏幕上, 来来往往的男女纷纷驻足, 欣赏这足以让人脸红心跳的时刻。
C-lups也凭借着这一幕登上星域网热搜。
绝佳的氛围感, 绝佳的广告。
尤莉全程近距离围观, 尖叫到嗓子都哑了,抓住卜绘嫉妒地说:“他刚才跟你说了什么!可恶, 你这家伙也太幸运了!
温露儿也满面潮红地跟着附和:“该不会就是传说中的调情吧!别害羞了快分享!”
卜绘:“……”
“他说,我敢吐到台面上,十倍赔偿。”
吓得她登时把捂唇的手都缩了回去, 好像也没那么想吐了。
“……”
“……”
三人均是沉默了片刻。
所以——
卜绘:“但是这会儿真的快憋不住了,我先去吐一下。”
夜晚美好的时光都用来等待久久待在洗手间的卜绘。两人像门神一样守在门口黑着脸,路过的年轻男人偶有想搭讪的,都被她们的表情吓得连连后退,不敢直视。
直至她们出了夜场,尤莉二人依旧对于刚才的事情耿耿于怀。
“我真不敢相信,把你拍得如此唯美的时候,你竟然是想吐!”这是温露儿。
“大好的机会都被你浪费了啊啊啊!”这是尤莉的。
只有卜绘舒服了。
混浊空气和香水味、刺耳的音乐和迷炫的灯光,都让她生理不适。从后门出来后呼吸着湿润冰凉的冷风,她的大脑也随之放空,心情顿时好起来了。
“你为什么没有摸他的耳朵,你都不好奇吗?他的身上有狮化的基因哎,很难得见到的,这也是看他表演最大的卖点之一。”
卜绘摘了帽子惬意地眯起眼,双手枕在脑后,懒懒地回复道。
“他的耳朵,人鱼的尾巴,就像我们的敏感部位,有谁愿意被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上手就摸呢。”
“我觉得不太礼貌吧。”
再说了。
卜绘在心里默默补充道,她对兽耳也不算太感兴趣,若是人鱼的尾巴,恐怕还得天人交战一会儿。
“这种话说得也太帅气了吧!”
“哪里哪里……我饿了,要不要找点吃的。”
“刚吐完你就吃,奇怪的家伙!”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笑作一团,打闹着赶电车去了,身影缓缓消失在深夜里。
远远站在后门角落阴影里的师沛默默地听着她们的对话,不禁扯唇笑了起来。
他是个很有职业操守的人,一时冲动对夜店的客人说了很不礼貌的话,本来打算表演结束后出来道歉赔礼。
现在看来,对方应该不会再来了。他手中花花绿绿的贵宾卡也没了价值。
他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柔软坚韧,手感极好,沾染了香水脂粉的味道。
男人自嘲地微笑。
然后把昂贵的卡片丢尽下水道的勾缝里,任由脏污的黑水冲刷而走。
……
夜幕深沉。
卜绘还是回到酒店才发现自己冲到星域网的热搜。幸好她带着面罩,浑身捂得严严实实,灯光又暗淡,是个人都看不出来这是她。
尤莉:“我查过,夜店的广告每晚都会换人,这种上热搜的事大概率是他们买的热搜呢。明天就无人在意,不要紧张。”
温露儿安慰道:“放心吧,绝对没人能认出来你,就连徕特都没看出来呢!”
卜绘:“……也是。”
她的社交圈很小,来来往往就这么几个人,若是最细心缜密的徕特都没发现的话,就不用担心其他人能联想到自己了。
还能有谁比他更细心?更了解她呢?
算了,不管了。
特意订的豪华落地窗夜景房,能清楚地看到对面商业城大屏幕上正在投影广告。其中一大块位置还在重复播放卜绘仰头跟男人看似暧昧亲密接触的旖旎瞬间。
究竟还要播多少回啊!
……卜绘又轻微破防了。
她抱头蹲在地上郁闷了一阵,眼不见心不烦,干脆开启睡眠模式。方才头透明的夜景缓缓化为虚拟景色,是雨天场景,繁华城市正滴答滴答地落雨,雨滴声滴滴答答极为催眠。
还能变幻为潮汐、森林、山巅、云雾……
模拟程度之真,仿佛触手可及。
几个待在辉民市的乡下佬新鲜地换来换去,一直玩到后半夜,四仰八叉地仰躺在床上沉沉睡着。
卜绘做了一场噩梦。
梦里的她正在跟台上的人鱼调情,伸手要摸对方的尾巴,忽然被枪抵住额头,一抬眼,台上人鱼竟然是脸色阴沉的辛弛。他粗暴地摘掉她的面罩,问她哪来借的胆子,敢在外面如此张狂地勾搭别的男人。
卜绘汗流浃背还没想好怎么解释。
砰地一声,枪响了。
她惨叫着从床上跳起,吓得身旁正在看智脑的尤莉也跟着哇哇大叫。正在洗漱间的温露儿被沐浴露迷了眼,紧张大喊道:“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房间内惊叫声此起彼伏,一阵兵荒马乱。
慌乱刚平定,尤莉抓住罪魁祸首:“吓死我了!你在干什么啊?”
