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九月初一, 曲夏州沾桥县。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四个村子被抢。

纪楚都沉默了。

他知道沾桥县情况不好,却不知道已经到这种地步。

纪楚追问道:“可有伤亡, 人医治了吗。”

老吏桥文锋答道:“伤了四五个,都医治了, 人都还好。”

命保住了就好。

纪楚看向身边的黄总旗等人:“接下来就麻烦你们了。”

连带黄总旗, 一共二十六个人,分散在沾桥县一城两镇十五村里训练。

最好每家男丁都去, 遇到危险,至少有保命的手段。

黄总旗点头, 他肯定会组织起防御的。

纪楚让沾桥县的差役带着他们去下面村子。

黄总旗带来的人,练兵很有一套,这点不用担心了。

不过黄总旗看了看纪楚,明显有话要说。

纪楚道:“安丘县那边也做好准备,放心吧。”

毕竟沾桥县抢不了,肯定会打其他县的主意。

桥老吏知道这些军汉来的目的, 惊讶得说不出话。

他还在想怎么解决呢, 纪大人已经带来了最好的处理方法。

别说桥老吏了, 其他官吏同样诧异。

纪大人走这半个月,不仅处理安丘县的事, 还顺手解决他们沾桥县的麻烦?

众人看向纪县令的时候, 更多了几分认可。

大家还怕大人偏心安丘县, 没想到他不偏不倚, 对于底下两个县都很看重。

等黄总旗带着人离开, 纪楚坐到公堂上,看向下面的官吏。

沾桥县的官吏革职了大半,剩下的人要么胆子小, 要么容易被欺负。

至今也就出来一个桥老吏主动做事。

纪楚干脆道:“马典吏,你跟三班捕快多接触,看看需不需要补充人手,接管沾桥县乡兵一事。”

“还有今年的秋税,清查人口等事,你也兼管着。”

马典吏在安丘县,就帮范县丞管着征税一事,现在突然从二把手变为一把手?

马典吏惊喜万分,他可以的!

至于本地的账目,纪楚直接看向桥老吏:“人口户籍,账簿钱粮,你来暂管。”

差不多等于衙门主簿的位置。

快速整顿沾桥县人事,该做事就要做事了。

除了防御匪盗之外,沾桥县目前还有个难题。

可别忘记,马上既要收秋税。

平临国每年两税。

夏税收粮食跟麻布。

秋税则是一部分粮税,今年的人头税,以及征调劳役。

这两税从前朝前前朝开始,就从未改过。

对于现在的安丘县来说,交齐两税并不艰难。

但对沾桥县百姓,则是一种灾难。

所以方才还在高兴的马典吏,见手底下三班捕快们一脸尴尬,开口道:“怎么了?不是例行公事吗?”

说完之后,马典吏自己都打嘴巴。

他忘了,这不是很好收税的安丘县,而是经历过大劫难的沾桥县。

旁的不说,四个被抢的村子,那里的人家拿什么来交税?

先被抢,再被逼着交税。

这日子还是人过的吗。

马典吏下意识看向纪大人,他肯定有办法!

纪楚确实有些想法,他道:“先不提秋税的事,做好各村人数的统计。”

“孤寡残疾军眷等等,全都登记在册。”

没错,纪楚要做的第二件事,是清点沾桥县的人口,户数,田地,账目。

趁着上任官员死了没多久,赶紧核实本地人口,清理本地账目,以及本地实际的田地。

只有知道本地的实际情况,才能对症下药。

纪楚道:“去查,查清楚沾桥县一城两镇十五村,到底有多少户数,多少人口,多少田地。”

马典吏拱手:“是,属下听命。”

“乔书吏配合马典吏,务必账实相符,本官会一一查问。”

桥老吏同时领命。

一批批人派出去,纪楚身边就剩纪振在。

纪振对自己四叔钦佩不已,打着手语夸他四叔。

纪楚好笑道:“你也别闲着,帮忙做做文书工作。”

