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五, 夜半子时。
入冬寒风吹得人心里发慌。
沾桥县乔家镇只有零散的几个家丁,主要护卫在乔家庄子附近。
“乡兵怎么就走了。”
“是啊,他们不是很热心吗, 这人一走,咱们就要出来巡逻, 冻死人了。”
“忍忍吧, 等两天他们就回来了。”
埋伏在暗处的黄总旗以及五六个兵士手握刀鞘,对这种言行十分不爽。
不说纪大人请来军中将士训练乡兵, 都是托了人情,实打实在付出许多银钱物资。
只讲各地乡兵们认真训练, 就为了能保护乡亲家人们。
这乔家不仅不出人出力,就等着捡现成的,而且让乔家出人,他们也不肯。
黄总旗等人早就看他们这些大户不爽了。
但是今日,他们似乎可以报一报这仇。
黄总旗接到纪大人侄儿信件的第一时间,都不敢相信信里的内容。
那纪振见他看完, 立刻把信件焚烧干净, 再看他的意思。
信里的内容并不复杂, 对一个总旗来说,简直再简单不过。
纪县令让他把乔家镇乡兵全部调走, 再把这消息透露给周边的匪贼。
要知道那些匪贼, 已经大半月抢不到东西了。
沾桥县正儿八经组织起乡兵, 每个地方都有士兵做教头, 匪贼还未靠近, 就被发现。
几次下来,沾桥县各村不仅没有损伤,反而伤了些匪贼。
这对乡兵们来说, 是极大的鼓舞。
以往他们是鱼肉,现在完全变了!
期间还出现,以做乡兵抵劳役的消息,各家男子更愿意主动做乡兵。
既然能保护乡亲家人,还能免受苦役,有什么不好的。
沾桥县如此。
更有钱的安丘县也是如此。
那些乡兵们,甚至能拿件趁手的铁农具,武力值更加不同。
所以这附近的匪贼来来回回,都没占到便宜。
其间还让黄总旗发现,纪大人格外注重大家的伤病,不管大小伤口,都会派大夫过去。
反之匪贼们,受伤之后根本得不到及时救治,恢复得极为艰难。
此消彼长下,那匪贼若还能抢到东西,那也不要当匪贼,直接当反贼吧。
话是扯远了,总的来说,就是那些贼人半个多月没抢到东西,已经快到临界点。
这种时候,告诉他们相对有钱的乔家镇乡兵被调走,那是什么感觉?
沾桥县的乔家祖宅所在,那祖产不知道多少。
特别是庄子上,他们家隐田的钱粮基本在那放着。
因为这庄子,算是在沾桥县比较中心的位置,如果想要过来,必须绕过两个村子,方能抵达。
放在之前,匪贼们顶多趁着气势正盛,来过抢一点就跑,毕竟前面两个村子抢完,就够消耗他们体力跟运载力。
现在的话,那些村子乡兵如鹰般警惕,根本得不了手。
要不然去乔家镇看看?
黄总旗看到信件,立刻做出判断。
匪贼们一定会去抢的。
那为什么要把人调走?
信里直接解答他这个疑惑。
纪楚想要乔家手里的隐田,他家不给。
黄总旗沉默。
纪大人你说得是不是太直白了!
就因为不给你隐田,你就要放匪贼们去抢他家粮食啊。
这也确实是个好办法。
毕竟说起来,人家纪大人什么都没做,只是不愿意让乡兵们巡逻而已。
说白了,乡兵们时时刻刻巡逻,既保护自己家,也保护了县里六家大户。
你们不能只享受农户们的辛劳,却觉得是理所应当吧。
什么都吃,什么都占,哪有这种好处。
让这些人吃点苦头,就该把隐田吐出来了。
黄总旗明白纪楚的意思,但却不愿意做。
他们是常备军,不应当助纣为虐。
明知道匪贼会来烧杀劫掠,不管就算了,还故意把人调走,不是兵将所为。
纪振见对方摇头,先把那封信烧了,随后又递出来一封。
第一封信说的是让匪贼去抢乔家镇,好拿回隐田。
第二封信的内容,则是调动范县丞手里的乡兵,前往沾桥县合围。
这让黄总旗直接坐起来。
合围?!
