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随风摇, 光影淑静,小楼华裳凝香,处处旖旎。
商言用力抚平身上乞丐似的衣服, 擦干净脸,在侧门边, 终于守到了想见的姑娘。
“含霜姐姐!”
含霜一身素衣,很瘦, 相貌是清秀的那种,人如其名,气质霜冷,转身看到青年男子, 顿了下:“你是?”
“我来道谢, ”商言有些羞赧, 过于明亮的眼睛却舍不得离开面前女子,“五个月前, 你接了单子, 一路护送我,数次救我于凶险……”
含霜似乎这才想起他是谁, 略有些意外的上下扫了他一眼:“你家倒了?”
“没有!”
商言耳根都红了:“我不是故意穿成这样子来见你的……”
害他相思这么久,小姐姐却连他是谁都不记得了, 真叫人伤心。
慢慢的, 他的目光, 连带他的人,逐渐变得可怜了起来,像被抛弃的奶狗,找不到一点温暖。
含霜:“拿钱接活而已,公子不必多礼, 早些离开吧,此处不适合你这样的人。”
“怎么就不适合了,”商言挺起胸脯,“我有本事,会赚钱,在哪里都能活下去,还能活得很好的!”
含霜看了一眼他身上的乞丐衣服:“哦。”
商言:……
二人就这么对着站了两息,含霜见对方没别的话了:“告辞。”
“别——”
商言跑到她面前,鼓起勇气,问:“姐姐,你能不能……再给我做镖师?我挣来的钱,都给你好不好?”
含霜:“抱歉,没空。”
商言急切:“可你之前分明说过……”
含霜:“酒醉之言,当不得真。 ”
“姐姐分明记得我,刚刚却装不认识。”商言眼神更委屈了,像小奶狗要哭了。
含霜:……
“告辞。”
“倘若我真要死在这里,你也不管么?”商言看着她的背影,目光执拗,灼灼如火。
含霜头都没回:“与我无关。”
“啊,含霜姑娘,你在这里,正好,阁主请你上楼。”下来传话的小丫头看到她,立刻过来,根本没注意到阴影角落里的商言。
含霜似也忘了这个人:“好,我这就上去。”
“姑娘且等一等,阁主还要请一位小公子,就在大门前,眼下事忙,我不大得闲,能不能请姑娘顺便帮忙,把他一同带过去?”
“可以。”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向正厅。
祝卿安从大门进来,自是看不到乞丐装落魄公子商言,见到含霜,倒是眼睛一亮。
这姑娘气质太独特了,相貌看上去并不明艳,不是那种一眼大美人,五官不算精致,这样的组合特点,应该很具破碎感,可她并不,孤冷清傲,像天上明月,坚韧独绝。
当然,他只看了一眼,视线并未多停留,那太冒犯,眼中欣赏也是纯粹的爱美之心,并不存在任何其它心思。
商言站在侧门阴影下,还没有离开,看到眼前一幕,忍不住指甲抓门框,非常不甘心。
姐姐看了那个男的好几眼……我不比他好看么!
呃,好像并不,对方有点帅的,少年气清新又俊秀……但我肯定比他有钱!
商言刚刚挺胸,低头看看身上的乞丐装,又臊眉耷眼安静了,我现在也没钱了……可我有一颗真心!那个男的肯定没有!
他知道,自己在做一件惊世骇俗的事,大约不会被任何人理解,可,真的不行么?
他当真没有足够独自存活的能力,没有迎娶心上人,不管她是谁,什么身份,都可以护,能护的住的底气,没有让人闭嘴,不敢再挑剔任何话的气魄么?
谁都不能一口吃成个胖子,他就不能有点成长时间么?
可他好像……真的没什么时间。
想抓住的人太珍贵,如果晚了,可能就……再也抓不住了。
他知道,亲朋劝的也很有道理,世间女子良多,何苦要把自己逼到这个境地?可世间女子那么多……都不是她。
他只想要她。
祝卿安上楼,被引到一个房间,看到座上女子:“是你?”
正是三个月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姑娘,玲珑骨,桃李面,长眉入鬓,眼底生波,眉眼,鼻唇,面颊,发肤,身材,挑不出一丝毛病,她坐在那里,便是风情万种四个字的具象化,你喜欢什么样的风情,她都有,可盐可甜,可御姐可淑女,娇颜千变。
不过祝卿安看人,看的从来不是相貌好不好看,取的是神。
在他眼里,三个月前,这姑娘就气势很足,必是上位者,今日一看,或许是在自己地盘,她气势更盛,那种随心所欲,掌控一切的气场,满都快溢出来了,看来那日的确收敛了很多。
“姐姐叫葭茀?”是万花阁阁主?
