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建三十二年, 十月十四。
曲夏州沾桥县县城人来人往,衙门众人脚不沾地。
马上寒冬,要把手头的事情都安排好。
也是看了沾桥县的事情, 那些安丘县过来的车夫差役才知道,纪大人不是不想回, 他根本没空。
首先要做的事, 便是把大户家的隐田分出来。
契凭已经到手,现在要分到佃户手中, 这是个细致活,还要登记在官府田册上, 必须认真。
就这一件事,便关乎大部分百姓生计。
乍闻这个消息,多数佃户先是不信。
他们家农田都卖出去了,怎么还能还回来,甚至只收个登记册子的银钱,那数额最多不超过十文, 如果能找到自家旧日单子, 这银钱甚至直接免了。
要说古代社会, 大部分税收都来自田地,来自农民。
但士农工商里的农, 又分很多种。
条件最好的莫过于地主, 大小地主也有区别, 但他们大多都不用自己耕作, 只靠受地租, 或者雇农干活就好。
再往下就是自耕农,也就是大家最常见的农户,有自己的土地, 自己劳作自己收获。
接着是佃农跟雇农,这两类人都没有自己的土地,也就是俗称的无立锥之地,锥是一种尖头工具,连放锥的地方都没有,可见其窘迫。
这两类人,稍遇天灾人祸,就会流离失所,成为流民,甚至成为氓民,贱民。
之前沾桥县周家六口人。
他们就是从自耕农一步步沦为无地的佃农,再受大户官府盘剥,逃往安丘县。
那时候的他们,其实已经是流民了,遇到天灾变故,田产全无。
倘若不是周韩村收留,大概成为氓民。
而他家双胞胎兄妹俩真的被大户弄走,自然成为贱民,成为最底层。
好在他们知道反抗,举家逃跑,没有让孩子沦为贱籍。
沾桥县这样的人户并不算少。
前几个月统计的时候,就知道本地多数种田的人,都是佃农或者雇农。
差不多占了沾桥县总人口的三分之二,两万六千多人,六千多户,都是没有田地的。
一旦大户们兼并田地,导致普通人一步步滑落,最后的结果不言而喻。
周围的匪贼就是最好的例子。
不是匪贼们过多,而是这里的日子,逼着把更多人变为匪贼。
纪楚看到这些数字的时候,才意识到那许知州来得已经有些晚了,朝廷意识到这些事的时候,如今只是做些亡羊补牢的事。
纪楚带着众人,把收缴上来的八万三千亩隐田重新分配。
先从有冤屈,买卖不公的流民开始。
只要有当年的买卖文书,就能重新估价,把那些被巧取豪夺的土地还给各家。
这一项事便极为难做,只能一个个村子去查问情况。
再者是大户家的雇农,最好是种他们原有的土地,情况都更熟悉。
甚至还有一部分自耕农,他们不少田地也是被侵占了,自然要还回去。
等到衙门上下把事情理清楚,拿着新契约让大家签订的时候,无论自耕农还是佃户,都觉得不敢置信。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都被人抢走的东西,怎么还回来了。
不仅还回来了,甚至好多了些,还有些人拿到自家之前贱卖出的土地,发现上面还种了冬麦。
难道天上真的会掉馅饼?