这分明是诱敌深入,歼灭匪贼的计策。
至于诱饵,那就是乔家镇。
等匪贼们深入腹地,两地乡兵合围,就算对方有马匹也跑不了!
纪楚不止给乔家警醒。
还利用这件事,重创匪贼一帮人。
几次三番扰乱沾桥县,纪楚早就忍不了。
眼看着各地训练乡兵成效不错,再加上他并不在沾桥县。
一则让匪贼们放松集体,二则两县合围,对方肯定措手不及。
这第二封信,才写到黄总旗的心坎上。
“你四叔果然厉害啊。”黄总旗其实也受不了这些匪贼。
常备军千户他们同样如此。
只是军队不好直接出来,所以只能干瞪眼。
没想到被请过来训练乡兵,反而有了打击匪贼的好机会。
纪振嘿嘿一笑。
那可是他四叔啊!
不过他还是把第二封信给烧了。
最后拿出第三封信,也就是黄总旗如今手里这封。
信上只有三个字,砸祠堂。
啧啧,纪楚啊纪楚,你是打定主意,让乔家这个豪强吃亏。
不过他喜欢。
黄总旗自己点了这封信,不会让任何人抓到纪楚的把柄。
谁让纪县令实在对他胃口。
手握一个穷县一个富县,不仅不会偏颇,还会尽力平衡关系,打击匪贼,再灭豪强们的威风。
黄总旗甚至想。
或许纪楚从请他们这些人训练乡兵,便有了这个计策?
毕竟怎么看,他们这些军中将士是最适合牵头做这件事的。
算了,不想了。
反正做成了,对这两地百姓都是极好的。
沾桥县百姓实在太苦,他看不过眼。
投军从戎,不就是为了护卫百姓的安危,如此良机摆在面前,他还要谢谢纪楚呢。
黄总旗的手下压低声音:“那群贼寇怎么还没来。”
“会来的,他们饿了几日,不来吃什么。”
话音刚落,就听到细细密密的脚步声,夹杂着裹了布匹的马蹄声。
人数近五十,还有十几匹马。
这帮贼寇人数已经不少了。
怪不得他们屡屡侵犯,都能动手。
为了不让旁人发觉,那些马蹄都绑上软布,尽量压低声音。
可这逃不过黄总旗的耳朵,冷笑:“好个贼寇,倒是有办法。”
“他们肯定奔粮仓,咱们去另一个地方。”
贼寇去粮仓,他们去乔家祠堂,各有分工。
要说各家最重要的东西,无非就是这两样,吃的粮食跟老祖宗。
等豪强乔家发现两面受敌,他们养的家丁肯定要分散作战。
那些家丁欺负百姓佃户还行,真要对上贼寇,甚至黄总旗,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乔家欺压百姓,强征佃户的粮,大家都是知道的,就算遇到他们的家丁,该不手软不要手软。”
众人称是,这次来砸祠堂的,都是军中出身的好手,没有带一个乡兵,做起事不会手下留情。
当时调来沾桥县一共二十六人,一半带着沾桥县乡兵与范县丞带着的安丘县乡兵各自埋伏。
另一半人则要时刻观察贼寇的动向,顺便砸了祠堂。
眼看贼寇们开始行动,黄总旗一声令下,众人轻手轻脚潜入乔家,先在东院放把火,然后直奔祠堂而去。
虽说是黑夜,可高大的祠堂建筑,还是让这群兵将们震惊,那雕花栋梁,那两人合抱的柱子。
不仅如此,就连桌上摆着的贡品,都是金箔制成,更有普通百姓根本吃不起的精细食物,就放在桌案上。
众人在沾桥县也不是一两日了,知道本地百姓的生活,再看看藏着隐田扣着佃户的乔家如此奢靡,说不愤怒,那绝对不可能。
“这也是一种贼寇了。”
之前世人爱夸豪强行善积德,爱说富贵之家品格必然好。
确实,喝人血肉,面上肯定要装得跟菩萨一般。
可恨有些穷人,还上赶着吹捧,好像吹了就能去这些人家当奴仆,被赏几口饭吃。
殊不知若不是他们,你的日子未必会差。
之前砸乔家祠堂,还只是总旗的命令,现在却不然,砸了他们心里才能痛快的。
兵士们力气本来就大,众人又是好手,三下五除二,但凡脆弱的东西,全部毁于一旦。
等到家丁发现异常,根本来不及了。
再放一把火,甚至利用了祠堂里的香油烛火,大火飞速燃烧。
乔家两面起火,东院那边只烧了一间房就被扑灭,等家丁赶到祠堂时,只能看着火光发呆。
好在祠堂本就跟主宅有些距离,不会连着一起烧,否则今日的乔家祖宅,就彻底完了。
“粮仓那边也有贼人!”