卜绘心有余悸地擦拭冷汗:“好像……做噩梦了。”
梦里被辛弛爆头的阴影实在太过真实,惊惧残留在脑海里,看到卜绘惨白的小脸,尤莉的怒气渐消,安抚地拍拍她的后肩。
“可怜的绘绘,一定是昨晚被吓到了。”尤莉安慰地抱住她,“你看,昨晚的视频早就在半夜撤下,白天都是正常的商业广告呢。”
落地窗外俯瞰的视野极好,能看到许多面墙上的虚拟大屏上播放着广告,无数色彩绚丽的飞行器在笼罩着浓雾的城市上空穿梭。天色浓稠,铅云密布,智能管家正播报一场大雨即将袭来,如此魔幻的场景也只有在雾灵市能看到了。
“要下雨了啊。”
下雨在辉民市是相当罕见的事情,大部分时候每年规律地人工降雨降雪,就像是定时浇花,把光秃秃的土地浇得湿透,三两分钟便能解决。
简单的喜悦就能冲刷掉卜绘的梦魇。
她不着痕迹地浏览智脑里的通讯记录。很好,辛弛依然处于拉黑状态。
以那家伙的脾气,只有等着她上赶着求饶的份,哪还能屈尊纡贵地前来找她。
……梦都是假的。
“我们去费尔斯古堡吧?据说是费尔斯公爵曾经留下的旧宅,拥有上百年的历史,在城堡能看到非常漂亮的雨景。”
“还有红茶和点心!”
几人一拍即合,快乐地踏上旅途。
费尔斯古堡地处偏远,是个曾经非常热闹的景点。由于长久未曾修缮,雾灵市又发展得极快,太多新奇好玩的地方,已经将这毫无根据的落后都市传说抛下了。
她们从电车下来,才发现古堡门口的游客稀稀拉拉。
百无聊赖地蹲在城堡门口揪草的导游看到几只东张西望一看就没见过市面的小肥羊,眼睛顿时一亮,笑嘻嘻地凑过去。
“妹妹们是第一次来吧?我叫惊俞,是这里的导游,你们可以叫我小鱼姐。”
“我们不要导游。”卜绘拒绝。
导游:“……”还以为是面皮薄的学生,看来不是。
“你们第一次来这里,肯定不知道这里的布局吧?”
“有导航。”
“还有这里的都市传说……”
“有讲解。”
“……”得了。她早应该在八年前入行的时候就知道导游这专业没前途的。
导游蹲在地上继续揪草,郁闷地说道:“那你们快点进去吧,等会儿赶上下雨,来不及看神迹了。”
“什么神迹?”几人茫然地面面相觑。解说和攻略都并没有提到过。
年轻的女人忽然抬头,眼中精光一闪:“一人一百八星币,不搞价。三人成团只收五百。”
“……”
她们面无表情地走了。
“四百!……三百……二百五!……二百,三个人二百总可以了吧……”
导游要哭了。
二百星币跟攻略上的市价差不多,几人目光隐晦对视,拍板定下。
来古堡的年轻人们大多都是来拍照打卡的。年久失修的城堡,很难证实的传闻,渐渐无人在乎了。因此当导游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可怕的都市传说时,几人的脸色渐渐从淡定,到冷汗直流,到尤莉的手都在哆嗦。
“……然后,费尔斯公爵的妻子发现自己嫁给了永生不死的鬼,发疯从城堡跳下,大雨滂沱,惊雷响彻之际,能看到公爵的灵魂正在墙边游走,留下他永生的秘密。……或者是留下对方的命。”
城堡漆黑的阴影里,导游阴恻恻如游魂般,场景恐怖至极。
两张小脸吓得惨白,就差围抱在一起。
只有卜绘一脸淡定。
“绘绘,你……你不害怕吗?”
“哦。我只是没懂,人死后就死了,碳基生命的灵魂是什么意思,数字生命吗?这有什么害怕的?”
“……”
“……”
“比起人,感觉宇宙的宏大更可怕呢。人类渺小如沧海一粟,只是这个星球里存在感最强的灰尘罢了。再者,如果存在鬼的话是好事吧?说明死了还可以延续生命,有钱人都得争破头变成鬼继续活着。”
“……”
“……”
忽然觉得都市传说都毫无趣味了呢。
导游僵硬地干笑一声,说道:“我还有其他的故事,你们要听吗?”
卜绘认真地问:“硅基生命可以变成鬼吗?有机器鬼吗?”
这种设定,还挺有趣的。
导游:“……”
尤莉凶巴巴地给了卜绘一拳:“从现在起不许说话!一句都不可以!”