之前纪大人惩治恶吏,罚没乡绅,加之剿灭匪贼,已经给他们出气了。
现在不仅出气,甚至想办法把他们前些年的损失补回来。
总觉得这事比做梦还要美。
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原本不少百姓还寄希望求神拜佛,别看他们这穷,几个庙宇香火却旺。
现在好了,大家都去看自家的田地,谁都没空拜神仙。
因为他们知道,这不是神仙给他们的,是纪大人给的。
这期间大户们老老实实,田地被分割出来也不敢吭声,生怕当了出头鸟,再被盯上了。
没看那乔家元气大伤,就连修缮祠堂都没什么力气。
他家还想雇工去修,可价格给得太低,直接被官府找上门。
以前乔家跟衙门勾结,别说雇工了,甚至直接征调劳役即可,现在?别想了。
等到田地分得差不多,衙门又来了规定,确定各家最低田地数额,如果低于这个数字,把田地买回来。
而且不准卖出自家最低限度的农田,否则买卖双方都要受罚。
这一条看着不合理。
俗话说买卖自由。
这家就是想把自己手里的五亩地全卖了,官府有什么资格阻拦。
但事实情况中,大部分农户都是不想卖田的,这是他们赖以生存的保障。
可总会有人威逼利诱,让你看似自愿地卖光所有家产,那样就可以更好奴役他们。
这一条并不是防百姓,而是防大户。
就算以后纪楚不在这里,他们若想卖光某家的田地,逼着他们做佃农做流民,也是违法的。
只有有土地,有粮食,大家就能活下去。
活下去很重要。
这事一直做到十月底,还没彻底收尾,好在剩下都是文书工作,并不难办。
期间纪楚还给安丘县那边写信,让李师爷继续管着,有事写信即可。
不仅他没“按时”回去,就连过来的差役们也没能回来,直接留在沾桥县做事。
实在不是他们愿意。
是这里事情真的多啊。
眼看田地分完,整个沾桥县明显恢复生机,当地百姓提到明年自家田地,整个人神采奕奕。
可衙门还有很多事要做。
便是前面说的冬日扶济。
就算是冬日扶济,同样要分批次去做。
沾桥县需要扶济的人数太多,而且情况各有不同。
衙门直接分了五个队伍,每个人负责三到四个地方,第一遍排查房屋不能住人的人家,把他们带到县城的精舍里。
这些房屋虽然只有最基础的床铺桌椅,但不漏风不漏雪这一条,已经胜过无数了。
不仅是房屋不能住人的,家中若有老人婴儿,只要方便挪动,都要送到保暖的屋子。
寒冬对他们来说,很难熬过去。
其中十几间房屋,甚至被大家戏称婴儿所,全都是产妇带着婴儿在那边住。
多人住在一起,最大的好处就是省炭火,屋子里点着炭火,大家都暖和。
前前后后直到十一月中旬,整个衙门的人才能坐下喘口气。
以前也在衙门当差,怎么没觉得事情那样多啊。
但现在的忙碌,却是有意义的。
看着家家户户准备过冬物资,不再哀号痛哭,住到温暖的房子里,这种感觉无与伦比。
安丘县来的差役还道:“前几年,我们过的也是这般,不到两年,就完全不同了。”
“是啊,只要有纪县令在,一定会没事的。”
消息传到安丘县,原本还觉得纪大人怎么不回来的百姓们,都显得有些沉默。
他们也经历过沾桥县的事,知道现在对那边的人来说,纪大人无比重要。
都是平临国的人,他们也希望沾桥县的人能过上好日子。
等到歇下来,纪楚看着天空有点沉默,问身边的傅书吏:“上个月那会下了几场下雪,一直到现在,既无雨水也无冰雪,对吗?”
傅书吏点头,户房的人已经有些着急了。
对于冬天而言,没有雪可不是什么好事。
凛冽的北风依旧吹着,只有风没有雪,也就意味着没有水源。
“好在前几个月挖的水渠够深,还储存了些水。”傅书吏依旧担忧,“沾桥县好不容易恢复了生机,若今年是个暖冬,明年只会更难。”
对于越冬的麦子来说,雪的重要不用赘述。
但凡暖冬,明年必有旱情或者虫害。
运气不好的话,两者一起来。