“他们抢了许多粮,已经往回跑了!”
“快追啊!”
“追了,这火怎么办?”
深夜子时末,乔家所有人从睡梦中惊醒,另有人赶紧去县城报告乔家老家。
祖宅祠堂被烧了!
庄子上的粮食被抢了!
老爷您快回来看看啊!
对于乔家来说,这事似乎结束。
但对砸了祠堂的黄总旗等人,不过热身而已。
只见那贼寇不仅抢了粮,还装了大包金银珠宝,看来满载而归。
唯一不妥的是,他们抢的东西太多,马匹颇有些承受不住。
这也看出来,这些人知道只有这一次机会,以后的沾桥县会更加难抢,所以才干一票大的。
一直到了郊外,这些人才敢解开马蹄上的布料,准备快点回去。
黄总旗心疼道:“没看那马儿累成什么样了。”
军中人没有不爱马的啊。
从乔家镇出来,一直寅时正刻,跑了两个多时辰的马匹再也撑不住。
而贼寇众人也出了沾桥县范围。
跑出来了!
他们满载而归!
贼寇们大笑:“爽快,憋了大半个月,终于抢了一笔。”
“你们看那珍珠没,拇指那样大,能卖个好价钱。”
“幸好姓纪的官员没在,让咱们找到机会。”
“也是最后的机会了,回头去其他地方看看,沾桥县的乡兵愈发厉害。”
“听说安丘县才富裕,真想去抢一笔。”
“放心,已经有人盯上他们,黄老三那可有三四十匹马,肯定眼馋。”
边关不止一伙匪贼,想要洗劫安丘县的多了去。
回头他们给黄老三带路,也能沾沾光。
贼寇们大笑,似乎已经可以吃安丘县百姓的血肉了。
下一秒,就听放哨的人道:“不好,有追兵。”
追兵?!
他们走之前,也给乔家放了好几把火,怎么还会有追兵。
那些家丁,还真敢骑马追过来?
只见众人刚拿起武器,远方却传来利箭破风而来的声响。
方才还在叫嚣的贼寇肩膀中间,血流如注。
再有人懊恼道:“天太黑了,没射中。”
射中肩膀不算射中,一剑封喉才算?
近五十人的贼寇立即警戒,有经验的人甚至道:“扔掉一部分物资,立刻骑马离开。”
辛辛苦苦抢来的东西,就扔掉了?
对方直接道:“那是箭!只有军中才有箭!”
普通家丁,谁敢自制这种箭羽?
军中来人了?
贼寇扔掉赃物的速度虽快,却敌不过两县乡兵的合围。
沾桥县派出了近三百人,可以说每个村都抽调了人手。
安丘县则有整两百,各地精锐乡兵尽在里面。
军中三十兵将领着五百乡兵直接围剿这堪称猖狂的匪贼。
他们几次三番骚扰沾桥村,还对安丘县垂涎三尺。
有他们在帮忙,百姓哪得安宁。
必须尽数剿灭!
五十匪贼咬牙拼杀,只等接应他们的兄弟过来。
可那些人,则被黄总旗骑快马亲自带队的一百乡兵团团围住,别说接应,自己就是瓮中之鳖!
