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纪楚查看完安丘县的文书, 大致都没什么问题。

今年该发的扶济,该给的物资,以及明年基本安排, 都处置得很妥当。

李师爷跟谢主簿两个人非常细心,非常值得信任。

作为一个地方县令, 下面三班六房, 再加上镇子,村子, 乡兵等等。

大事小情也有不少。

好在这些已经轻车熟路,安丘也好, 沾桥也好,纪楚问心无愧。

盘点到最后的棉花时,纪楚通过范县丞点了些,送给当时过来帮忙的受伤士兵。

是因为帮他们赶走匪贼受的伤,虽说过去几个月时间,但严重点的, 大概率没好透。

这些棉花同样是谢礼。

纪楚当时心里承诺过, 便不会食言。

范县丞深深叹口气。

难免想到纪大人刚来那会。

他跟那个什么赵师爷, 堪称狼狈为奸了。

全都不肯放权。

也是纪大人大度,这才饶了他, 还给他官做。

要说贪权吗, 他也确实贪, 好不容易手握那么多人, 肯定不舍得放手啊。

但经过这几年, 范县丞反而学到很多,更知道真正的好官应该是什么样的。

算了,他也不是小气的人, 大人以后还是在曲夏州的,他们依旧有机会见面。

听着他们说话,从县学回来的蔡老头稍稍抬眼。

不行啊,纪楚怎么能留在曲夏州呢,他要去咸安府才成。

如果说蔡一繁之前就有这个想法。

从安丘县学回来之后,心里愈发确定。

县学里面有蜂农夫子,估计很多地方都不能接受。

偏偏大家对里面的夫子极为客气。

特别是一个没了双手的夫子,他因为养蜂受伤,冬日伤口溃烂,之后不得不砍掉双手,防止病情更加严重。

他自己都说,在纪县令来之前,他只是个普通的农户,还因为没了手成为家里的负担。

当时安丘县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一亩地的收成,七成要交给官府,三成里近两成要给地主,剩下才是自己的。

也是因为这样,他才养蜂补贴家用。

更因为这样,成为残疾。

之后的日子愈发艰难,全靠妻子下田地干活,他只能尽力在家做些农活。

再之后纪大人来了,安丘县农户日子好过了些,他家也有了自己的田地。

也是那会,传出来要招蜂农夫子。

顾名思义,就是教其他人养蜂。

其实这个活很少有蜂农会接,这到底是门手艺,轻易不交给别人。

但他不同,他没有双手,只有选择教别人。

让那位蜂农意外的是,也有其他同行过来教。

大家原因并不相同。

多是想来挣点银钱,那会安丘县日子还没那样好,都想有额外的收入。

还有一点,竟然也是共同的。

“我就是想来看看,当夫子什么感觉。”

说话的人本以为自己是个异类。

没想到大家一起点头。

他们也是这样想的!

当夫子啊!

想来这辈子,就这一次机会?

还是进县学当夫子,教学也在里面。

他们大字不识的,也能行吗?

事实证明,绝对可以。

甚至随着纪大人的整顿,过来的学生们,对他们非常尊敬。

不少地方的蜂农,见到他们都会喊句老师。

而且他们的俸禄也跟其他儒学夫子相同,逢年过节的,收到的东西也一样。

刚开始还有儒学夫子不高兴,但渐渐都习惯了,甚至也以同僚相称。

在看到没有双手的蜂农夫子时,原本口出恶言的儒学夫子下意识道歉。

如果没看到具体的人,他们肯定接受不了不同地位的人,在做同样的职业。

但了解每个人之后,再听听关于蜜蜂,关于蜂巢,关于蜂糖收割的技术,就算是那位儒学夫子都感慨:“吾不行也。”

在读书方面,他比蜂农厉害。

而在养蜂上,他远远不如对方。

还真是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那位残疾的蜂农夫子,也靠着教人养蜂,有了体面的身份,以及养家的机会。

现在他家里,跟其他人一样,都修缮了房子,还穿上棉衣,家里粮仓也是满的。

这样的日子实在太好了。

他在县学门口徘徊时,哪能想到今日。

蔡一繁听得沉默,陪他一起过去的班凯班贤,同样不敢置信。

在开什么玩笑。

蜂农的地位竟然这样高?

只因为他们当了夫子,进了官学吗。

不是他们自夸,而是相对于养蜂的技术来讲,这些蜂农夫子或许不是平临国顶尖。

而他们师父蔡先生工匠的技术,至少在陇西右道,甚至全国范围内,绝对能排进前三。

就算这样,他们得到的尊重也远不如眼前的蜂农们。

班凯班贤都有点嫉妒了!