祝卿安瞬间想起那日她寻他的目的:“你的好朋友现在怎么样了,可有度过危险?有没有好一点?”
“喏,”葭茀浅笑嫣然,纤纤素指指了指含霜,“不就站在你面前?”
祝卿安惊讶看向含霜,含霜也很意外的看他。
“这是祝卿安,中州的命师,她叫含霜,我万花阁的人,”葭茀给他们介绍认识,看向含霜,“你知自己伤势,当时几乎无力回天,大夫说死马当活马医,只能看命,我便去寻了这位小先生,在他建议下,给你换了房子,房间里放了合适的东西……眼下果然好了,你该谢谢他。”
含霜立刻大礼拜谢:“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祝卿安哪能真让她拜,立刻扶住:“真谈不上,只是给了些小小建议而已。”
这一次,他看清了含霜面相。
的确有个生死大劫,气色还没恢复,像是才过去,甚至还没完全好。
“你今日……是第一次出门见客?”
“这也能看出来?”葭茀意外极了,眼波轻轻一转,“她三日前才醒,适应恢复了两天,今日能起身了,就非要过来干活,我都不知道怎么劝,要不弟弟,你帮我劝劝?”
祝卿安唔了一声,认真看含霜:“是该再歇歇,你这个面相,未来可能还会有波折,但不会再有这么大的劫,想晚年舒服点,不哪里都疼,现在就得好生顾惜身体……”
含霜还没说话,葭茀乐的直接站好,冲祝卿安行了个礼:“多谢先生吉言!”
这下轮到祝卿安意外了,他说了什么……吉言?
葭茀眉目舒展,笑的真心实意,灿烂极了:“我们这一行,哪有什么晚年,她能得,我替她开心。”
祝卿安微顿。
原来在有些人心里,能活到晚年,都是一种奢望。
“不止哦,”他不愿扫兴,认真看了看含霜面相,“这位姑娘气质偏清冷,坚韧贞定,是个心很正,有主意,且很执拗,知道自己怎么走,也完全接纳自己的人,过往应该做过不好好事,年纪轻轻,阴德纹已经出来了,确是会有福报,有福运的人,就是真的再不顾惜身体,好好保养,老了会受罪。 ”
“含霜姑娘,你此后遇事不必纠结烦恼,想做什么直接去做就是,命运虽给了你坎坷,也给了你馈赠,姑娘,你的正缘桃花也到啦。”
“桃花?正缘?真的?”
葭茀更高兴了,过来拉住祝卿安:“我就知道见到弟弟你,必是我的功德,你快帮她看看,这桃花是不是一份好良缘,她是不是此后平安幸福,一辈子顺顺当当的,再也不叫我操心了?”
祝卿安:“看上去是不错的,含霜姑娘的情缘宫挺好,没有冲克,不过好像她自己……有些抗拒?”
葭茀便叹:“她啊,年纪不大,操心不少,这万花阁,是我同她一起,很辛苦很辛苦撑下来的,世间女子多艰,哪条路都不易走,外面瞧着如日中天,花团锦簇,实则处处风雨飘摇,每一步都可能踩在刀尖,万劫不复,我曾想,入局的人离不开,旁的,能走一个是一个,劝过她多少次,她偏不听……”
“弟弟,你的本事我信,你实话与我,含霜这姻缘,真的能成?”
祝卿安思考片刻:“或许也要看,男方努不努力?”
“他敢不努力!”
葭茀陡然眯眼,杀气外溢:“若叫我知道他是谁,抓了来摁住,也得让他给我努力!”
含霜:……
“你们聊,我去看看防卫。”
走出门前,她又回身,看向祝卿安:“近来外面不太平,危险处处,莫再自己行路了,公子在此小歇一会儿,稍后我便回,送公子归去。”
这也是个心软的。
祝卿安微笑颌首,目送含霜出门,又看葭茀。
这姑娘也已经有了阴德纹,比含霜的还要深。但她似乎并不以为功,仍然非常擅长隐藏真实的自己,表面文章,唱念做打,样样都做得极好,很懂营造适合的聊天气氛,让任何人都没有负担,下意识照她的引领去做。
主打就是一个润物细无声。
“看我做什么?”桌上那么多酒,葭茀却只为他倒了盏茶,轻轻推过去,冲他眨了眨眼,满身风情都收了起来,像个邻家姐姐,“可是喜欢上姐姐了?”