纪楚颇有些心疼自己的马匹。
自己骑的时候,速度怎么没那么快啊,到黄总旗手底下,堪称风驰电掣。
许知州还真大方,给的马儿确实不错。
直到冬日的天光都大亮了。
这次的匪贼劫掠,终于落下帷幕。
跟以往被抢不同,也跟最近成功防御不同。
纪县令跟黄总旗两人,尽数捉拿了贼寇!
已经押送到沾桥县县城了!
听闻这个消息,不少人坐起来道,纪大人不是在安丘县吗,怎么提前回来了?
还有抓到贼寇是什么意思。
那些嚣张的贼人落网了?
一时间,整个沾桥县,乃至一脸懵逼的安丘县百姓,都在询问发生了什么。
特别是安丘县百姓,下半月的时间,纪大人不应该在他们这吗,怎么还去剿匪了,甚至还了安丘县的乡兵?
不过他们很快得知,这伙匪贼觉得安丘县如今富裕,早就有抢劫的想法,纪大人直接把这些念头扼杀在摇篮里。
安丘县百姓面面相觑,这两年安定的生活,让他们都快忘了外面还有匪贼一事!
这些人也太可恶了,整日不劳而获,就想着抢别人的东西,确实该抓。
没被抢过的安丘县百姓都是这样。
何况真正屡次被劫掠的沾桥县百姓。
一个月内,被抢四次,都是以前的常态。
现在跟他们讲,这些作恶的匪贼全都被抓住了,各家各户,恨不得放鞭炮庆祝。
回到县城,百姓们早就在等着了,大家可不舍得拿鸡蛋青菜砸他们,专门挑土块石块,往这些匪贼的脸上头上砸。
“让你们抢东西。”
“之前害死我弟弟,就该去死。”
“抢我家的粮,还侮辱我妹子,去死啊。”
“之前拐走小孩的,是不是你们?”
百姓们的愤怒,纪楚并未制止,只让他们小心点,不要砸到黄总旗跟兵士们的,还有押送贼人的乡兵,可都是功臣。
面对后者,百姓千恩万谢,他们抵御贼寇,不让他们被抢,大家已经够感谢的了。
现在不仅抵御了,还还击了,众人恨不得拜谢。
同样,对纪大人更是如此。
他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他真的是沾桥村百姓的救星!
过来帮忙的安丘县乡兵们嘿嘿笑着,不过他们稍作停留,就要回自家县里了,大家头一次做这种事,颇有些疲惫,还是回家吧。
不过他们深知,帮了沾桥县就是帮他们自己,有了这次的经验,以后再有贼人也是不怕的。
范县丞跟黄总旗他们稍稍叙旧,便带着乡兵们离开的,众人扬眉吐气,回到自家县里,也是被当英雄对待。
安丘县那边事情好说。
沾桥县还有新旧账一起算。
其中贼首,少不了直接砍头,就算罪过最轻的也要服苦役。
不过这种大案,依旧要报给州城那边。
估计州城那边也觉得新奇。
怎么你纪楚送来的人,个个都要杀头啊。
好好个文官,是不是有点血腥了。
这自然是调侃,清理贪官污吏,还能剿灭匪贼,都是大大的功劳。
提携他的许知州等人,更是脸上有光。
能辨识英才,同样大功一件。
纪楚跟黄总旗对视一笑,双方头一次合作,却无比默契。
虽说定下计策时,两人并未见过,却都把各自任务完成得很好。
纪楚说带着范县丞他们前去增援,就一定会去增援。
而黄总旗指挥几百乡兵,更是如臂指挥。
可黄总旗还是忍不住问道:“纪大人,你是不是早就想好,让我们过来不是练兵。”
“就是为了剿匪。”
他甚至不是反问,而是确定了。
毕竟借兵剿匪是大事,需要询问上司。
但借兵训练乡兵,则是小事一桩。
纪楚把这套规则玩得团团转。
纪楚并未回答,只是让黄总旗听外面百姓们的呼声:“听他们的语气,就知道他们有多高兴了。”
是啊,这么多年的怨气,终于抒发出来,终于得以宣泄。
那些匪贼被绑在外面,任由百姓们厮打。
这场面若心软的人看了,可能还会圣母心发作,觉得太野蛮也血腥太残暴。
可百姓们做的报复,远不如这些人行为的十分之一。
发泄吧,等发泄过后,就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
黄总旗听着大家的愤怒,没有再追问下去。
能把事情做好就行,何必再问那么多。
调动几百乡兵,终于把附近的匪贼尽数捉拿。
缴获的物资也能赔偿给最近被抢的农户。
那四个村子被抢的农户,怎么也想不到这些东西还能回来。
他们都以为,此事跟之前一样,会不了了之的。
看着失而复得的粮食,无数人喜极而泣。
马上入冬,他们救命的粮食有了,救命的炭火也有了,他们大概率能熬过这个冬日。
当然,也有人疑惑。
他们被抢那会,已经是八月的事了。
现在九月末,那时候的粮食应该早被匪贼吃干净,这是哪里来的?