正儿八经嫉妒那种。

他甚至明白,为什么安丘县对他们那样客气。

因为这地方相信有技术也是真正的本事。

看看这些夫子们就知道啊。

原来他们一直喜欢的氛围,答案在这。

两个徒弟看向师父,蔡一繁颇有些激动,他想来安丘县学,就是在找这样一个答案。

蔡老头真切道:“做工匠若能有你们这样的境遇,实乃万中无一。”

“就连我也是羡慕的。”

说白了。

他也想当这样的匠人!

谁不想因为自己的职业自己的爱好被人尊敬呢。

而且他的技术,他的本事,绝对可以做到的。

出了县学,蔡一繁对徒弟们道:“想办法,一定要把纪县令弄到咱们咸安府做官。”

他相信以纪大人的能力,肯定能帮他们提高地位的。

还有出书。

他也想出。

蜂农夫子们甚至都在成书。

因为长时间在县学,他们靠着自学,以及儒学夫子帮忙,甚至已经在起草了。

想想就觉得嫉妒!!!

蔡老头心里下定决心,已经要把纪楚拐走了。

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真看到安丘沾桥情况,才知道这是个多好的官。

看来咸安府官员还是有远见,让他帮忙送信。

不过他们要是亲眼所见,估计会更迫切?

蔡一繁跟徒弟达成一致。

接下来的时间里,要想办法夸咸安府好,只有这样,才能让纪大人去他们那!

只是这几天纪楚实在太忙,他倒不是故意躲着不见,而是要去州城,需要交代的事情极多。

先是家里边,家里有娘子肯定没事,但他们夫妇俩在收拾寄回老家的东西。

特别是做的几套棉衣棉被,要给双方爹娘以及家人。

他们两家人口都不少,所以需要打包的东西很多。

还有李师爷家的亲朋,也装了一些。

等到纪楚去州城时候顺便带过去,让人送往老家。

往年这些事都是乐薇做的,今年纪楚跟着一起,所以需要些时间。

再加上安丘县各项事务,总觉得做得还不够。

比如当地的水利设施,还不够完善。

以及耕牛数量,是不是还少了些。

听说很多人不种牧草了,对军中收购牧草有些影响,还要再开辟地方,专门种牧草,这东西同样不能少。

等纪楚把这些事情忙完,才想到蔡先生他们,生怕他们等得着急了,毕竟出来那么久,估计都等着回咸安府。

但一问才知道,他们闲着没事,在教本地农户怎么修农具,以及怎么使用更方便。

看来大家都有些闲不住,自然而然帮忙去了。

身边有这样的匠人,实在太好了。

这个念头一出,就跟李师爷对视一笑。

定然要把人留下!

纪楚跟蔡一繁莫名其妙达成一致,那就是看重对方的才能,想让对方在自己那做事!

十月初三。

刚回安丘县没多久的纪楚便要出发了。

州城那边早就来信,不能再拖延。

这次过去是考核,上来就来个印象不佳,岂不是完蛋。

越是身上有功绩,越不能托大。

他这次把纪振,李师爷都带上了,两人也算一文一武,都是得力助手。

还带着三年的安丘账册,一两年的沾桥账册。

再加上给老家寄的东西。

以及给州城同僚带的东西,满满当当好几车。

帮忙运输的人,还是罗玉村的弓春荣,甚至呼文村呼宝成也想过来,被纪楚拦住了。

弓春荣现在有自己的运输车队,帮忙拉拉货还算正常。

你们磨油作坊还在忙,就不要来了。

这让呼宝成还有些难过。

可跟着一起去州城的弓春荣也没好到哪去。

弓春荣还能记起,自己头一回看到纪大人的场景。

那会纪大人刚上任没多久,便急匆匆做事,很多人都说他太着急了,还把赵师爷快刀斩乱麻。

如今想想,他不能不急。

因为那会的安丘县百姓,几乎已经到了绝路。

如果不是那年的冬日扶济,估计很多人都活不下去。

作为乡勇,他身体还算强壮,都是偷偷开荒养家人。

甚至在最初见到纪大人的时候还说漏嘴了。

他们村长连忙提醒才没露馅。

现在想想,哪里是没露馅,是大人不计较,甚至给他们生路。

之后的一切都让他们村子生活得以改善。

就不说罗玉村的制糖作坊了,只见他自己。

从一开始被点名运货,再接着发现村里需要运输的东西越来越多,他跟兄弟们甚至组织了运输的车队。

先开始运糖,之后运送货物,本地油菜大丰收,也让他们一年到头都有事情做。

现在以他为首,已经有十几辆车了。

主要不是农忙,大家都能从中挣到银钱,虽然说辛苦了些,但有事做他们就不怕累。

现在他们车队出去,道路好了,还有棉衣穿,比任何地方车队都要轻松自在。

这一切的一切,都因为纪大人。

所以这路上他十分沉默,但他同样知道,谁都不能阻止的。

就算纪大人自己要留在这,也有很多人不愿意。

好在大家都知道,纪县令还会在曲夏州,依旧是他们的官员。

若安丘有什么事,他们就去州城找大人帮忙!