纪楚还去水渠看了下,水渠表面已经结冰,但真如傅书吏说的那般,好在够深,砸开冰面,下面还能取水。
只是不知道能用到几时的。
说起来,他们这地方连着三四年都是好收成,上天不算薄待。
可没有天灾,却是有人祸的。
往事不再提了。
希望大雪快点到来,他们也能安心。
沾桥县的百姓太苦了,刚解决人祸,真的承受不了再来天灾。
麻绳真的不能只挑细处短吧。
纪楚算了算时间,准备带着众人回安丘县。
确定沾桥县公务差不多处理的差不多,剩下的事情自己在不在都行。
九月十三十四号便从那里出来。
今日都十月十四了,正好过了一个月。
别说了,继续通勤吧,这么长时间不回去,确实不像话。
而且沾桥县雨水不丰,就怕安丘县也是这样,正好回去看看水车的情况。
如果水车不错,沾桥县也要安排上。
纪楚走的当日,衙门正好去发冬日被褥,这些被褥在他看来着实一般,不过收到东西的百姓却是开心的。
要说平临国现在的被褥,大致可以分为两种。
富人的床铺可以称为暖铺,象牙暖木之类器物做成床,下面铺上龙须草做成的席子,只听龙须二字,就知道其柔软程度。
上面再铺设各色狐貂豹皮,只要被褥暖和,盖着的被子不必太厚,就能御寒,更不用说有钱人家必有炭火,还有各色羽毛制成的器具,不暖和是不可能的。
再说穷人的冷铺。
床不必再说了,大家用的被褥多填充草秸,乱麻,芦花,羊皮等物。
冬衣也多半这般制成,这些年还流行一种树皮制成的纸衣,因为表面坚韧,也能御寒。
不过秸秆乱麻等物十分冷硬,更是透风。
羊皮在他们这不算昂贵,是最低等的皮子,用来御寒不如貂绒,故而被有钱人舍弃。
但就算便宜,沾桥县也发不起羊皮被褥,发下去的冬被都是旧布制成,里面填充了乱麻。
这样的被子极硬。
杜甫曾说,布衾多年冷似铁,说的就是这种被子了。
纪楚一步三回头,脑海里自然出现那件御寒神器,棉花。
即使到现代,棉被依旧重要。
更不用说在整个纺织行业里,棉都是不可替代的物件。
如果有了柔软暖和,并且足够便宜的棉花,各家御寒就不会那么难了。
即便是一家几口人,冬日全都钻在被子里不出来,那也是可以的,至少不会死伤。
所以回到安丘县,纪楚第一件事问的,就是棉花种得怎么样。
四月份的时候棉花种下去,九月十月收获,都是谢主簿在管。
收的时候,纪楚正在沾桥县,根本没时间过问。
谢主簿还道:“您刚回来,要不然先歇歇,属下让人去取。”
纪楚知道自己有点着急,叹口气道:“谁让天太冷了。”
不过知道大家都刚回来,还是让跟着他的众人回家歇歇,他也回内宅喝口茶。
谢主簿则去取收好的棉花,一会直接送到宅子里。
他做事纪楚一向放心,再看向李师爷,觉得李师爷眼神颇有些幽怨。
虽然对方未说话,可眼神表明一切。
说好的半个月呢!
您这一走就是一个月啊!
以前只是做纪大人的副手,李师爷觉得还能应付,真在这个位置上,才知道纪楚每日都在忙什么。
就算抓大放小,可衙门的差事还是极多。
一会是各种案子,一会是巡逻需要调动,还有乡兵们出了问题,村长也要来报。
还有农田纠纷,水源纠纷。
就算不用细致去管,但每日查看结果,必须还要做到心中有数,否则有人问起来,那就要一问三不知了啊。
纪楚拍拍他肩膀:“辛苦你了。”
这话说完,李师爷又觉得不好意思,他都觉得忙,大人一人管两个县,只会更忙。
再说沾桥县那边的事,他们可都听说了,桩桩件件都不小。
听说那边大户服服帖帖,就连安丘县的大户们也被影响,今年扶济捐助的时候,争着过来送钱。
提到扶济的事,纪楚难免又想到棉花。
不行,现在提什么都会想棉花。
就连看到娘子给他专门做的冬衣,都会想起来啊。
乐薇手很巧,入秋之后就在攒各种鸭绒鹅绒,一遍遍洗干净去油,等绒毛彻底变得蓬松,才塞到布料里。
那布料没那么紧密,填充里面一定会跑毛,所以在用线一遍遍固定,最后才有轻薄的鸭绒里衣。
这样的手法,倒是跟后世缝棉花被一样。