黄总旗只道:“你们收下就好,管那么多。”
此时的沾桥县衙门,不仅有匪贼们哭天抢地的声音,也有乔家人号啕之声。
马典吏从中间走过,把州城衙门的文书送过来。
这上面写着对匪贼们判决,贼寇一共七十九人,沾过人命的有二十一人,直接就地处斩。
剩下的听从纪县令安排,该服苦役服苦役,该流放流放。
意思就是,连押送到州城都不必了,直接杀了就好,还能枭首示众,威震其他贼寇。
这个处理结果意料之中,纪楚把文书递给黄总旗,最近挑个日子,拉到菜市口砍头便是。
也请深受其害的百姓们前来看看,一解心中怒火。
“还有乔家。”纪楚道,“乔家祖宅祠堂都被烧了,也让他们去看看,希望能少些怨言。”
还在号啕的乔家人连忙感谢纪大人的英明,不过还是没走。
纪楚明知故问:“贼首的判决都下来了,你们怎么还不走,有什么委屈吗。”
有啊!
我们家被抢的银钱粮食,库房里大批金银都没了!
那可是祖宅里的家当。
你们不是都给劫回来了吗。
见纪县令不说,他们只好按照乔老爷地吩咐道:“大人,乔家这次损失惨重,被抢了无数金银粮食。那些倒罢了,还有祠堂里一杆悬秤,是乔家祖上传下,也不知所踪,还请纪大人明察秋毫,帮忙寻寻。”
说着,还向纪楚身边的黄总旗,马典吏行礼。
正说着,那桥老吏也来了。
桥老吏身份暴露,却还未辞去职务,纪楚也没开口让他走。
只见桥老吏同样焦急,就知道那把悬秤确实重要。
黄总旗有点憋不住笑,他随手一捞,谁知道东西那么重要啊。
纪楚也见过,那杆金灿灿的秤看着就不凡,可现在却不是还东西的时候。
“别着急,现在匪贼们刚抓住,千头万绪,有的要忙。”纪楚似笑非笑,“找是要找的,等着吧。”
但凡在衙门办过事的,最怕这句等着吧。
纪楚以前可是从来不这样说,但凡事情总会给个期限。
所以桥老吏脸色变得难看,制止其他人再问。
等桥老吏带着众人回到乔家,面容沧桑不少,本就老迈的他,如今更添疲惫。
乔老爷喊了句桥叔,桥老吏却道:“老仆见过老爷。”
这桥老吏是乔家忠仆,是被当年老太爷赐名桥姓,算是跟自家同音。
之后去了衙门帮忙做事,就是乔家在衙门的耳目。
而这次乔家损失惨重,乔老爷觉得倒霉,这位桥老吏却道:“不是倒霉。”
他到底在衙门还有差事,不难接触到还未死的匪贼们。
那些匪贼们哭喊时他问了,这些人直奔乔家镇的库房,刚开始根本没有烧院子,更没有砸祠堂。
只有临走时又放了几把火。
所以说,烧乔家祖宅,砸乔家祠堂的另有他人。
再想想乔家镇临时被抽调走的乡兵,以及埋伏合围的几百好手。
如果再想不到从头到尾都是计谋,那他这几十年都白活了。
更别说,纪县令根本没打算瞒着。
就算说了这诱敌深入的诱饵是你们乔家镇,那又怎么样。
是剿灭匪贼重要,还是你们乔家祖宅重要?