这可不是蓄意勾引人的样子,反而是想彻底隔绝这个方向。
祝卿安有时候觉得很神奇,女孩子真的很百变,简简单单一个wink,有时真就是放电,性张力满满,可有时,就只是俏皮机灵,让你觉得可爱,或者温柔,单纯的很美,并不觉得在被挑逗。
从开门见面到现在,葭茀都很热情,很熟络,仿佛老友重逢,没一点生涩,谈天说地也很家常,不把他当外人,真的很像个邻家姐姐。
他也真的,感觉如沐春风。
跟姐姐相处,似乎也可以自在一点,不用想太多,偶尔小坏,也是可以被姐姐包容的?
“其实不只是含霜,”祝卿安呷了一口茶,慢条斯理道,“姐姐你,似乎也红鸾动了。”
葭茀手顿了一下:“哦?”
祝卿安:“眉梢带彩,眸底水现,情缘宫润泽发亮,女子此相,红鸾必动。”
葭茀也不羞涩,素手捧茶,同样慢条斯理道:“近来倒的确认识了一个野男人。”
祝卿安:……
看来还是自己段位太浅,调侃不过姐姐。
“姐姐可喜欢?”
“还行吧,”葭茀啧了一声,又有些嫌弃,“长得不错,身材也还行,说话算得上有趣,就是吧,看起来人高马大,胆子却小的很,嘴花花起来,能把楼里姑娘们聊脸红,连我都敢撩,要上真格的就不行了,一下子蹿老远,我的床纱不敢看,手也不敢碰……你说有不有趣?”
祝卿安:“这么说,他该是真喜欢上姐姐了?”
葭茀:“可惜了,姐姐我呢,也就只喜欢他现在的样子——我就喜欢看男人深情难藏,爱而不得的眼,过了,或想开了,不再是这个状态,所有男人都会变得无趣,油腻恶心,面目可憎。”
祝卿安:……
“弟弟别怕,没说你,你不是男人,是弟弟。”
“我该说声荣幸?”
“弟弟真乖,嘴真甜。”
祝卿安:……
“你呢,近来过得可好?”葭茀素手托腮,美目映着跳动烛光,“上次见面太仓促,我又是不告而来的恶客,都没时间同你聊天,而今我和含霜都有桃花了,你呢,心里可有了人? ”
祝卿安摇头:“我不会有桃花。”
这笃定的眼神,不容置疑的语气,葭茀都怔了一下:“嗯?”
祝卿安指了指自己的脸:“我面相还行,人缘还可以,或许会有不少朋友,但爱1欲绝缘。”
葭茀美目微转:“是么?”
祝卿安非常肯定:“我的命盘也是这么说的,命遇空劫,红鸾会凶星,又伴孤辰寡宿,伴侣情缘极难有机率,我便也从不抱希望有。”
“这样啊……”葭茀目光越过窗子,落在街外某处,“为何我不这么觉得?”
其实上次聊天,祝卿安就觉得这姐姐极擅察言观色,透析人心,差点就要问她要不要学看相,现在看,姐姐还有点过于自信?
浅浅聊着天,一盏茶已饮尽。
葭茀不再玩笑,看着祝卿安:“我本不该同你走太近,但你到这里,我不见一面,不护几分,总觉得失礼,你来时,可是遇到了刺杀?”
祝卿安:“你知道?”
葭茀笑而不语。
祝卿安想起来了,他和萧无咎坐的船是画舫啊,撑船的也是船娘,分明就是万花阁的路子,葭茀是万花阁阁主,怎会不知道?
“你当知晓,烟花之地,什么最灵通?”葭茀看他。
“消息?”
“不错,就是消息,我万花阁,就是逍遥十八寨最大的消息买卖中心,接下来几句,你可听好了……”
万花阁楼下,突然爆发小范围热闹。
“哇……葭茀姑娘接客了!对,就是那个万花阁阁主,葭茀姑娘!这都五年了吧,她竟亲自请了客人上楼!”
“我看到了,是一位少年公子,长得可俊秀可白皙!”
