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喊到贡院的林元志还有点蒙。
但喊着他的人嗤笑道:“一会见到周大人, 定然要道歉,知道吗。”
为什么道歉?
对方又道:“还为什么,难道不知晓, 周大人最讨厌棉花了。”
屋内听到这话的周大人沉默片刻,看了看林元志, 这才道:“其他人退下吧。”
他身边其他人欲言又止。
带着林元志过来的下属却有些得意。
到这会, 林元志已经反应过来。
因为外面的棉花之争,让周大人不高兴了?
毕竟听那意思, 他强烈支持棉花,但周大人强烈反对。
再想到这位是主考官, 就算是林元志,此刻也有点打鼓。
要知道他现在虽然是州试的州案首。
但接下来还有一道贡院的考试,被称为院试。
虽说过了州试,这院试十拿九稳,却也有例外。
自己不会真的得罪人了吧。
怪不得夫子担心不已,嘲讽他的人颇有些得意。
眼看房间里只剩下周大人跟林元志。
屋外, 以及贡院外的人则分为两派。
讨论的话题, 仍旧是棉花之争。
“周大人不喜欢棉花, 林元志却极喜欢,这合适吗?”
一句话说完, 双方争论立刻开始。
在外面的人看来, 屋内两人也在辩论这件事。
双方吵得唾沫横飞, 意外让州城更多人知道棉花。
不仅如此, 就连来曲夏州做生意的客商, 同样知道了这个名字。
喜欢棉花的人,理由很简单,保暖啊。
填充衣物里面, 就能御寒。
这对所有苦寒之地的人来说,都非常重要。
不喜欢棉花的人,理由多多。
其一就是太过臃肿难看。
其二则是,前朝用来织布上供,还算有些品味。
今朝连上供都不必了,难道会是什么好东西?
双方看似都有道理,倒是不少务实的人心道,好不好看,尊不尊贵又有什么要紧。
穿暖才重要。
甚至有机灵的人,都准备去安丘县看看了。
要说这安丘县,最近两三年里,真是风头尽出。
从纪楚当那边的县令后,他的名字就一直在许多人耳边回响。
一会说他举人县令无能。
一会说他惩罚恶吏厉害。
后面一件件事,则证明他的能力。
其他的不说,单他写的几本关于肥料的书,就已经被更多人效仿,这种细致的农书,可以让大部分人都读懂。
从安丘到沾桥。
一件件事,都证明他的能力。
到今日州试放榜,更是一鸣惊人。
十个人上榜啊!
他们县学的本事太大了吧。
那县学择优录取是一个原因,其教学方法,肯定与众不同。
安丘县夫子原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纪大人来之前说了,若有人问他,那便如实讲便是。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但也有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夫子认真道,“做学生的不能死读书,还要参与劳动跟实践。”
倘若是孩童,正在打基础的年纪就罢了。
但若十八九,二十多了,那就不能一味只读书。
得知这些学生,一边读书,一边下地干活时,州城读书人都震惊了。
身份尊贵的人怎么可以做体力劳动!
有辱斯文!
再听说,州案首林元志还伺候了一年的棉花地,立刻冷笑:“怪不得维护棉花,原来就是个土里刨食的庄稼汉。”
众人看过去,说话的人正是州城衙门礼司的人,也就是周大人手下。
方才就是他带着林元志进的贡院。
这个人眼神都带着轻蔑,没说出来的是,纪楚一个种田的出身,也就会摆弄这些东西。
怪不得手底下的学生也这样。
作为当地父母官,从县学出身的读书人,自然而然是纪楚“学生”。
上梁不正下梁果然歪。
外面因此吵得更厉害,甚至盖过贡院放榜的消息。
棉花之争,也算彻底拉响。
这新玩意,到底好不好啊?
一个东西有争议,就代表了它的价值。
而且不管他们怎么争,该用的人还是会用。
比如州城许多底层百姓。
老爷太太们冬日不怕冷,他们是怕的。
押车的卖货的当伙计的冬日还要送信的,心里已然有了倾向。
就是不知道,这东西会是什么价格。
听说一亩地产量还不到一百斤时,不少人都觉得可能用不起。
竟然又有人隐隐觉得,要不然他们别争论了,如果更多人觉得棉花好,那价格岂不是还会往上涨。
特别是茶馆的伙计,拉拉身边人道:“别争了,回头咱们偷偷买两斤回来作衣裳穿,反正咱们不怕丢面子。”
“也是,如果说服他们,价格会更贵吧。”
外面吵得昏天暗地,安丘县众人则担心林元志的情况。
夫子强行安慰大家也安慰自己:“没事的,咱们纪大人跟周大人认识,应该不会太为难志哥儿。”
话是这样讲,但林元志从贡院出来时,夫子一马当先拉着他道:“没事吧?周大人说什么了,功名呢?”