是剿匪有功,还是你这祠堂要紧?
告到皇上那,皇上都要夸纪县令有勇有谋。
会再说一句慈不掌兵,剿匪是为了以后的太平日子,你们乔家有脸告状?
如果再说什么,祠堂不是匪贼砸的,是纪楚吩咐人干的。
谁又会信。
即便信了,也懒得理他们。
就像乔家不理会佃户们吃不吃上饭,不理会农户们被他们低价收走田地,以后日子怎么过一样。
他们不在乎佃户,官老爷们同样不在乎他们。
求告无门。
乔老爷跟桥老吏头一次体会到这个词。
他们求到京城去,也不会有人理他们的。
求告无门。
以及回去等着吧。
这是他们用来糊弄底下奴仆佃户农户的话。
纪楚一字一句还回来了。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就是他做事方法。
“我们有什么深仇大恨!要这样整治乔家。就连祖上传的金秤都被弄走了!”乔老爷说完,立刻转身看向桥老吏,“隐田。”
“就因为我不给隐田,他便砸乔家祠堂?!”
乔老爷咬牙切齿,最后瘫坐在椅子上。
那可是近两万的隐田,他给出三千还不够,纪楚还要?这次又要多少。
桥老吏叹气:“老爷,全给了吧。”
一万八千亩隐田,全给?
一年一两万银子的收入。
现在已经九月底,那些田地甚至都种了麦子啊,如果还的话,还亏了麦种钱。
桥老吏道:“不说祖传的物件在纪县令手里,只说他的手段,如果再来一次,乔家依旧抵挡不了。”
一边剿匪,一边顺手砸了乔家祠堂。
再想想安丘县那些油菜贩子们的下场。
即使是他活了这么多年,依旧不是纪楚的对手。
更不用说,人家砸祠堂的目的,是为了清隐田,还是州城让他找补出七万亩田地。
这事无论放在哪,没人会管他们的。
若还不识趣,纪楚还有更多手段。
可别忘了,经过这次剿匪,他已经能调动两地近千乡兵,这还是只是抽调出来的,全都算上以少则两千,多则四五千人。
乔老爷恨极,甚至想鱼死网破。
但想到最后,他又没有这个血性,自家不过是个做点买卖,当个地主。
真让他去拼命,那还是舍不得的。
县城酒楼,从缴获的物资里取了些银钱,一部分买了酒肉分给两地乡兵们。
另一部分则在酒楼宴请黄总旗等兵士。
帮他们沾桥县剿匪,自然要郑重感谢。
若不是他们带着,只靠乡兵不会那般顺利。
纪楚,黄总旗,马典吏,捕头成耿,书吏傅康,纪振等人几个人坐了一桌,大多都难掩兴奋。
黄总旗却在低声问:“那乔家要是咽不下这口气,一定报复回来,怎么办。”
“太高估他们的血性了。”纪楚跟黄总旗很熟悉,也不客气道,“若真有骨头,也不会到现在才鱼死网破。”
黄总旗细细琢磨,还是不太明白。
纪楚干脆道:“我最初来沾桥县,这些所谓的大户要是抱团抵抗,还算他们有点骨头。眼看着收拾跟他们沆瀣一气的王县令,再看着查人口清隐田,个个都不敢冒头阻拦,无非计较利害得失,觉得跟我殊死搏斗不划算。”
“那时候都觉得不划算,如今更不划算了。”
鱼死网破,殊死一搏这种时候,只属于有英雄气的人。
那坐吃等死的豪绅们,可不在此行列。
用现代的话,大概就是,他们天生就有软弱性跟妥协性。
“这世上的小人,都是怕英雄的。”纪楚举杯,对黄总旗等人敬酒,“天生就怕保家卫国,忠肝义胆的英雄。”
别说其他士兵了,就连黄总旗都很是激动,满饮了杯中酒。
没错!
他们这些英雄,天生克小人!