纪楚还道:“你的呢,千万不要只给我和振儿做,你自己却没有。”
下一句话就是,若你没有,我们来肯定也不穿。
陶乐薇知道他的想法,认真点头道:“都有,放心吧。”
说完,纪楚再次看向这缝鹅绒的手法,若能用在棉被棉衣上,那是真好啊。
说话间,谢主簿已经来了。
他直接让人提了个木箱过来,把里面的东西摆了出来。
纪楚震惊。
棉花的各个阶段,都被谢主簿收集保存下来,可以一目了然看到棉花的“一生”。
先是棉花种子有十多个,再是发芽之后,接着还有长出棉花蕾,以及棉铃开始发育,再接着开花,最后吐絮,以及收获的样子。
纪楚虽然都在外面忙碌,但依旧能观察本地棉花种植情况。
不仅如此,还有记录的日志,可以直观看到所有过程。
这还是让县学学生去记的,写得很翔实。
“谢主簿,你记得这般好,实在有心。”纪楚忍不住夸了又夸。
那边谢主簿不好意思道:“大人您不是说过,棉花若培育成了。不比油菜差,而且能让西北百姓过暖冬。”
纪楚都忘了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估计当时看到白叠子,便忍不住激动吧。
谁让这东西确实好。
纪楚不再多说,认真查看谢主簿准备的东西。
但越看下去,心里倒是慢慢凉了。
因为他再次确定,白叠子是非洲棉,并非现代常见的其他种类棉花。
简单来说,非洲棉在现代纺织业是最先被“抛弃”的一类棉花。
产量低,纤维短,早熟,甚至能栽种的地方极少。
不出意外的话,只能在边关附近种,再往内地,那就栽不活了。
唯一的好处,就是生长周期较其他的短。
怪不得前朝只能用作进贡。
而进贡则直接织成布匹,毕竟王公贵族们,可不缺暖和的被子,人家直接烧地龙火墙再加烧不尽的炭火。
出去之后,还有更保暖的各种好皮子,哪里用得着穿并不美观的棉衣棉被。
总结下来,东西很好,但最中上层用不着,人家保暖选择极多。
底层人用不起,毕竟产量低,还要进贡。
大白话便是。
有钱人用不着。
穷人家用不起。
纪楚思索再三,让谢主簿也有些心慌:“大人,可是不妥?”
不是不妥,而是没想象中那么好。
纪楚自己都笑了下,最近事情太过顺遂,让他都忘了种田是何等艰难的事。
就像老天不下雨一样,他也没有办法。
而对于种田,同样需要一点点耕耘。
再说了,有比没有好,而且也不一定需要它带来经济作用。
或者说,现在是不需要经济作用的。
他想一直是,让百姓们能用上。
想到这,纪楚瞬间打起精,拿起取下来的棉絮。
这些棉絮从棉铃里取出来,里面还有不少棉籽,肯定是做不成棉被棉衣的。
纪楚抬头看向谢主簿跟乐薇,笑着道:“今日先歇息,明日把摘下来的棉花都拿过来,咱们做个好东西。”
乐薇好奇道:“织布吗?”
“不是,明日还要用到你的手艺。”纪楚笑着道。
乐薇连鸭绒鹅绒都能缝到布料里,想来棉花更不在话下。
纪楚让谢主簿在官田种棉花,大家都以为是要纺线织布。
其实不然,纪楚想要的,就是后世的棉花被。
就算是短绒棉,那也比鸟兽的绒毛纤维要粗啊。
纪楚又点了几个人,知道范县丞最近没事,也把他喊过来,他力气大,用得着。
听到这,谢主簿道:“还有记录棉花的书生,他力气也不小。”
那是个农家出来的读书人,从小在庄稼地里干活,所以才被派到官田做事的。
纪楚点头:“好,我也想见见他,棉花记录得不错。”
等谢主簿他们离开,纪楚才算真正休息,追风很有眼力,见大家走了才凑过来。
平日里追风威风的不得了,除了纪楚,乐薇,纪振,还有李师爷的儿子之外,谁都不让碰。
即便碰了,也昂起脑袋。
也就到了纪楚这里,乖乖翻着肚皮。
纪楚再吃上娘子做的热汤饭,只觉得来回奔波也是值得的。
休息一整天,纪楚再出来的时候,已经神采奕奕。
衙门上下换着法地来打招呼,看得纪楚也有点无奈,他真的不走,任期还有一年呢!