沾桥县衙门人手不足,识字的人也不多。

纪振识字,懂公文,帮着处理这些文书再合适不过。

纪振立刻点头,他十七岁跟着四叔来曲夏州做随从,两年过去,人也变得活泼。

说起来,做县令随从这种好事,本不应轮到一个哑巴。

但全家商议过后,还是让他同来,就是为了给他谋个前程。

纪振却觉得,前程不前程的倒是其次。

跟着四叔做事,总有种不同的感觉。

他可是眼看着安丘县百姓日子过得越来越好。

所以他比任何人都相信,沾桥县会同样如此。

纪楚带着人在衙门清查账目。

从这些年的烂账,再到抄家之后充公的份额。

以及库房剩余的银钱物资。

各项收支算下来,以及把该赔偿的赔偿到位,那死了的王县令留下沾桥县一个烂摊子。

留下最有用的东西,大概就是强征劳役们盖的一百多间精舍房屋。

想来盖着房屋也不是为了住,就是为了贪墨钱财,所以库房银子所剩无几,总共算下来,还不到五千两银子。

一个好好的上县,成了如此模样。

如果说库房的银钱让纪楚无语。

那账面上的户数,人口,田地,才是最让人头疼的。

当年安丘县人口户数没问题,虚田多报了十五万亩,让当地百姓交七成田税,压得人喘不过气。

沾桥县的情况更为离谱,百姓交九成田税的地方,情况自然更恶劣。

之前说过平临国建国初期定下的县级标准。

七千到一万户,田税十万石到十五万之间,为上县。

经过一百多年发展,很多中县,甚至下县都能达到这个标准。

只看沾桥县账面上的数字,确实也在行列之内。

按照账面来看,沾桥县应该有一万七千户,人口共计八万五千六百九十一人。

各种田地加起来,在八十九万亩。

看这个数字,纪楚都已经气笑了,熟悉政务的人都能看出不对劲。

一共才八万五千多人。

田地就有八十九万亩?

无论男女老少,人均十亩地?

这不是开玩笑吗。

一岁的奶娃娃都能下地犁十亩地?

单看数据就这样离谱,实际情况只会更吓人。

毕竟按照账面上的田地来看,一年要交的田税,差不多五十八万石,也就是近七千万斤的粮食。

这再均摊到百姓头上,实在可怕。

只看这个账面,

由此也能看出来,死人王县令等人,圈钱有多丧心病狂。

说句不好听的,一边是盘盘剥削,一边是恶贼环伺。

当地百姓没有造反,已经是万幸了。

这样的情况持续下去,造反也是分分钟的事。

只能说,幸好这些年还算丰收,给当地百姓留了一线生机。

否则这边关小县,肯定会起事的。

纪楚把这些账面数字整理好,只等马典吏,桥老吏他们把实际情况送过来。

这期间纪楚也没闲着,骑着马去十几个村子转转,随机调查各地情况,确定统计的数据没有问题。

之前各村的整修水渠,修整田地,这些活已经陆陆续续停了。

既因官府没有银子,也因九月份要准备种冬小麦,播种不能耽搁。

无论贫家富家,不约而同地做同一件事。

原本混乱的沾桥县也因为耕种渐渐安定下来。

但巡查当中,另一个问题引起他的注意。

那就是沾桥县农户家的房子,十屋九破,根本扛不住冬日严寒。

破就算了,其中一部分人家的房子,只是茅草跟黄泥砌成,根本没有梁柱支撑。

大风一吹,大雪一压,绝对会塌。

平临国极大,各地气候各有不同。

之前安丘县的情况,大家都是知晓的。

但倘若不说出来,很多人并不理解冬日抗寒保暖的重要性。

在这种十月开始降霜,寒气直往骨子钻的冷意的地方,随着寒意越深,手脚耳朵面颊就会发烫发痒。

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没过几日,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就会冻伤溃烂。

