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建三十二年冬, 腊八节。
听孩童们口中唱着腊八歌谣,排着队领粥喝,纪楚笑着道:“慢点, 烫。”
孩子们偷偷看向纪县令,脸上充满好奇。
每日都听爹娘亲戚们提起, 现在离得这样近, 总觉得不好意思。
戏文里不是说,官老爷长得都很丑吗。
这也不丑吧。
等几大锅粥分完, 还剩下不少,留给忙碌的妇人跟差役们。
马典吏领头, 吃得飞快。
纪楚那边已经找来纸笔,在腾出的屋子里写信,旁边傅书吏跟成捕头帮忙,快点把种棉花的安排写下来。
主要是给那五个县写信。
毕竟他们主动找过来求帮忙,如今有了好主意,肯定要告诉他们。
而且还要赶在年前就说, 否则这一拖下去, 那可就年后, 甚至要到二月份。
那时候勤快的百姓估计已经在开耕了。
所以越早说越好,也省了大家的力。
这就是技术进步的好处啊。
纪楚他们之前只想着多种点棉花, 完全不知道当地有自己的生产模式。
当然了, 整个沾桥县, 也就白婆婆知道。
许多三四十岁的人, 都知道他们这里曾产大量白叠子。
纪楚把事情简单说了, 又告知详细如何种植,他们还在整理,年后你们让人过来取即可。
衙门十二月二十二左右封印, 一直到次年正月二十开印。
俗称放年假。
在这段时间里,纪楚肯定不会浪费时间,争取在开印之前,把白叠子的情况记录清楚。
想到这,纪楚手顿了顿,又给安丘县衙门,以及娘子写了两封信。
他要晚些日子回去。
不过过年肯定能到。
说到过年,今年送给老家爹娘家人的节礼,应该还是娘子准备的,他忙成这样,也给忘了。
倘若没有娘子,他这日子都不知道怎么过啊。
那边马典吏已经准备好,其他去送信的差役们也穿上棉衣,分三路去送信。
他们吃得快,走得也快。
所以送信的人离开时,救济院的百姓们还在吃粥,有人拿出自己做的腌菜分给大家吃,院子里其乐融融。
而之前定做的匾额也挂在外面,这个有些豪华的宅院,以后就是沾桥县的救济院了。
闻着粥香,纪楚自己也分了半碗。
这里的八宝粥很有本地特色,加了蔬菜豆子,又有大米跟新麦,吃起来别有一番滋味。
其他人见了,连忙送来一些腌菜,口中还道:“大人不要嫌弃。”
腌菜爽口清新,纪楚怎么会嫌弃,跟大家一起用这腊八粥。
暖粥吃完,整个人都散着热气,甚至想躺那睡一觉。
不过纪楚现在可没工夫睡,他等白婆婆吃过之后,请她专门来房间里说话。
纪楚他们一群青年人不用炭火,但白婆婆来的时候,还是点了个炭盆,
白婆婆走路有些为难,还是小孙女跟另一个亲戚扶着她进来。
已经七十五岁的她,身上有不少病痛。
特别是那双手,干过不知多少农活,挑过不知道多少水,整个人显得有些佝偻。
现在大冬天的,稍微冷一点,骨子里都透着疼。
也就搬到救济院之后好一些,毕竟这里很暖的,屋子不漏风。
前些年的冬日,白婆婆总感觉自己一定会死。
今年却没有那种感觉。
所以她有点烦,脾气更加不好。
往日古怪的白婆婆现在有些紧张。
如果之前在众人面前,那是简单了解,现在则是详细说了。
白家是祖传的手艺,当时本地还有“麦白一起抓,其中白最重”的说法。
这里的白,就是白叠子,如今喊做棉。
这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现在提起来,就连白婆婆自己都有些恍惚。
因为她也是听父亲说的。
但种植,纺线,织布这些手艺她都会,至今聊熟于胸。
可她也有一个疑问:“之前都是织成布,十分好卖,咱们不织布吗?”