但总觉得有什么事被遗漏了。
算了,懒得再想。
趁着还没到约定时间,纪楚翻看安丘县衙门的文书。
他走这一个月,衙门最大的收入,就是呼文村榨油赚的银钱。
那呼宝成不愧是范县丞举荐的人,在外面学的好,事情办得也利落。
榨油作坊那边并未消耗太多人力,而且并不是开足马力去做。
总之张弛有度,生意也长久。
其中一份文书还说了那些油菜贩子的下场。
之前集体压价,后来实在绷不住,只好赶紧购买。
下手快的还好,下手慢的,只能接受涨价。
他们安丘县油菜籽价格本就比其他地方低,而且质量也比其他地方好,买到就是赚到。
跳的最高的几个贩子,则没有人卖给他们,即便最后要卖,价格也是有些离谱。
不出意外的话,这几个人即使收购了油菜籽,这次生意也是赔钱的。
相信这一次他们就改了,再有下一次,大概会血本无归的。
有了今年的定例,以后就要好做了。
剩下则是水车的效果。
但凡装了水车的地方,对今年的旱情有很大缓解。
以至于县里大户纷纷求购,想借着纪大人的面子,从蔡先生那里买些水车。
这事纪楚说了也不算啊,不过帮忙写封信还是可以的,正好沾桥县同样需要。
杂七杂八的事情处理完,冬日扶济,县学招生,一件件都可以收起来了。
李师爷处理得都很好。
看完这些,纪楚伸了伸懒腰,问身边人道:“今日十一月十七?”
是啊。
怎么了。
差役们问道。
纪楚终于想到什么事了。
年末考核!
县官一年一小考,三年一大考。
去年这会,考课院的上司们都走了啊,今年竟然还没来?
问到教谕那,教谕也忙的厉害,只知道他三叔今年不来安丘县,别的就不知道了。
县学那边确实极忙。
去年招生之后,立刻就出了个秀才以至于考试还没开始,就有无数人过来打招呼。
但宋教谕学聪明了,只看本事,不看关系。
不服?
不服去找我们县令大人说!
纪楚沉默。
真有你的,这也行吗。
纪楚好笑摇头,算了,名头能用不是件坏事。
宋教谕那边还是说了点:“听说今年考核更严,而且去年是先来安丘县,今年可能最后来我们这?”
这个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纪楚不再想这事,带了昨日点名的众人在衙门里四处逛。
终于找到一个空旷的屋子,把大部分家具全部搬出去,又让人将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
所有事情做完,地面再铺一层最便宜的葛布。
被喊来的李师爷,范县丞都有些奇怪,这是做什么啊。
后面还有个极为兴奋的年轻人,名叫林元志,正是记录棉花生长的书生。
纪楚跟娘子站在一起,先看了看自家娘子,再道:“棉花大家应该不陌生了,白叠子应该也见过。”
“白叠子很好,但能代替的布料很多。”
“可棉花这东西,却有一样,是其他东西都不能代替的。”
说着,纪楚又取来一件乱麻秸秆棉衣,以及芦花填充的棉衣。
保暖效果来说,自然是后者更好,因为绒毛更加蓬松,中间可以储存更多空气,用于保暖。
此时纪楚再拿起一朵脱籽的棉絮,用刷马毛的铁梳一点点梳开。
原本坨在一起的棉花纤维逐渐蓬松,一小团棉花直接胀大,此刻看起来,就跟芦花的形状差不多。
但是要比芦花结构更稳定,稍稍按压之后,很快就回弹了。
等于说,原本的乱麻做填充物的冬衣,直接进化成更高级的芦花衣。
陶乐薇跟李娘子先反应过来,蓬松之后的棉花就跟鸭绒鹅绒一样,会非常保暖。
这就是相公说的棉衣?
“倒像是更好用的芦花,如果外面的面料结实点,就能抵挡风寒。”
这话一出,众人都看过去。
正是书生林元志忍不住道,见大家都看他,他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在这么多人面前,他就是个小人物啊,怎么还擅自开口。
纪楚却点头赞同:“没错,就是代替芦花,比芦花更好的棉花。”
在场众人都是明白这些区别的,特别是两位妇人,她们常做衣服,手一摸就知道什么好用什么不好用。
等所有的棉花都倒在葛布上,纪楚撸起袖子:“来吧,大家给棉花脱籽,然后弹棉花。”
弹?
纪楚再拍脑袋,现在还没弹棉花的工具,要专门制作才行。
不过他们衙门有弓箭,先把弓箭拿过用应该也行,毕竟那箭弦也很有弹力。
现在工具不全,大家凑合着用!
一个新东西刚刚发现嘛,能做成就行!