好在是冬天,没有感染的风险,但这些地方伤口结痂,反复冻伤,直到皮肤坏死,手脚坏死。

因冻伤致残疾的,因天气太冷冻死在雪窝的,天一亮去摸床铺,人冰冰凉的,比比皆是。

不说冻伤的,再说雪太大压塌房屋,以及掉在河面冰窟窿,以及踩到雪窝子里冻僵摔死的。

甚至因为天寒地冻,没有饮水,柴火不够,做不成饭的。

这在暖和地方的人,根本没办法想象。

冻死了并非形容词,而是真实的表达。

用古人话形容,那就是雪漫天凉然冰冷,更摇天撼地狂风。

肚中饥,身上寒,住着半边天,端得心中冷。

沾桥县的地理位置,比安丘县还要更往西北一些的,冷意自然更重。

现在九月上旬,距离真正入冬不到两个月了。

纪楚让大家统计的时候,多了份各户房屋情况。

还好依靠纪县令在沾桥县的名声,本地一城两镇十五村的情况,很快统计出来。

跟账面上的情况,自然不相符。

账上所谓的一万七千户,八万五千多人。

实际上本地只有九千六百七十一户,人口更少,三万九千六百九十一人。

而真正的田地则仅有十八万亩。

账上离谱的八十九万亩,都把纪楚看笑了。

其中大部分田地,还在县里大户们手中。

百姓们真正拥有的农田在极少数。

多数人是大户们的佃户。

纪楚翻看卷宗的时候,面容逐渐凝重。

沾桥县百姓背负的实在太多太重,让人胆战心惊。

衙门上下噤若寒蝉,眼看着纪大人脸色越来越难看。

所以这事要怎么办?

马典吏知道纪大人之前的处理方法,是靠着全县上下,以及纪县令殚思竭虑才勉强补上。

就算到了今年,那虚账还差两三万亩,估计今年年底才能彻底平了。

换做情况更恶劣的沾桥县,想平这里的账,那只会更麻烦。

马典吏深吸口气,他已经能感受到接下来的为难。

不过没关系,能陪着纪大人做事,也另有一番成就。

不仅马典吏是这么想。

纪振乃至跟着纪楚来的差役都这么认为。

逢山开道,遇水叠桥。

他们就不信做不到。

纪楚的表情原本还有些严肃,见到手下如此奋进,忍不住笑了:“那边虚账不过十几万,这边虚账你们算过没?”

马典吏心算了下。

桥老吏更不敢多说话,毕竟是在他们手中弄成这样。

七十一万亩虚田。

不是在开玩笑吧?!

马典吏人都傻了。

纪楚又问:“还有本地虚报的人口,他们的人口税怎么办。”

账上八万多人。

实际三四万人,等于每个人要交两个人的人头税,甚至还要服两份劳役。

纪楚再次心道,真的,本地人去造反吧,造反他都觉得没问题。

众人再次沉默了。

沾桥县这账怎么平啊。

大家不约而同看向纪县令。

您说呢,听您的!

所有人都觉得,纪大人肯定有办法。

纪楚被大家看得更无奈了,直接道:“别平了,没意思。”

不平?

那怎么办。

纪楚把手头的账目一推:“交给知州,就说这是新找出来的罪证,那王县令丧心病狂,竟然瞒报至此。”

直接报给上面?

好像是个办法。

可其中盘根错节,难道不用管了。

要知道安丘县不敢直接捅上去,就是这个原因。

等会。

马典吏反应过来:“是王县令做的?”

把事情都推到王县令头上:“可他不是已经死了。”

就八月底的事,死了还不到十天。

纪楚道:“对啊,死了。”

所以这里的账他不打算平,他要直接坐实。

该是多少,就是多少。

缺失的数目呢?

那简单,直接推给死人头上就好。

谁也不可能把死了的王县令再扒出来审问。

香的臭的,都会进坟堆里,绝对不会有活人受到牵连,也不会有活人来找他麻烦。

甚至,还会感谢他。

毕竟把这些烂疮一一挖掉,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他等到王县令死了之后,才把这些旧账翻出,就是为了不让对方有辩解的机会。

可以说这是清创的最好时机,把腐肉挖掉,才能让伤口快速愈合。

七十九万亩的虚田,要平到什么时候去。

这些年本地人又要多交多少田税。

单是想想,纪楚这心里就不舒服,既然有了死人王县令,何必再费事。

安丘县的账目是不得不平,沾桥县却有清创的可能,要怎么选,不用再说。

纪楚打包好虚账的罪证,直接送到州城衙门。

给州城衙门带来极大震撼。

其中吏司官员眼前一黑。

刚把贪官污吏处斩,对方的罪证又来了,难道还能把他挖出来再杀一遍?

看完纪楚的文书之后,吏司官员确定,对方的目的并非定罪,而是把账目算明白。

算就算吧,那些乌七八糟的事,确实不能再拖。

跟纪楚猜测的差不多,这事从吏司再到户司,以及知州等人手中过一遍,都在大骂死人王县令罪大恶极。

最后沾桥县本地人口数字确定了,可那田地数字打了个问号,只让纪楚再查查,说是沾桥县田地不可能这样少。

账上八十九万亩,实际只有十八万亩。

差别太大了。

户司认为,至少也有二十五万亩才是。

户司主事跟纪楚也不是头一次写信,故而相信纪县令明白他的意思。

说白了就是。

他也知道这十八万亩是对的。

可那二十五万亩才是户司理想数字,你再找补找补。

这倒不是户司贪功。

毕竟能从八十九降到二十五,已经担了很大责任。

估计这是户司能承受的极限了。

从许知州再到户司主事,以及纪楚,一连串的平账侠。

马典吏等人松口气。

还好,多个七万亩而已,他们可以的!