大人肯定不会坐视不管!

就是这种时候,手下忽然过来说:“那个蔡先生是个好人吧。”

是啊,这位老先生做农具可厉害啊。

这次过来,就是专门改进弹花机的。

大家能这么快穿上棉衣,全仰仗他老人家。

手下欲言又止,低声道:“老大,我那车上拉的就是他们,他们在商量,如何向纪大人开口。”

开什么口啊。

“让他去咸安府做官!”

此话一出,弓春荣立刻不服了!

不行啊。

去州城做官,已经是他们的极限了。

若是去隔壁咸安府,那怎么办?

弓春荣坐立难安,连忙去找纪大人。

但他来晚一步,因为纪大人已经坐在蔡先生的马车上了。

“两位班兄弟,大人这会忙吗,我有事想找他。”弓春荣立刻对马车前面的两人道。

班凯班贤警惕地看向他,眼睛一转:“要等会。”

他们师父正在说大事,不能被打扰。

弓春荣一听,便知道怎么回事,瞬间急了。

这怎么能行啊。

还好旁边李师爷骑着马上前,对他眨眨眼,不用着急的。

李师爷旁边还带着他儿子李纹。

李纹今年十七,明显已经放弃学业,现在跟着他爹做事。

因为以安丘县县学的水平,他连县试的资格都没有啊,实在不是读圣贤书的材料。

李纹笑嘻嘻道:“有什么事可以同我说啊。”

纪振在旁边很是无奈。

这么一看,显然大家都知道蔡先生跟纪大人要聊什么。

而且划分出三个阵营。

李纹跟纪振肯定是中立。

班凯班贤他们则是想要纪县令去咸安府。

弓春荣他们则想让纪大人留在曲夏州。

“去咸安府好啊,我们那里是府!”班贤沉不住气,立刻道。

弓春荣皱眉:“大人在这里根基深,岂不是更好。”

这样的对话同样发生在马车里面。

蔡一繁十分真诚道:“咸安府不管经济还是人口,都要比曲夏州要好很多,而且距离都城更近。”

“作为陇西右道最好的地方,在那做事的官员,更容易进京。”

这话说给大多数官员,都是非常有用的。

蔡老头虽然讨厌这些东西,却也听过不少。

可这会讲给纪楚,难免又有点心虚,毕竟他是想拉人过去。

当然了,自己可没说谎。

“以你的本事,必然有所作为,而且咸安府应该也适合种棉花,户司又是个好去处,肯定会重用你的。”

纪楚认认真真听完,却并不比较两地的差别。

不管是曲夏州还是咸安府,都是好地方,都有勤劳的百姓,所以没有优劣之分。

可他在曲夏州,还有未完之事。

棉花在这地方才刚刚起头,甚至油菜行业也在上升期。

再有许许多多的事情,总觉得三年时间太短了。

再者,他对这类品种的棉花能不能在咸安府栽种成功,其实是有疑惑的。

总之按照纪楚的想法,他暂时还不想离开。

他要把棉花跟油菜认认真真推广成功才行。

至于升迁的事,离他还太远了。

进京更是懒得考虑。

进京做什么?玩脑子吗?

有这工夫,不如去犁几亩地。

说到底,当地百姓舍不得他走,难道他就舍得辛辛苦苦铺下来的路吗?

这路走实了,才是踏实的。

一定要把这些东西搞好了再说别的!

但想要发展好棉花跟油菜两个行业。

他很需要蔡先生的。

纪楚听完之后,并未接话,只是反问道:“蔡先生,您为何想让我去咸安府。”

这?

这要怎么说?