什么给马匹梳毛的帖梳,什么弓箭的弦,还有手撕棉绒的。
衙门众人由县令领着,在空房间做起农活。
陶乐薇,李娘子则在选合适的布料,等那边棉花弹的蓬松,直接做成棉衣。
只有她们两个也赶不及,所以又找了县里几个女红好的妇人娘子过来。
而范县丞终于知道为什么要找他了,这确实是个体力活!
棉絮摘下来,是有些瓷实的,经过一点点做工,才能变得蓬松。
其中原理便是把棉花团成为棉花絮,让里面有更多空气,这种细密的孔洞隔绝外面的冷气,用来保暖。
这跟大雪极厚,但是地底下却不冷,是一个原理。
刚弹好的棉花又松又软,也是最保暖的时候。
等时间一长,就会变得冷硬,直观上没有那么蓬松,所以都说旧棉不如新棉暖和。
实际上就在于棉花弹的好不好。
也是安丘县现在事情不多,大家才有工夫试验新东西。
还在空屋子里做得不亦乐乎,有闲下来的差役都要来帮帮忙。
以至于考课院的官员们都到衙门门口了,还没有人出来迎接,听他们都说什么棉花,说什么棉衣。
那又是什么新东西。
纪楚又在搞什么新玩意。
去年考课院三位长官带着十几随从。
今年考课院依旧是周大人带头,左右考换了其他人。
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四五个“死皮赖脸”跟着过来的主簿师爷。
这考课院也不用多说。
负责年底考核的官员。
跟宋教谕说的一样,去年他们县先来的安丘县,今年则最后到安丘县。
也不对,他们原本听说纪楚在沾桥县办公,所以一帮人直接去了那里,毕竟考核的是官员本人,见到人就行。
谁知道他们一行人十一月十五到了沾桥县,却听说纪楚已经离开了。
还是对方前脚走,他们后脚到。
这找谁说理啊。
而且人家纪楚骑着快马,身边人也多骑马,很快就回了。
就他们坐着马车,在后面紧赶慢赶。
即便如此,跟着过来的主簿师爷们,也不打算离开的。
他们想见见纪县令,然后取取经。
你手底下那两个县,到底怎么搞的,能不能教教我们啊。
要不是县令没办法出城,其他县的县令都想亲自过来的。
周大人也很无奈。
他一路考究官员成绩,心中难免跟安丘县做对比,谁料那些官员也是这样想的。
得知他还未去安丘县时,一定要求带上自家下属,认识认识纪大人,想想办法啊。
大家基本都是同一批来曲夏州的,就他一个纪楚做出成绩。
好好的年底考核,变成年底学习了。
这还考什么啊。
话是这么说,周大人还是点头让他们跟着,毕竟曲夏州的情况如何,他心里有数的。
这些县能学到纪楚五成,许知州头发就不会白那么快了。
不过他们追着纪楚跑,纪楚却在搞什么棉花?
周大人也不让人通传,干脆直接过去好了,一行八人齐齐往衙门里走。
只听那房间里传来惊呼:“真的很暖和。”
“别在屋里试啊,去外面试,外面冷。”
“站风口里试。”
大冬天的,站风口?
差役连忙道:“纪大人,考课院的大人们来了。”
此话一出,屋子里众人下意识起身。
考课院!
今日刚想他们呢。
纪楚拿着手里做好的棉手套出去,见领头官员是周大人,颇有些惊喜:“周大人,又见面了。”
周大人上下打量纪楚,眼中欣赏的意味再清楚不过。
如果说去年对他还有些疑惑。
但经过今年,只有佩服的份了。
他手底下两个县,安丘县已经富裕起来,不仅粮食均产在陇西右道十几个县里都是第一。
连带着制糖,油菜籽,都是出了名的好买卖。
可以说他们一个县的油菜产业,让曲夏州,甚至隔壁咸安府,都不缺油可用。
沾桥县也不用讲了。
原本只是派他镇镇场子,许知州却说直接交给他即可。
结果已经很清楚。
他从州城来之前,户司主事一个劲的话,说沾桥县实际田地能有二十五万,他已经满足了。
没想到纪楚清查结束,直接定下二十六万三,好啊,太好了。
甚至还解决了一部分匪贼。
还是不借兵的情况下。
毕竟借兵太敏感,容易被人诟病。
纪楚那方法实在无可指摘。
许知州已经给常备军将军写信,请他派去兵士,帮忙训练各地乡兵。
不出意外的话,明年边关十几个县的乡兵都能整顿起来,匪患会大大减少。
这一切的一切,跟纪楚脱不开关系。
他这个年轻人真的不一般。
周大人这种表情,不用多说。
纪楚今年的考核成绩,除了上上二字,还有其他吗?