就在马典吏要按照路径依赖做事时,就听纪大人道:“户司主事说得没错,十八万亩,确实不对劲。”

“此事要查。”

如何查?

要查什么?

纪楚并不是卖关子的人,直接道:“查大户们的隐田。”

纪振,马典吏,桥老吏,人都已经麻了。

他们这才意识到,就算跟着大人做事,也跟不上思路啊。

桥老吏眼神微睁。

纪大人看到田地数字,以及田地归属时,就提过大多百姓都是沾桥县大户家的佃户,还表达过不满。

所以那时候,纪大人就想查大户人家手中的隐田?

如果说各地虚报开荒数字,是官员们想要开荒的政绩,算是管理不严时常见的弊病。

那大户人家手中的隐田,便是另一种弊病。

隐田很好理解,各家隐瞒的田地。

就是开荒了,但不承认。

这样报给官府的时候,便不用纳税,是古代世家大户逃税的惯用手段。

他们若没有隐田,根本不需要雇佣那么多佃户。

在这种模式下,沾桥县大户人家简直在通吃。

首先官府谎报田地,以至于普通农户田税过重,重到负担不起,就会卖地成为地主家的佃户。

而地主家多了人力,便能多多开荒,并且利益输送瞒报田地,以至于家产越来越多。

大户势大,自然而然欺压百姓。

在这个环节里,受伤的依旧是普通百姓的。

纪楚不仅要把虚账直接平了,还要从这些大户人家里清出隐田,分给普通百姓。

让下无立锥之地的佃户,从此有自己的田地。

本来这事也不好办。

可他现在有了户司的命令。

户司说了,我们不信你们沾桥县只有十八万亩田地。

分明应该有二十五万亩才是。

那好吧,他就好好查查,剩下的七万亩田地,到底在谁家里,在谁手中。

不服管?

那就去问问州城的户司,看看他们怎么说。

纪县令一招清创之计,不仅挖掉表面的腐肉,还要对内里的坏死的血块下手。

桥老吏已经有些站不住了,纪楚看了看他道:“也不知道本地六家大户,愿不愿意主动配合。”

如果不主动配合,会怎么样?

桥老吏整个人一抖。

纪县令的手段,不是他们能对付的。

没错,是他们。

桥老吏众目睽睽下,朝纪楚行礼道:“大人,小人家中有事,还要出去一趟。”

纪楚点头:“去吧,不用着急。”

等对方一走,马典吏跟纪振都看过来。

而纪楚却看了看其他官吏。

三班捕快对视一眼,主动上前:“大人明察秋毫。”

桥老吏桥文锋是大户人家安排在衙门的眼线。

这也是他在衙门时,其他人不敢冒头的原因。

纪楚之前就奇怪。

既然自己的名声在沾桥县人尽皆知,那为何衙门上下四五十人,只有一个桥老吏主动请缨?

按理说他们的消息最是灵通,难道不知道自己身边的马典吏,以及已经成为主簿的谢书吏,都是当时主动站出来,所以才有今日的官职。

既然这样,为何没人想做官。

这在衙门来说,并不符合常理。

原因并不难查,就在桥老吏身上。

县里大户估计害怕纪楚多用其他人,所以不让除桥老吏之外的人站出来。

今日他直接挑破,桥老吏离开,剩下的人也就不受胁迫了。

最先站出来的,便是三班捕快。

以沾桥县的情况,三班捕快加起来应该有三十人左右,现在只有十二人,其他基本被清理出去。

留下的人没有犯什么大事。

以捕头成耿为首,众人拜服纪县令。

六房则推出一个三十出头的文弱书生傅康出来,他说话有些结巴,但眼神明亮,看纪县令的眼神尤为崇拜。

六房原本也该有五十多人,如今只剩二十一。

他们原本都是衙门边缘人物,现在恶吏清除,这些人成为中流砥柱。

“诸位吃着沾桥县百姓种的粮,用着百姓们织的布,莫要做不该做的事。”纪楚虽是在笑,大家却知道他口中的分量。

而剩下的人,也愿意跟着他做事。

因为知道,纪大人会为他们考虑,也会为百姓考虑,他就是这么做的。

至于离开的桥老吏桥文锋,他知道自己暴露,更知道纪县令给了六家大户机会。

主动凑齐七万亩隐田,纪大人不会理他们。

但要是不凑应有的份额,那可就不好过了。

纪楚既有知州那边的赏识,甚至还跟常备军有关联。

若无关联,那常备军会派人出来,训练各地乡兵?