“你不会吵赢了吧?”
林元志还有呆。
这怎么说呢。
你以为对方是要跟你辩论,但人家房门一关就说,不用吵,咱们是一派的。
那为什么要假装讨厌棉花?
林元志脱口而出,周大人欲哭无泪。
还不是因为你们纪大人!
说棉花产量太少了!
有钱人一出手,价格必然飞涨。
什么若有钱人用棉花,那一个人用的,就抵得过穷人一家子用的。
富人一人使用,必然被褥几条,棉被几条,那棉衣只多不少。
前前后后,要用掉二十多斤棉花,不过是作为貂绒狐皮的替代而已。
但二十多斤棉花,足够做十五条棉衣,够十五个人穿的。
穷人晚上做被子用,白日穿出门,岂不是更好。
周大人说着说着,自己都道:“所以你们纪大人不想让富贵人家用,就让本官诋毁棉花。”
原来是这样!
林元志更傻眼了。
纪大人深谋远虑,他一点也没察觉到就算了,还在这添乱,他真该死啊。
作为贫苦人家出身的林元志,若不是有县学免费读书,根本不可能成为州案首。
林元志反应过来,朝周大人深鞠一躬:“周大人大义,竟然承担如此恶名。”
其他时候就算了,但这会,周大人十分享受这个礼。
因为他真的很委屈啊!
若不是为了大局着想,为了黎民考虑,他早就把私底下写的棉花诗句拿出来了。
给许知州看吧,许知州太忙,那还是他上司,也不好经常过去。
正好林元志在这,见他文采也不错,干脆拿出自己的《咏棉》,以及关于棉花的画作,让这学生欣赏欣赏。
京城有名的诗画周家出来的人,这两项定然不会错。
别人以为他们在为棉花争论,殊不知直接达成一致,然后探讨诗文画作。
林元志看了看夫子,又看了看众人,咬牙道:“谁都说服不了谁。”
但又道:“周大人只是不喜欢棉花,却也不会因此牵连我的功名,大家放心。”
意思就是,棉花之争还在继续,周大人依旧觉得士族贵族不应该用棉。
可他对事不对人,不会因个人好恶,影响林元志州案首的名头。
周大人,还真是复杂啊!
安丘县众人松口气。
没事就好!
周大人虽然眼光不行,但气度不错啊。
眼光不行。
林元志为周大人抹把辛酸泪。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周大人才能如实说出自己是喜欢棉花的。
或许真的要等百姓们够用之后再说。
但天底下的百姓那样多。
他们手头的棉花却只能种在曲夏州一带。
陇西右道五个州府,只有两个地方能种,再往南边,便栽不活了。
纪大人说如今的棉花种不适合内地。
按照这样的进度,周大人很难说真话了啊。
曲夏州州城的棉花之争,一时半会不会落下,但学生们的考试还要继续。
林元志果然跟他说的一样,周大人并不介意他的看法,所以接下来的院试风平浪静。
等结果出来,安丘县十位崭新出炉的秀才,再次震撼整个曲夏州。
安丘县啊安丘县。
你们怎么什么都厉害?
甚至连曲夏州今年的蜂蜜糖都要上市了。
今年甚至还能运来一罐罐新鲜蜂蜜,因为人家把道路都修好,可以运送这样复杂的物件。
翘首期盼的刘掌柜早等着弓春荣他们,眼看着第一批蜂蜜跟蜂蜜糖运来,笑得合不拢嘴:“去年油菜蜂蜜运到江浙一带,十分受欢迎,送到京城那部分也被抢购一空,所以今年东家说了,有多少买多少。”
这个刘掌柜还是安丘县前县令张推官引荐的。
本以为是帮安丘县的忙,毕竟第一笔生意才二十两银子。
做到如今,规模早不止二十两。
弓春荣笑着跟刘掌柜行礼,笑道:“东家喜欢就好,今年差不多要送来十批。”
弓春荣预估了一个数字,若对方吃不下去的话,他们还要再找买家。
从安丘县通往州城的官道已经修好,运送货物非常方便,所以运输不再是问题。
甚至有货商专门跑到制糖作坊,同陶娘子做买卖。
但陶娘子想了想,还是让弓春荣押送一批货物到州城,先看看刘掌柜这边的意思。
毕竟刘掌柜提前说想包圆,做生意也有个先来后到。
得知原委后,刘掌柜先是震惊安丘县蜂糖的产量,再感谢陶娘子的信任,之后道:“等我会就去算个数字,咱们再定。”
“说起来,你们蜂糖产量怎么高了许多。”
说起这个,弓春荣挺起胸膛笑:“还去隔壁沾桥县收购了些,他们也开始种油菜了。”
安丘县有的,沾桥县也会跟上。
虽说产量还没上来,可已经有了好的开始。
刘掌柜大喜。
真好啊。
谁会不喜欢蜜糖。
只要这里蜂糖多起来,就会有更多人愿意到曲夏州交易。
这对大家来说,有利的。
弓春荣交完货,又去了趟张推官家里。
张推官见他登门,直接恭喜道:“你们纪县令,不光扬名曲夏州,整个陇西右道,都说他卓然不凡,才略过人啊。”
说到这事,弓春荣也笑。
那当然了!