已老实的卜绘:“……”
连绵的雨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滴滴砸在墙壁上,很快浸湿了城堡沧桑的外墙。她们坐在下午茶的餐厅里,客人零零星星,望着那道被成为神迹的残垣断壁,瑟瑟发抖地听着城堡里发生的其他故事。
卜绘走神地望向窗外。
她忽然很想出去走走,又不想打断朋友们沉浸的心情,一个人默默起身走到餐厅门外。这里俯瞰的视野更荒芜,大片大片未曾修理过的杂草树木野蛮生长,风狂野地吹过,绿意在风雨中摇曳不止。
除了摇曳的风雨声,什么都听不到了。
如果有鬼的话,鬼会是什么样子呢?卜绘静静地想着。
天际忽然闪过一道弯曲的白色折影。
天地寂静片刻,轰隆地惊雷声响彻大地,餐厅最惨烈的两道惊叫声一听就知道是温露儿和尤莉。
尤莉的通讯随之打了过来:“绘绘,你在哪里?”
“我就在城堡门口,你们放心吧,哪儿也不去。我想一个人站在这里吹吹风。”
“那就好!”
两人安心,胆子极小地继续听鬼故事。
天色愈来愈暗,城堡里朦胧的灯光像古代人会用的蜡烛烛火,在风雨中飘摇,无一人的角落看着很是荒凉。
卜绘望向那面墙的另一侧,泛黄剥落的墙皮留下惨淡的印记,恍惚间,仿佛真的有幽灵般的身影在墙边游走,哼着轻声的歌谣。
她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想看清楚墙后到底有什么。
这时,一只手忽然紧紧拽住她的手腕。
卜绘霎时间头皮发麻,毛骨悚然地向后肘击。
——鬼也会受到肘击吗?
短暂的念头从大脑掠过,她的手肘撞到硬梆梆的身躯,随后被对方熟稔地捏紧手腕摁在窗沿,男人冷笑着的嗓音从头顶响起:“见面礼还不错,我收下了。”
……是辛弛。
卜绘呆住,觉得她一定是在做梦。
否则怎么会在这里也能看到辛弛。
“你是鬼吗?”
收获到意料之外的回答,辛弛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偏着头挑眉。飘摇的风雨沾湿了他的眉眼,阴暗的灯光下,他漫不经心地哼笑一声,狭长的眸子稠艳。
“世界上有鬼这种东西的话,也只会是我子弹下求饶的玩意。”
卜绘:“……”
她愿称辛弛为世界上最有种的男人。第一反应甚至是击毙鬼。
“你该不会觉得这种滑稽的玩笑就可以逃避吧。”
一滴雨砸在辛弛的眼角,他半眯起眼,活脱脱一个暴戾的强盗头子形象,盯着卜绘的眼神就像是抓住了证据确凿的罪犯,正在进行一场道德上的审判。
“要不我们一一算账?”
……至于吗?
竟然小心眼到为了拉黑的事亲自找了过来!
卜绘顶着压迫感极强的视线,想跑又跑不掉,很怕被其他人发现:“我解除拉黑状态,这样总可以了吧。”
辛弛气笑了,满脑子都是她跟不同的男人或是开朗大笑,或是看起来很暧昧的凝视,被拉黑的烦躁都抵不上这些让他心态濒临失控的画面。
她在脱离他的掌控,这个认知让他心情很差。
“还有呢?”辛弛冷冷逼问。
“还有什么?”
除了拉黑,还有什么值得让辛弛生气的事情,她着实想不出来。
卜绘突然瞪大眼:“你该不会是想跟我算钱吧!”小气抠搜的男人!
“……”
辛弛怒急反笑,俯身咬牙说道:“跟我哭穷,转头花钱给夜店的男人么。”
他真是心软才会相信这个骗子的话。
这话一出,卜绘头皮发麻,登时意识到,辛弛竟然从捂得严严实实的视频里认出了她?
她根本不信辛弛能有如此细心,事情又这样的巧合,只能说明一件事。
卜绘不可思议:“夜店也是你的人?你派人跟踪我?”
她的话似乎戳到了辛弛的怒点。
他面无表情:“你这么想我?”
辛弛的嗓音很平静,就像是谈到寻常的天气般毫无情绪起伏,卜绘却能感知到,他此刻是真的生气了。
平静的海面后是一场席卷而来的汹涌暴风雨。
当然不是。
卜绘顿了顿。
她只是不明白什么事值得让辛弛冒雨前来,哪怕再紧急,再让他生气。这和她印象中强大而冷漠的辛弛不太一样,他是失态的,是狼狈的,雾水沾湿他的碎发,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沉稳把控的辛弛了。
风雨飘摇的夜晚,她像是忽然明白了某件事,如同抓到了把柄一样。
她直愣愣问道:“那你是在嫉妒吗?”
——你是在嫉妒吗?
清脆的询问在风雨中很清晰,像是拷问。
一路上按捺汹涌情绪,不知道要如何处理的辛弛,凭着直觉查询到她的位置,飞快赶来的辛弛,此时满腔怒火无法发泄的辛弛。
突然哑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