看那军中出来的黄总旗,对纪县令都是毕恭毕敬。

还有纪县令本身的手段,等他出手,大家都会完蛋。

桥老吏苦口婆心劝这六家吐出七万亩隐田,可各家互相看看,谁都不愿意拿出来。

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他们跟纪楚接触少,又不明白他的手段,明显觉得此事有周旋的余地。

“让沾桥县开耕啊,他不是最会了。”

“对啊,再买点好农具,那安丘县的农具特别好用。”

“不过七万亩,他能做到的,能者多劳。”

叫喊声音最大的,就是本地姓氏最多的乔家,这家人手里隐田近两万亩,让他拿出一万多,跟割他的肉有什么区别。

大户内部吵吵嚷嚷的,其他各家百姓听到今年的秋税,直接松口气。

按照往年来说,无论男女老幼,一个人要交二十文,一家六口就是一百二十文。

不仅如此,家中十六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丁,更要做四个月劳役。

今年纪县令来了,直接定下新规。

首先是人头税,十二岁以上到五十五以下的人交,每个人十文钱。

若年龄之中,身有残疾,寡居在家者,都可以减免。

不少人算算,自家只用交往年的三分之一!

这点钱还是能凑出来的。

毕竟他们去隔壁县收油菜做短工,还有前阵子修水渠,手里不至于一分钱没有。

再说劳役,规定二十二以上,五十以下需要服役,若做了乡兵,则可以抵消。

这条一出,各家再去算,更为惊喜。

各地征调乡兵,大家还是比较积极的,虽然没有银钱,却是保卫自己村子,还有军中来人教真本事。

所以虽是五户抽一人,可训练时,许多人都去了。

既然这样那他们肯定愿意做乡兵啊。

各地训练官听了,都要暗叹一声纪大人爱惜民力。

按照正常来说,就算做乡兵不抵消劳役,村民们也会踊跃参加,如今更是了。

话又说回了今年的人头税。

下来收税的官员竟然不强行要钱,若是家中有病人,有老人孩童的,说是可以明年再给,又或者抽出一人去衙门做事。

或扫洗地面,或做饭烧火,总之并不强迫。

各家总算知道,当纪县令底下的百姓是什么感觉。

他宽以待民,爱惜民力,知道他们的苦楚,也愿意帮助他们。

往年愁眉苦脸的秋税,竟然不再哭天抢地。

只让他们休养生息,好好耕种。

不仅如此,当年安丘县百姓学习的化肥知识,也由书吏傅康带着众人过去教学的,还有不少差役是纪楚临时拨过来的。

总之那边怎么种田,沾桥县就怎么种。

农户们的高兴,与大户家愁云惨淡形成鲜明对比。

九月初十那日,纪楚点破桥老吏,一直到九月十四,他准备回安丘县。

本地六家大户,也只凑了两万亩田地出来。

这两万亩,还是各家不情不愿割肉。

就算一亩地只产二百斤粮,那这两万亩一年也有一万多两收益。

平白给出这么多钱,谁不恨纪楚,那是假的。

纪楚看了眼田契,随手递给书吏傅康,开口道:“还差五万亩。”

“他们说,只能凑这么多了,各家没有那么多隐田。”桥老吏下意识低头,唯恐纪大人看出他的表情。

纪楚笑:“下半个月我在安丘县做事,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若我回来,还没看到该有的田地数额,咱们再说吧。”

桥老吏脸色一变。

这是威胁。

还是头一次见纪县令如此威胁。

纪楚见他还要再掏出田契,懒得跟他玩虚虚实实那一招,直接制止:“户司说咱们这差七万亩,那就是七万亩,又不是做生意,还讨价还价。”