他们纪县令就是这样厉害。
安丘县十个考生,十人考上秀才的事,自然已经传到本地,听说宋教谕还在家偷偷哭呢。
当了那么多年教谕,这一年考中的秀才,比之前加起来都要多。
他不哭才奇怪呢。
整个安丘县自然格外沸腾。
去年一个秀才,便值得大摆宴席。
今年十个!
甚至州案首都是他们县的学生!
所有人的激动自不用说,反正弓春荣他们出来的时候,听说林元志的家人已经在筹备席面,只等着他回去。
张推官也为他们高兴,到底是自己待过的任地。
而且想到自己在那一事无成,装聋作哑,心里难免愧疚。
弓春荣只是来送纪大人的信件,又给张推官家送了些蜂蜜糖,然后便去找安丘县夫子,以及林元志等人。
他们车队正好把大家给接回去。
不仅是安丘县众人,还有沾桥县的大家。
跟安丘县大出风头不同,沾桥县过来十五个考生里面,只有一个考中,算是之前的水平。
但他们并不沮丧。
有安丘模板在那,他们一定也能成的。
现在看到纪大人派车来接,更是感动不已。
出来的时候三月中旬。
如今再回来,则是四月中旬。
等轰动一时的安丘县秀才离开之后,州城对此依旧津津乐道。
十个秀才啊。
这概率也太高了。
他们家学生,能不能也送过去读书?
那肯定不行,因为人家只收安丘县的读书人。
而且人家读书风气兴起,自家位置都不用的。
用钱买?
别做梦了,那安丘县可是富裕地方,你要花多少钱啊。
说到这时,不少人沉默了。
安丘县,富裕地方。
看看这两个词放一起合适吗。
但细数下来。
每年大赚一笔的制糖作坊。
以及大宗油菜籽买卖,再加上常年细水长流的菜籽油售卖。
这些发展让安丘县与众不同。
没看到人家道路都修了?甚至连最好的农具都用上,就连匪贼也被挡在门外。
所以现在的安丘县,就是富裕地方。
谁能想到一个举人出身的县令,竟有如此才能。
那问题来了,安丘县,或者说纪楚推行的棉花,真的差吗?
真是富贵之家不可用吗?
估计关于棉花的争论还会继续。
但安丘沾桥,以及其他七个县早就做准备了。
州城这边还在考试时,几个地方便在分今年的棉花籽。
主要是沾桥安丘,以及阳顺三县来分。
其他四地先在官田试种,要看看产量,以及种植方法。
毕竟直接推行开,大概是不成的。
但说起来,他们这几个地方,棉花不能多种,油菜却种得极好。
估计也是看到安丘县的经验,所以开始推行。
这样反倒不错,因为纪楚手里的棉籽实在太少了。
去年官田剩下的棉籽,以及从下面收购加起来,也不过三千来斤。
按照现在的情况,顶多种三千亩地。
安丘如今六千多户,沾桥九千多,阳顺也有五千多。
就算去掉不想种不能种的人家,那也不够分的。
最后勉勉强强,但凡想种棉花的,每户分的三四两种子,大约能种两分到三分地。
第一年大范围的种,还是谨慎点好。
而且占用各家田地也不算多,不耽误他们轮耕其他农作物。
阳顺县实在没想到,孔师爷本以为,他们只能得到安丘沾桥两地剩下的,所以做好少种的准备。
实际上分棉籽时,纪县令还把他们考虑上,分得尽量公平。
纪楚的意思是:“阳顺县百姓既然愿意,那肯定要支持,否则会寒了他们的心。”
他推广棉花并不指望当几个地方的百姓挣钱,是保命用的,自然越多人种越好。
不过除此之外,纪楚单独留了二十斤棉籽,跟蜂蜜一起,送到常备军那里。
这并非因为常备军愿意卖淘汰的马匹给他们,那马匹明码标记,纪楚没有占便宜,而且说好的送些糖去,也填补了人情。
纪楚送给常备军棉籽,完全出于对军队的考虑。
冬日里,普通百姓还能窝在家里。
可将士们却不成。
特别是巡逻的将士,那北风一吹,整个人都能刮透了。
倘若军中能有御寒衣物,对他们来说会非常好。
当初他请求常备军帮忙训练乡兵,大约知道军中会答应,却没想到答应得那样爽快。
派来的黄总旗还是本事高强的忠义汉子,训练有素不说,对百姓的损失真心实意心痛。
若军中的人不是心向百姓,是不会派这样的人过来的。
前段时间还提醒他,说要注意匪贼抢不东西狗急跳墙,甚至在预备出骑兵相助。
这样的边关将士,让纪楚如何不感动。
所以这些棉籽,是他替百姓们给的,感谢他们守卫边境。
想来,再等棉花种得多一些,将士们说不定还能分到棉衣呢。
只不过在这之前,周大人的名声是别想洗白了。
好在周大人对此看得很开,跟他来往书信里还在调侃。
这也是没办法。
如今种下的是非洲棉,种植范围有限。
适应范围更广的亚洲棉还没见踪迹,或许就在某个角落等待发掘?