那棉絮她看了,长得一般,绒毛也不够长。
但却是从棉朵变成现在的棉花团。
这个她不会啊。
之前也没人想过,把珍贵的白叠子代替芦花,填充到衣物里,毕竟这东西硬邦邦的,还是做成棉线织布最合适。
纪楚道:“布料类型多样,棉花虽然好,却也不必一定制成布,现在来说作为填充物,给大家做棉衣棉被最是合适。”
“咱们这冬天长,保暖很重要,否则会死人。”
“等棉花富裕了,再制成布卖出去。”
先解决本地人穿衣服的问题,冬日太冷的问题。
多了再说呗。
挣钱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过好日子,没必要本末倒置。
白婆婆年纪大,一听就知道纪县令的意思,连连点头。
是了,还是先顾着自家吃饱穿暖。
而且用蓬松的棉花代替芦花,她看着也好,那棉絮更保暖。
该说的说完了,白婆婆开始回忆自己脑海里的棉花知识。
她一点也不藏私,都到她这个年纪了,能有些作用,那是非常好的。
再说还是为纪县令做事。
他们整个沾桥县的百姓,谁不感谢纪大人给他们做的事。
从贪官污吏,再到匪贼,还有那些大户。
一件件事情,都让他们的日子好起来。
都做到这种地步了,还担心他们冬天过得好不好。
救济院众人说起话,满是对纪大人的敬佩。
为了纪县令,无数人都愿意赴汤蹈火。
毕竟她这辈子也没想到,失去的农田还能回来,还是自家的。
白婆婆从棉花播种开始讲起。
“麦子收获在五月份,收完麦子,立刻就能种棉花,但也有一个要求,必须浇地,让土地处于湿润。”
“如果收完麦子就下场雨,是最好的,不过听说咱们县已经在修水渠了,到时候肯定有水用。”
白婆婆一边说,纪楚一边记。
播种之前要湿润地面,水多了,种子长不起来,水少了连芽都不发。
接着是施肥。
“最好是骨粉,就是牲畜骨头磨成粉,白叠子最喜欢这个。”
棉花对翻耕也有要求,必须深耕,还要深翻,土地平整。
不仅如此,还有土壤稀碎均匀,上虚下实,田间更不能有杂草。
一条条说出来,纪楚跟傅书吏的笔都没停。
这些经验太宝贵了。
都是沾桥县一代代农人积累的宝贵经验。
纪楚甚至有点后怕,差点就要失传。
幸好还有最后一个传人。
接着还要处理种子。
棉种播种前,种子必须翻晒,这样有利于杀死种子的病菌,以及提前催活。
都说好种出好苗,好苗产量高,自然不用再讲。
翻晒之后,还要浸泡,同样是加速出苗。
这些跟其他农作物有异曲同工之妙。
可接下来说的播种期,播种量,以及深度,方法,则全是白婆婆他们的总结。
一连串写下来,什么“白沙土为上,两和土次之。高喜亢,恶下湿。”
甚至连如何轮作,都是有方法的。
沾桥县已经有了几百上千年的历史,这些经验,都是当地世世辈辈的农户们总结下来的。
是他们劳动经验所得。
纪楚只觉得手头的东西沉甸甸,让人心生敬畏。
这就跟你要做个新项目一样。
原本以为这个项目只能自己摸索,慢慢前行。
主打一个车到山前必有路。
然后呢?
然后在实验里,发现了前辈们留下的实验记录!
甚至还帮你归纳总结了!
几百年的经验啊,都在你手中了。
单那一句。
棉花密种者有四害:苗长不做蓓蕾,花开不作子,一也;开花结子,雨后郁蒸,一时堕落,二也。
后面还有什么根太浅,经不起风,也经不起旱。
再有容易生虫等等。
这一条总结的,便是棉花种得太密,后果有多严重。
整整四样害处啊!