所有人都觉得,给他上上,那是因为最好的考核标准就是这个,并非人家能力只有上上。
纪楚这样聪明,自然也看得出来,不过他还是对周大人很客气。
他早就知道周大人是许知州的人,去年派他来,也有捞他的意思,这样好的上司很难找的。
两人对视笑得和善,气氛完全不是考核的感觉,倒像是旧友过来叙旧。
跟着的其他县城主簿难免心道,都是县令,人跟人这么不一样啊。
他们县令见到周大人,恨不得跪着迎接。
可仔细想想也是,他们县令要是有纪大人的政绩,估计也能这般坦然。
“远远听着便热闹,这是在做什么。”周大人好奇道。
纪楚把手里的棉手套递给周大人:“您试试,这叫棉手套。”
只见这东西颇有些臃肿,并不算美观,好在足够柔软,捏上去像是上好的绒毛。
周大人试着戴了下,他一路过来,手指早就冻得冰凉,可双手放进去没一会,便有了热意。
周大人有几副不错的鹿皮手套,也没有这么软和保暖。
“除了不美观之外,确实不错,里面是芦花吗?”
时人多爱风雅,便是冬日也尽量显得不笨拙。
这般胖乎乎的手套,也就给小孩子们穿戴,显得憨态可掬。
纪楚干脆给周大人介绍起棉花,还道:“确实不够美观,但是民户所用,只要保暖即可。”
这话一出,李师爷看过来,谢主簿若有所思。
单一句话就把棉花定为民户所用。
其实他们已经试过棉花的保暖程度,做成被褥棉衣,都是极好的。
若是贵族豪门知道了,其实也会用的。
谢主簿眼神闪着光芒。
纪大人不想有钱人来抢。
这样好的东西,产量还不高,等种出来,那还不是价高者得。
到时候种棉花的农户穿不到。
不就是又是木匠家里没好凳,泥匠家里透风墙。
如今发现这物件的纪大人直接说,民户所用。
一向自诩身份的有钱人,肯定不会用的。
如今说贵贱不同,只要讲究身份地位的,便会在意这个说法。
就连周大人都顿了下,颇有些不舍的取下手套道:“不错,对普通百姓来说,保暖是第一要务,不在乎好不好看。”
周大人叹口气,那棉花手套真的很软啊,捏起来还很舒服。
哎,纪楚不说那话就好了,否则他都想买一身回去。
要不然偷偷买,在家穿?
周大人的想法,纪楚只当不知道,刚做出来的棉衣棉被还要实验呢。
穿着棉衣的书生林元志极为听话,老老实实站到风口。
说不冷,那是假的,但比自己身上那身羊皮子冬衣更暖和啊。
不对,先穿羊皮子衣,再穿身棉衣,都能在雪地里行走吧?
众人围着棉衣啧啧称奇。
那棉花团弹的蓬松之后,竟然这么好用,他们也想弄一件棉衣穿穿。
正想着,纪楚听到房间里有打呼的声音。
等他往里面一看,刚做好的棉被在榻上放着,那追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溜进去,直接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窝里面了。
没有烧炭火的房间里,它竟然睡的都打呼了,再往里面一摸,热乎乎的,怪不得睡得那样好!
纪楚都被气笑了,拎着追风耳朵让它起来:“我还没用过呢,你先睡了?”
追风从睡梦中喊醒,连忙向主人撒娇。
那边周大人等人越看越不对劲。
这是狗?
还是狼啊?
再看那追风的眼神。
狼!
纪县令,你还养狼?
还被你养得如此乖顺。
考课院众人看向纪楚的目光越来越不一样。
你这个县令到底怎么回事。
又能搞经济,还能剿匪,甚至还养狼?
但话又说回来,棉花被到底有多舒服,狼睡得都打呼了。
周大人心道,不行,今晚我必须试试。
狼睡过的又怎么样,那他也要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