其他先不说,那棉籽以及棉衣送到军中,不用多说,已经让常备军的将士们知道好处。
别看现在都四月份了。
可东西好不好,实不实用,他们最明白。
同棉籽一起送去的,自然还有白花妹成书的《棉花要术》。
而送过来的东西,除了纪楚买下的三匹骏马之外,竟然又多给了一匹。
其中意思不用多说。
双方虽未交谈,却明白纪楚的想法,并表示感谢。
多出来的马匹让纪楚有些为难。
不过想了想后:“送给白婆婆。”
需要托人情才能购买的好马,送给白婆婆?!
她老人家翻过年都七十六了啊!
怎么骑!?
纪楚笑:“这可不是马匹,是白婆婆的荣誉。”
常备军感谢赠送过去的棉籽跟棉花要术。
这里面,自然是白婆婆功劳最大。
所以这马儿,必须送给她老人家。
李师爷等人听了之后,也觉得没问题。
不过白婆婆应该想不到,她快带到土里的东西,如今能换来如此荣耀。
这甚至激励很多老人家,原本觉得自己是个拖累,可事实并非如此。
现代获取知识非常便利。
但古代学习经验,还是要老人家口口相传。
这虽是文字不通的弊病,却也证明家里的老人确实是宝贝。
纪楚现在就等着秀才们回来,他就能去沾桥县送马匹。
现在四月二十五,想来也就两三天的功夫,大家就能回来。
纪楚还让宋教谕不要激动了。
好好准备祭祀才是正理,今年出了这么多学子,是个激励众人的好机会。
趁着这段时间,纪楚想教乐薇骑马,之前乐薇跟着他学过,可他那会技术不精湛,难免有错误。
现在两人一人一匹,教得更快。
正好是制糖作坊开张的时候,来往于现场跟罗玉村之间,也是教学的时机。
事实证明,还是通勤最能练习驾驶技术。
本就有些基础的陶乐薇,很快就能自如骑行。
从此她也要骑马上下班了。
纪楚暗道,他们夫妇俩还真是一模一样啊。
至于侄儿纪振,纪楚都懒得管。
他早就会骑,而且一个大小伙子,何必去管。
三匹里,两匹都有归宿。
最后一匹马儿,自然是李师爷的。
李师爷得知纪大人买马时也带了他,瞬间红了眼圈。
要说本地产马,说不上昂贵,可从军中买是花了人情的。
而且纪大人给家人买时,还带了他,这如何不感动。
想当年他们都在一个村子,见面自己还喊楚哥儿。
如今时光荏苒,纪楚已经是远近闻名的英才。
他跟着纪大人,真的没错。
能遇到赏识看重自己的上司,真的太难得了。
纪楚与李师爷并未多说,只是拍拍他肩膀。
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们一起从家乡过来,一起把这地方建设起来,便是并肩同行的战友家人。
四月二十九。
差役们来报:“纪大人,夫子秀才他们回来了!”
十个秀才啊!
都穿着青衿。
那场面实在太壮观了。
或者说十一个,沾桥县的几个读书人同行回来,都在往衙门赶呢。
他们安丘县,什么时候同时出现过这么多新秀才?
不少百姓听了,说什么都要来凑凑热闹,甚至有人当场想招女婿。
等纪楚到衙门门口时,围观秀才们的百姓越来越多,简直是迷你版的举人中榜,状元游街。
纪楚看得好笑,那林元志已经被众人拉着问话。
州案首啊!
安丘县头一个!
但林元志挠挠头,小跑着来拜见纪大人。
他是州案首如何,以后若有幸考上举人甚至进士又如何,他林元志永远都是纪大人的学生!
纪大人永远是他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