想想就知道对棉花产量影响有多大。
而这样的经验总结,一定是失败了无数次,经历了无数春夏秋冬,才有了这样的结果。
看似是一句话,实际上是农民们在田地里千百年的教训总结。
等到终于开花结果,还有一项也必须做,“摘心”,苗高二尺以上的,打去冲天心,这点也叫打顶,甚至现代也这么叫。
可见这项技术,影响有多深远。
估计白婆婆的身体,肯定不能一口气说太多。
这些东西分了半个月,陆陆续续才记录完毕。
就算是这样,白婆婆还觉得有疏漏,这些只能慢慢补充了,或者等到明年栽种时,让人跟着白婆婆,实时记录。
安丘县的书生林元志就是个好人选。
不过最近这段时间,就是傅书吏跟着记载。
纪楚则要带着回来的马典吏回安丘县了。
马上就要过小年,安丘县衙门等着他封印。
而且马典吏在外面时间也长,必须回家看看。
外面大雪都到小腿肚,两人还只能牵着马回去,路上耗时更久。
可到底是过年,到底是回家,不管怎么样都要回的。
临走之前,纪楚跟傅书吏再把这本《棉花要术》抄录一遍,回安丘县之后就可以誊录出来,分发给各处。
沾桥县也是如此。
但沾桥县识字的人少,需要找认字的人慢慢教。
好在要等到夏收之后再种棉花,他们还有时间。
只是傅书吏手顿了下,这个三十多岁的腼腆男人,看向纪县令时候,颇有些恭敬。
纪楚他们急着回家,没发现傅书吏的表情。
而旁边成捕头道:“你这是怎么了?”
“成捕头,明年就是纪大人最后一年任期。”
虽说纪大人今年才兼管沾桥县,加上明年也才两年。
可隔壁安丘县明年就是第三年。
现在想来,知州大人一直说让纪县令兼管,就没打算让他在沾桥县待到任期满。
明年大考一过,便不会是两地县令了。
傅书吏颇有些忧愁。
成捕头反而道:“左右还是在曲夏州,纪县令在曲夏州做事的话,肯定也会照顾我们的。”
好像也是?
纪楚回到房间,特意取来油纸,仔仔细细把抄录的《棉花要术》包裹起来。
省得雪弄湿书,到时候再有看不清字的,那就麻烦了。
这些做完,纪楚再到衙门公堂上,收起堂上官印。
沾桥县衙门,今年封印了。
衙门众人送县令离开,只觉得不舍。
但看着大人奔波两地,又觉得辛苦。
若是他们,肯定坚持不下来的。
纪楚跟马典吏牵着马回安丘县,平日骑马一日的路程,现在要两日才行。
本以为路上总有能跑马的地方,谁知道雪实在太厚,强行这样跑,就怕马儿摔跤,到时候他们一起完蛋。
还好雪没化,顶多一脚深一脚浅,并不会太泥泞。
虽说两人身体不错,这路上也扛住了。
可到底没在小年夜赶回家里。
反而要在路边茶馆过了这个小年。
这茶馆已经在安丘县的地界了,但要到县城,还有一日的路程。
还好他跟娘子约定的是过大年,否则真的要食言了。
那茶馆冷冷清清的,谁家小年夜不在家过?
店里老板老板娘,还觉得他们奇怪呢。
不过老板娘多看了几眼,跟老板说了些什么。
纪楚他们这边刚暖和了身子,就听茶馆老板恭敬道:“您可是纪县令?”
纪楚看过去,对方更确定了:“真是纪县令!今日可是小年夜,您怎么在路上啊。”
在这两地开了个小茶馆的夫妇俩以前见过纪县令。
方才一时没察觉,就是不敢相信。
马典吏道:“两地公务多,就耽搁了,而且这天气也不能跑马,实在难走。”
“那也不能在客店过年啊。”老板下意识道,“大人,您若不嫌弃,就去在下寒舍过个小年夜吧,正好茶馆也打烊了,还请您移步我家。”
别的客人要过夜,肯定给他们放到后面的房间里。
但纪大人在这,绝对不成。
他爹娘要是知道,肯定打断他的腿。
纪楚盛情难却,想了想道:“那我跟马典吏还是给银钱,你们若不收,我们就不去。”
马典吏虽然早就想答应,可纪大人这样讲,他含泪点头。
不管怎么样,大人去他家就行。
回去的路上,老板夫妇两个介绍起自己。
他们姓童,是安丘县通拜村的人,除了做农活之外,就开了个茶馆,赚点过路的茶水钱。
“之前生意一般,但您兼管两县之后,来往的人明显多了。”
“而且明年修路,到时候生意更好。”
童老板笑着道:“多亏了您。”
说着说着,童家夫妇的话明显多起来。
特别是提起自家新盖的大房子:“可气派了,刷了白墙,还用了砖瓦,整整五间房,又干净又漂亮。”
到了通拜村,只见各家的房子都不错。
童老板所说的五间大房子更是不错,大门还未敲开,就闻到里面传来肉香,像是鸡肉的味道。
这可是老板娘提前回来,让家里人赶紧做的。
他们要招待纪县令!