说起做生意,纪楚还真要回安丘县做生意了。

这次回去,纪楚让马典吏干脆留下,既然让他赶着三班,那就不好再动。

不仅是他,就连纪振也不要挪动,他骑着快马回安丘县即可。

马典吏还担心来回有风险,纪楚拍了拍他的好马:“有它在,没人敢动我。”

一路走的都是官道,来往会有货商。

还有许知州给的马匹,更是保命符。

那句话怎么说的,杀了钦差,跟自杀有什么区别。

他虽不是钦差,却也是户司跟许知州亲自定下兼管沾桥县,动他跟想要被抄家,区别并不大。

纪楚翻身上马。

愉快的通勤之路要开始了,他一点也不觉得为难吧。

九月十六,终于回到安丘县。

此时安丘县县城,挤满前来购置油菜的货商。

“安丘县油菜大丰收!一亩地有三百斤呢!”

“说是水车加上肥料,既然不缺水也不缺肥,其他地方都减产呢,就他们这还多了。”

纪楚挑眉。

换了个县,直接换个心情。

油菜丰收在意料之中,而那货商下一句话,却带了不满的语气:“如此丰收,价格应该往下降才是,他们竟然还要四十文一斤。”

纪楚随口接话:“外面减产,价格应该比去年高才是,去年四十,今年为何不能四十。”

“外面是外面,安丘县是安丘县。”

“对啊,这一个县的油菜产量,整个曲夏州磨油作坊都吃不下,若不卖给外地人,难道要烂在手里?”

这些外地货商振振有辞。

对,没错,曲夏州以外的油菜收获不好,所以他们的油菜籽都涨价了。

但外面涨价跟你们安丘县有什么关系。

你们安丘县供不应求啊。

说白了。

他们想要低价从安丘县收购,运到曲夏州之外,立刻涨价。

其中利润自然不用讲。

不少人还接了外地磨油坊的订单,那些作坊给的价格固定,所以这边压得越低,他们赚得越多。

就算曲夏州之外卖到五六十文一斤,跟你们安丘县有什么关系,你们产量那样高,就该降价。

纪楚没反驳,又问:“你们觉得,应该是什么价。”

众人看向这个青年,见他风尘仆仆,气宇却不同,直接道:“三十文啊,三十文是最合适的。”

“其实可以等等,曲夏州十几个作坊都吃不下的,多出来的油菜籽他们也卖不出去,等到最后二十文,十文都能买。”

想到这,众人都乐了。

倒是另外两人站起来,直接道:“我们曲夏州的油菜籽那样好,你们就算是四十文买进,再卖到外头,都是极赚钱的,竟然还敢这样压价。”

“你们就不怕如此压价,来年农户们不种油菜,你们怎么办?”

纪楚看向那两个中年人,他们穿着掌柜衣裳,看着干净整洁,听说话语气则是曲夏州的人。

那些外地货商是不怕的。

搅乱了这里的市场,明年他们去其他地方买卖即可,满不在乎本地人这些话。

而指责他们的人,则是长久做油菜生意,自然不想有人破坏市场。

或者说,只要正经做这份买卖,想的都是稳定,而不是捞一笔就跑。

眼看几个人要吵起来,有人喊道:“捕快来了!别吵了!”

那一队捕快身形利落,大声道:“当街不得喧哗,若有扰民者,直接押回衙门!”

原本应是气势十足的一句话,说到最后,对方竟然惊喜道:“纪大人!您回来了!”

“本以为您下午才到呢!”

纪楚再次拍拍马儿:“骑术精进了。”

捕快想到大人骑马来回,难免觉得辛苦,连忙道:“县令夫人做了好吃的,正等您呢,李师爷跟范县丞也一直在念叨。”

半个月没见,大家真想念啊。

这可是纪大人!

方才大放厥词的几个人,直接瘫坐在地上。

纪楚,纪县令。

他们当着这位青天大老爷的面,说要坑他们家百姓的银钱。

纪楚没理他们,对反驳他们的本地人道:“想来两位正是磨油赵家与沈家。”

两个掌柜连忙行礼,立刻答是。

纪楚道:“正好要说油菜籽的事,两位移步衙门吧。”