“原来葭茀姑娘喜欢这样的公子哥?”
“我往来逍遥十八寨几十次了,从未曾得阁主一见,她长什么模样,真的那么漂亮么?什么时候我也能成为入幕之宾!”
“美的你!早点洗洗睡吧,梦里什么都有!”
街外树下,隐蔽角落,萧无咎正在和翟以朝说话。
路人们动静太大,二人被迫停下。
万花阁阁主,葭茀姑娘……
萧无咎表情立刻不对,眉心微皱。
翟以朝现在易了容,不是原本相貌,他表情也变得很微妙,只是假脸上看不出来。
“差不多就这些?”
“暂时是。”
“你且便宜行事,再有收获,随时寻我禀报。”
“是。”
二人很快散开。
楼上,葭茀看着祝卿安:“……可记住了?以后我这里,少来,于你名声不好,真有什么事,派个人来,知会我一声就是。”
她推过一块牌子,给祝卿安。
“这是我的信物,逍遥宴和拍卖会同期举行,一定会出事,中州侯会很忙,总有顾不上的地方,遇事记得叫人,姐姐保你平安。”
祝卿安微笑拿了:“那我真收了?谢谢姐姐!”
“乖了。”葭茀笑眯眯。
祝卿安准备告辞,未料起身时不注意,头发挂到了纱幔帘钩,头发微散。
“到底还是弟弟呢,毛毛躁躁的。”
葭茀取来檀梳:“我帮你梳发?”
祝卿安正烦恼呢,当即点头:“谢谢姐姐!”
“真乖。”
葭茀还真挺喜欢这个弟弟,够通透,也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规矩,举止自然,不狎昵,也不拒人千里。
也不知是天真还是什么,竟待她真如邻家姐姐……这样的人,世间当真少有。
谁知她刚动手,还没碰到祝卿安的头发,突闻异风袭来,她一个旋身避开,裙角都因极速旋出了水波纹,才避开那支暗器。
祝卿安未能提前判断到暗器,他不会武功,暗器又不是冲他来的么,但暗器扎到墙上,他能听到声音,迅速转身一看……竟是萧无咎来了!
萧无咎锋利视线掠过葭茀,停在祝卿安脸上:“你让她,帮你梳发?”
“头发不小心挂乱了么……”
祝卿安想起不久前,萧无咎在房间里说过的话,立刻把浅青鲛纱缎带递过去,理直气壮:“谁叫你都不在我身边!你现在就帮我梳!”
萧无咎还真就转向葭茀:“檀梳,借用一下。”
葭茀默默递过梳子。
她眼睛亮亮,看着刚刚还气势汹汹,醋吞了一缸,下一刻就要暴起杀人的中州侯,因为祝卿安一句话,所有怒气瞬间消解,还礼貌问她借梳子,乖乖给祝卿安梳发……好像刚刚那暗器不是他打出来的似的。
看看低眸温柔,给人梳发的萧无咎,再看看乖乖坐着,任对方手指穿过柔软发丝的祝卿安,葭茀清咳一声,似随便找了句话:“对了弟弟,你刚说你命盘注定,情缘浅薄,没有桃花对吧,要不要姐姐帮忙介绍?”
她笑靥如花,热情极了:“姐姐这里缺什么,好姑娘都是没缺过的。”
祝卿安:“不,不了吧?我就不祸害女孩子了。”
不是嫌弃万花阁,是他真不好这个。
葭茀依旧热情:“那给你介绍公子?你喜欢哪种类型的?正好我知道一家南风馆,高端干净,里面阳光奶狗,忠犬狼狗,占有欲爆棚疯……咳,总之,什么样的都有,随你挑!”
祝卿安没注意什么奶狗狼狗,他只感觉到,房间里温度似乎越来越低,有点让人起鸡皮疙瘩,这是……降温了?冬天快来了?
头发还不小心被扯了下,有点疼。
“嘶……阿咎哥哥你慢点!”
葭茀唇角扬起:“哦,阿咎哥哥啊。”
就这缓慢重点的音调,祝卿安就知道葭茀在想什么,立刻摆手:“姐姐你不要乱想,别坏了我家主公名声!”
“好好好,姐姐不乱想……”
葭茀笑的根本止不住,她怎么觉得,这位中州侯,并不在意什么名声?
原来命师也有一叶障目的时候。
当真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