进到童家,纪楚忍不住点头:“这房子今年修的,确实不错。”
“对,这两年卖油菜籽的钱,再加上茶馆赚的,又卖了一点麦子,盖了这房子。”童老板搓着手,笑的眼都要看不到了。
马典吏也为他们开心。
这可是新房子啊。
不过他看着道:“不对啊,你家前两年,是不是还在领冬日扶济?”
他家很穷不说,好像还有个不到两岁的娃娃。
正说着,两年前的小娃娃,今年已经三四岁了,人长得白嫩可爱,正趴着门看过来呢。
不仅是她,屋子里还有童老板爹娘,以及儿子女儿们。
这个小娃娃,正是他们的小女儿,还不到四岁。
提起这个,老板娘擦擦眼泪:“多谢纪大人那年的扶济,您刚上任,就发了救命的东西。”
那一年他们可没这么好的房子。
茅草屋四处漏风,她刚生产不到一个月,抱着小女儿冻得脸发青。
本以为那个冬日跟往常一样,还以为他们家小女儿,会跟同村其他孩子一般,很快就死了。
可纪县令出现,带着炭火衣食过来,看到他们家房子的情况,还让人修补房屋。
那些东西对别人来说,或许不值一提。
但真的救了她跟孩子的命。
甚至因为她是产妇,孩子还小,多了些炭。
一整个冬天,她跟孩子都是靠着炭火活下来。
其间村长还来问,问她家炭够不够,官府多留了几分物资在他家,若是不够的话,随时取用。
说这也是县令大人的安排。
也正是这样,方才在茶馆,她一眼就认出纪县令了。
听着他们讲当年的事,个个眼带泪光。
纪楚笑着摸摸小孩子的头,开口道:“都是过去的事,如今日子好起来该高兴才是。”
“以后的日子会更好的。”
童家众人连连点头,他们还知道,纪大人明年让他们种棉花呢,到时候有棉衣穿。
马典吏立刻跳出来:“快看,我身上的就是。”
你身上的就是?
纪大人怎么没有啊。
纪楚自己都顿了下,把这事给忘了。
不过他内里穿着娘子做的鸭绒里衣,也不差什么。
马典吏让众人摸了一圈,嘿嘿笑道:“你们等着吧,明年的棉花被棉花衣,会更舒服。”
纪大人身边的官吏都这样说了,童家几口人肯定相信。
真好啊,明年的日子更好过。
看着就暖和不说,还很软,像是云朵一般。
“别说了,来吃饭吧。”
一桌子好菜不说,甚至还有黄酒。
大冬天的,不仅有鸡有鱼,还有油炸的丸子,羊油炒的菜,个个都是精心准备。
童家诚意满满地招待,纪楚他们也就客随主便。
不过炖鸡的鸡腿还是留给孩子们了,他这么大的人了,还能跟孩子们抢肉吃?
第二天一大早。
纪楚跟马典吏再次启程。
这晚在乡亲们家住得很好,早饭也很丰盛,白面油饼,谁吃谁喜欢。
老板娘还多装了一些,让两人路上吃。
送走他们之后,家里的小女儿拿着一个钱袋过来:“娘,房间里有钱袋。”
钱袋?
夫妇俩赶紧去看。
是纪大人留下的,昨日的饭菜留宿,再加上今日的白面油饼。
大人怎么一点光也不沾啊。
可纪县令已经走远了,他们也跟不过去。
要是有棉衣就好,不怕冷的话,撒腿就去追着还钱。
老板娘把钱放一边,反而把钱袋收起来,认认真真系到小女儿衣服上:“回头给女儿做成袖口,肯定有福气的。”
钱不重要,纪大人的钱袋才重要!那是有福的!
此刻的纪楚跟马典吏两人冻得厉害。
终于快到家了!
这大冬天的,谁愿意在郊外啊。
纪楚按了按厚厚的《棉花要术》,冷意驱散了些。
明年,明年他也要穿棉衣,谁也拦不住!
还有棉裤棉鞋,全都来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