众人眼看着两位被带走,明显是有好事,说不羡慕那是假的。

而且纪大人的态度,明显站在他们那。

其他人,会不会倒霉啊。

到衙门之后,李师爷立刻说了安丘县油菜收获的事。

各地油菜籽已经收下来,只等着货商们上门购买。

今年的定价依旧是四十文,是纪楚之前说过的,低于这个价的,一律不准卖出。

而货商们齐聚县城,则都在观望,想着价格低一些再说。

就连曲夏州赵家,沈家也不例外。

说实话,四十文的价格他们能接受,但却不能接受其他曲夏州作坊买价比他们低。

说白了,他们害怕安丘县油菜真的降价,到时候不仅钱花了,人还是冤大头。

故而一直观望,看看情况。

所以买卖双方僵持下来。

买方想要降价。

卖方意外地能沉住气。

换个地方,当地百姓估计早就低价售卖了,只要开个口子,本地油菜籽价格立刻就会血崩。

但谁让这里是安丘县,再沉不住气的百姓,手里都是有余钱的,更别说还相信纪大人,所以坚决不卖。

那些倒卖的贩子们,头一次看到这种农户,气不打一处来。

他们还想联系本地大户,让他们低价卖一些,算是开个头。

但那些大户躲都来不及,还低价卖?开什么玩笑,等纪楚回来,他们等死吗。

再说了,坚持不讲价,对自家是有好处的。

普通农户都有底气坚持,他们这些人家余粮更多。

两方都在博弈,中间如曲夏州赵家沈家是最难受的。

他们真心实意想买啊。

买完回去就榨油!

现在油菜市场那样好,晚一天就晚一份银钱,等天再冷一点,还不好上路。

纪楚找他们过来,就是给他们一颗定心丸:“四十文的价格可以买。”

纪楚直接道:“本官可以承诺,本县油菜籽价格,绝对不低于四十文一斤。”

听了这话,那两位掌柜已经信了。

能把安丘县从一个穷县变成这样,没点本事,肯定做不到。

那他们也有一点实际的问题。

赵掌柜道:“纪大人明示,小人也不说虚的,说到底还是安丘县油菜产量极高,今年差不多有一千多万斤。”

“而整个曲夏州只能吃下七百万,那剩下的四百万如何办?”

做生意的都知道,产品卖不出去,降价是最好的选择。

人们都爱说清仓甩卖,其实重点在清仓上,清理仓库不占用库房,就是节约成本。

正经做生意的,都怕剩下的几百万斤被清仓甩卖。

到时候他们真的冤枉。

“不是不信您,但这事要怎么办好?”沈掌柜也道。

纪楚喝口茶,那边李师爷则道:“余下的并非四百万,是六百万。”

多少?!

你们安丘县的油菜籽也太多了吧!

这么算的话,若不降价,真的卖不完的。

纪楚又道:“剩下的不卖也行。”

“安丘县新添了三家作坊。”

“那不行的,曲夏州州城大大小小十几家作坊,也就吃下七百万,你们只有三家,还是新开的,榨不完的。”

“你们明年还有新种子,那榨出来的油更好啊。”沈掌柜快人快语,说完自己觉得冒犯。

纪楚反而最喜欢这种人,笑着对他们道:“普通作坊肯定榨不完,我们安丘县呼文村的作坊却是匠人蔡一繁所制,做好的器具。”

谁?!

两个掌柜同时站起来,眼里充满渴望。

谁?!

蔡先生的器具?

李师爷还补了句:“对了纪大人,蔡先生两个徒弟已经回来,还捎了信回来。”

纪楚当着他们的面拆开信,微微点头:“蔡先生还是那个脾气。”

等他看完又笑:“说年后才能把两套磨油器具送来,还说咱们不用派人接,他让徒弟送来。”

沈掌柜惊愕道:“我们家排着队去求,蔡先生都不给啊,他还亲自给您送?”

赵掌柜说话都有点酸了:“是啊,我们捧着银子都不给做。”

两人随后明白。

有蔡先生的器具,那呼文村作坊别说六百万斤油菜籽了,就算再多两百万,也能吃得下。

怪不得纪大人有恃无恐,让他们直接按照四十文价格买。

说我们货物滞销必须降价是吧?

让你们看看,到底会不会滞销。

纪楚说完,又笑眯眯开口:“此事只有你们知道,暂时不要说出去。”

为何?