什么宵小,也敢来造次。
十月初二,黄总旗带着兵士们离开。
两县乡兵训练得差不多了,他们还找了从军中退下来的老兵加入里面,还有一场实战经验,普通的匪贼绝对不在话下。
黄总旗对纪楚抱拳,对这个小县令无比敬佩:“改日去常备军,我们千户,将军,一定会交你这个朋友。”
纪楚回礼,点头道:“有机会一定会去。”
马典吏纪振上前,把上次缴获的马匹牵出一半,又送上礼物,再次感谢众人。
黄总旗还对纪振道:“你这身板强壮,以后多多练习,好生保护你四叔。”
送走军中兵将,纪楚等人慢悠悠回了衙门。
此时的衙门依旧热闹。
匪贼们被押到牢房里,乔家哭诉的仆从也走了。
这会的热闹,则是沾桥县六家大户的当家们,正热热闹闹说话,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和气。
别看他们一大把年纪,见到纪县令过来,连忙站起来相迎。
“见过纪大人。”
“县令大人果然丰神俊逸啊。”
“如此年轻有为,还剿匪有功,真是为本地除却心腹大患。”
“大人有胆有识,能文能武,实在为国家栋梁。”
“纪大人,您快上座。”
“纪大人有礼了。”
眼看一个比一个热情,纪楚再次明知故问。
“诸位怎么有空来衙门,这是约好的?”
众人尴尬笑笑,递上手中文书契凭,还把一些没登记在册的田地方位画了出来。
他们过来是上交隐田的。
其中一家恭敬道:“年底清查账目,发现一些田地遗漏登记,所以特来送还。”
“我家也是,这大半田地都已经种上冬麦了,一并还了。”
“我家田地全都种了冬麦,您看看。”
纪楚打断他们,笑道:“你们家的?”
众人沉默:“官家的。”
官家的?
桥老吏站出来:“佃户家的,不少田地从佃农手中低价买来,正好还给他们。”
这才是正确答案?!
其他五家心都在滴血,却只能连连点头。
要说恨,那也确实有,毕竟那么多田产收入。
但要说报复,谁家敢啊?
如果敢的话,也不会巴巴地过来。
各家族内都吵翻天了,最后的结论便是,给吧,就当破财消灾。
这一点,就跟纪楚评价他们的一模一样。
书吏傅康收了各家的田契,仔仔细细计算,惊讶抬头看了看众人。
纪楚走过去看看最后的数字。
他想让这些人凑出七万亩隐田。
砸了乔家祠堂之后,这些人竟然搞出八万三千亩出来。
看来被吓得不轻。
傅康一一跟大家确认了,该签字签字,该按手印按手印。
从此这八万三千亩田地,就要还给佃户们了。
本就是他们的田地,本就是他们在耕种,就该是他们的。
纪楚最后道:“十月初十是个好日子,过完那日也就要入冬了,被抓的匪贼头子,也在那日问斩,诸位可一定要来看看。”
早听说纪县令要让他们去看砍头,没想到是真的。
各家面如土色,都说自己一定会去。
折腾一下午,六家中五家离开,只剩损失最重的乔家。
乔家祖宅里的粮食金银啊,想想都让乔老爷心痛。
还有祠堂里祖传的金秤,更是家中宝贝,若真丢了,他死了都亏待祖宗。
桥老吏让他先离开,自己留下来说话。
乔老爷一步三回头,那桥老吏开口道:“纪大人,小的年迈,实在不能在衙门当差了,还请大人开恩,让小的回家养老吧。”
他这个眼线都暴露了,只能自己识趣离开。
至于什么粮食金银,不好开口。
桥老吏唯一所求,就是乔家的金秤,希望他这般识趣,纪大人能网开一面。
纪楚坐到上位,开口道:“买卖公平,一视同仁。”
桥老吏立刻抬头。
“这是你家金秤上刻的字。”纪楚说着,那边纪振从后面取出那杆秤,递给自己四叔。
纪楚拿着这杆秤,再次看向上面八个字,又道:“让你们交出田地,或有不服,但凭这四个字来看,你们若真的公平买卖,一视同仁,真的有那么多隐田吗。”
还是巧取豪夺过来的。
今日还田地的六家,没有一个是被冤枉的。
当年乔家祖上创下这份产业,还把秤上刻了这四个字,可惜他们一样都没做到。
桥老吏还想再说,被纪楚制止:“记得来看匪贼们行刑。”
说再多也没用了,还不如让他们看看什么是杀头的买卖。
等到十月初十,半个沾桥县的百姓都来了。
但凡被抢过的人家,全都拖家带口前来,他们要看看恶人的下场!