自然要整治那些投机倒把的贩子们。

一次治改了再说。

人教人不听,那就让事教人。

纪楚算着时间,呼文村的磨油作坊,应该已经动工了。

等赵沈两家掌柜出了衙门,立刻让手底下收购油菜,四十文一斤的价格,买够自家所需即可。

他们可不耗下去,既然知道价格不仅不会降,甚至有可能往上升,那还等什么。

曲夏州其他作坊见此,也开始收购自家所需数额。

等正经买家离开,留下的贩子们依旧观望。

但看着看着,怎么不对劲。

那些油菜没卖出的农户,怎么还不着急,甚至都开始采买过年所需的物件了。

那么多油菜籽压手里,你们不着急吗?你们不怕卖不出去吗?

还有安丘县魏家镇那两家磨油作坊,你们都在本地收购,怎么也老老实实以四十文一斤的价格买?

你们难道不会以势压人,逼迫那些手无寸铁的农户贱卖粮食?你们乡绅豪强的手段哪里去了!

魏家镇作坊掌柜都懒得看他们。

纪大人收拾你们一顿,你们就老实了。

事实上,还没过几天,呼文村磨油作坊惊人的效率,就让外面人知道。

他们开工不到十天,消耗了普通作坊一两个月的油菜籽。

运出去的油脂十分漂亮,不多时就被抢购一空。

贩子们稍微算算就知道,以呼文村作坊消耗的速度,好像不会有剩余的油菜籽?

那些农户们不着急,是因为他们知道,安丘县几个作坊早晚都会以四十文一斤的价格收购,他们急什么啊。

前因后果并不难想,纪楚甚至“剧透”了他们的结局。

首先是手里没订单的贩子们,他们没有接外地磨油坊的单子,所以能不能买到油菜籽,并不是很重要。

当然了,如果算了这趟来回地损失,以及耽误的时间,差不多两个月没有买卖收入。

眼看要过年,两个月却不赚钱,这个年怎么过,可想而知。

接着是有订单的贩子们。

他们本来应该最有底气,早就找好了买家,只要把货物运过去,稳赚一笔。

可他们看不上那点钱,一定想从中捞笔大的。

但他们千算万算,自以为聪明,自以为安丘县油菜籽供大于求,可以借机压价。

实际上人家根本不愁卖,若不想卖给你们,那你们手里的订单怎么办?原本的买家会不会找你们索赔?

总之跟安丘县没有半分钱关系。

九月二十,纪楚下令让呼文村作坊再次购进油菜籽。

眼看市面上油菜籽越来越少。

如果他们不买的话,到时候买不到怎么办?

那呼文村作坊榨油速度实在太快了。

有订单的贩子们第一个坐不住,他们本就是投机倒把的人,更无甚魄力,抢着去买。

刚开始还能以四十文一斤去买,可后来不知哪家农户知道他们这些人的算计,竟然直接说:“四十二文一斤,爱买不买。”

涨价了!

竟然对着他们涨价!

他们不买了不好行吗?不行。

若不买,那损失更多,涨价不过是少赚点。

本来自信满满的贩子们,早就欲哭无泪。

下次他们再也不来了,就算来,也会按规矩办事。

眼看油菜大战落下帷幕,纪楚把目光收回,对李师爷道:“今年沾桥县的扶济与安丘县一起买吧。”

李师爷诧异:“让安丘县出钱?”

他们是有这个钱,可两个县账目混在一起,是不是不好。

纪楚当然摇头:“不是让安丘县付,是两个县物资一起买,价格不是更低。”

李师爷沉默了。

纪楚也有点沉默。

两个县一起购置冬日扶济,不用说,供货商都会给个好价。

两人沉默的原因是。

安丘县在油菜上赚得盆满钵满,不太在意里面的小钱。

可沾桥县在意啊,一分一毫都要省着用。

李师爷无奈道:“隔壁县这样穷吗。”

纪楚点头,随即:“所以那边七万亩隐田,我必须要回来。

纪楚躺在自家小院里,手指在空中虚点。

熟悉沾桥县地图的人,大概知道他手指的方向,就是一城两镇十五村的位置。

可再看的话,其中一处并未点上。

那个地方的乡兵,被黄总旗调走,说是要特训。

消息灵通的匪贼也知道了这个事。

被调走,就没有人放哨巡逻,没人看护,说明是肥羊。

纪楚脸上堪称冷酷。

而那个空出来的地方,正是乔家镇,乔家大户祖产所在。

黄总旗看着纪楚的信件,嘴角有些抽搐。

因为上面只有三个字。

“砸祠堂。”

好狠的人啊!

他喜欢!

乔家祠堂,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