无数泥土石块砸到贼寇的头上,这些奸淫掳掠的贼人,就该是这个下场!
捕快们特别空出一块地,这些石块也不会误伤他们,能让百姓砸个痛快。
不巧的是,大户们站的位置,正好在匪贼不远处,倒是受了不少波及。
还没等行刑,他们便觉得是自己在受罚一般。
若有朝一日被纪楚逮到天大的错处,那他们也会被绑着跪在地上,再被他们看不起的百姓辱骂砸石头。
直到那二十一个匪贼人头落地,已经有人撑不下去,差点跌倒在地。
纪楚明显故意吓唬他们!
可他们看向纪楚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反抗的想法。
活着吧,只要活着就行了。
以后所有人都会收敛,在纪楚手底下老老实实的。
这边砍完头,悬在沾桥县百姓头上的匪贼彻底了结。
一时半会,不会有人敢打沾桥县安丘县的主意。
听说有伙一百多人的匪贼走到半道听了此事,立刻带着人手回去,自是怕了这两地。
百姓们欢欣之时,一辆辆载满炭火物资的车辆进到沾桥县县城。
这些马车牛车直奔衙门而去。
纪楚让李师爷帮忙采买的沾桥县冬日扶济终于到了。
而且他正好有钱支付!
收缴匪贼的金银,正好派上用场!
事情怎么能这样巧啊。
纪楚笑眯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还对安丘县的人道:“辛苦大家了,歇息两日再走。”
安丘县车夫扭头看看,齐声道:“大人!您是不是该回安丘县了啊。”
“是啊,说好上半个月在沾桥,下半月在安丘。可您九月份提前就来了,现在要提前回吧。”
“没错没错,大家都等着您回去呢。”
“正好跟着车队回去吧。”
“还有今年过年,也要在安丘县吧。”
衙门上下清点物资的手都顿住了。
别吧,大家都是兄弟,何必计算那样清楚,这样不好吧。
冬日扶济刚刚送到,还指望纪大人带我们发下去呢。
稍微有些结巴的书吏傅康此时更结巴了,说什么都要把纪大人留下,还没到下半个月啊。
纪楚摸摸鼻子,干脆对安丘县的车夫们道:“要不然你们留下帮帮忙,等事情忙完了,咱们一起回。”
什么忙?
纪楚看着天上的飞雪,开口道:“不仅要送冬日扶济,还有一部分百姓的房屋根本经不住风雪。”
八九月份时就做了统计,这些日子里,不少人家的房子慢慢修好了,至少能抗过冬天。
但还有一部分实在困顿家庭,那房子依旧不能避寒。
“赶在大雪下来之前,把他们安置起来。”
书吏傅康道:“安置在哪里。”
纪楚指了指前任县令修建的百十精舍,之前是享乐贪污所用。
还有被抄家之后空出的房屋:“搬到这里面,一家一间房,这些房子至少不漏风,等到天气暖和了再搬出去。”
岂止不漏风,甚至还有些奢华啊。
若不想搬,可以付房租再住。
不过大家都知道,他们各家田地在村里,等到田地该耕种的时候,自己就会回去。
所以这些房子就是用来让大家避寒的。
对纪大人来说,内外贼人要除,百姓们也要安置。
这个冬日,他不想让任何一个百姓死于饥寒。
满车的物资,以及早就准备好的避寒房屋,就是最好的证明。
安丘县车夫们也是苦过来的,还有一些是安丘县差役,见到此情此景,难免想到他们县之前的模样,直接道:“大人,我们都听您的。”
“您说吧要怎么做,我们都听。”
“还能怎么做,咱们跟着送扶济,顺道把房屋不能避寒的人家接出来啊。”
又一个冬日到来,今年的冬日,不会再有人因寒冷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