蔡老头老脸一红。

他想出书,想当夫子。

甚至想进官学。

算了,进官学大概不可能,府学那种地方,他不能登堂入室。

别说府学,就算是州学也不行的。

没有一个腐儒愿意让他们进去当夫子的。

安丘县那纯属意外。

上任教谕还算不错。

更有纪楚这样的上司,简直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可不管哪一点,他都有些开不了口。

只觉得把纪楚拉过去之后,他们工匠地位肯定有所提升。

纪楚轻咳,让蔡一繁总觉得纪县令知道他的想法。

纪楚还是不提这茬,只老实道:“安丘跟沾桥两地发展不过两三年,根基还太薄弱。”

“而且其他地方的棉花刚刚开始种,不是说这些事没我就不行,而是做事必须有始有终。”

既然是他带着大家走上这条路,便一定会带着大家继续走下去。

见纪楚这样讲,蔡一繁心里凉了大半。

这样的县官,所说之话必然作数。

这让他怎么劝啊。

咸安府也不给个实际点的官职。

话是这么说,但蔡一繁还是不肯放弃。

他一定要把纪楚劝到咸安府才成。

但他还未再说,就听纪楚道:“蔡先生,您可知道曲夏州州学的数科训导换了新人。”

什么?

这跟他要说的,有什么关系吗。

纪楚笑眯眯道:“新换的数科训导,正是安丘县上任教谕,姓宋,他还在州城要给咱们接风洗尘呢。”

蔡先生反应不过来。

这都哪跟哪。

不过安丘的上任教谕,就是愿意接纳蜂农夫子的官员?

他在州学的数科当训导?

现在的科举并不注重数科,连他这种工匠都知道,岂不是个冷门训导。

可他又记起,今年的安丘县秀才考试,去了十个人,考中十个人。

这般夺目的成绩,怎么只当冷门训导?

纪楚见蔡先生念念有词,终于有了疑问,适时解答:“他觉得数科与工科相通,故而选择做数科训导。”

当然相同了,那么多数学公式,不都是工匠要用的吗。

等会。

是这位教谕,不对,这为数科训导,看重工科,工匠?!

方才还说,蔡一繁最大的愿望。

一个出书,一个当夫子。

最后是进官学当夫子。

现在前两个还没实现,最后一个,或许有戏。

纪楚并不是卖关子。

而是这种事讲起来匪夷所思,必须要让蔡先生亲眼看到才行。

从白婆婆的书。

再到安丘县的蜂农夫子。

最后提起数科训导,那可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上来跟一个人灌鸡汤是不行的。

只有看到实际的东西,才会让自己的话变得可信。

纪楚这才道:“以先生之才,莫说州学府学,便是国子监也去的。”

“若能在官学里授业解惑,岂不是美哉。”

“著书立传,开馆授徒,蔡先生绝对配得上。”

什么州学府学。

您能去国子监!

想一想在官学里著书当夫子收学生,您可以的!

您绝对可以!

这话在纪楚嘴里,可信度再次上升。

这谁啊?

纪楚纪县令。

知道他的能力,便不会怀疑他口中的话。

蔡一繁深吸口气。

最不敢想的事,反而被纪楚说出来。

在县学当夫子都那样体面。

若能在州学当?

蔡一繁迟疑片刻:“真的可以吗。”

能问出这句话,便是想了。

纪楚轻松笑道:“宋训导会来给我接风洗尘,到时候您可以见见,看看他的性格秉性。”

这么一说,让蔡一繁立刻点头。

好,他要看看那人是不是真心喜欢工科。

倘若真的如此,他愿意的。

便是举家搬过来也行。

他是真的想出书啊!

他那一身的本事,他不出一本工匠的书,不光明正大立传,都对不起他的手艺!

蔡先生绝对有这个资格说这种话。

只是作为匠人,没有支撑他的底气。

倘若进了官学,那肯定没有阻碍。

等纪楚从马车里出来,只见众人齐齐看向他,好像都在等答案。

纪楚好笑道:“赶紧赶路吧,天黑之前,应该能到州城。”

他们上路也有三日,第四日晚上就能到,也多亏如今路修得不错。

班凯班贤一脸渴望,可他们见师父也出来道:“快点进城吧。”

那答案是什么?

纪大人到底去哪啊。

纪楚跟蔡一繁都没回答。

因为现在不是纪大人去哪的问题。

是蔡先生去哪的问题了!

而曲夏州州城,张推官,小宋训导,都在城门等着。

张推官不用多介绍。

安丘县上任县令,他面对纪楚多有愧疚,不过也帮了不少忙,算是纪楚在官场上为数不多的人脉。

小宋训导,便是之前的宋教谕,说起来两人都在安丘待过。

这里称为小宋,是因为他三叔为州学右训导,州学三把手,正六品的官职。

而他是数科训导,从七品的官职。

再加上低一辈,就被大家喊作小宋训导,以作区分。

两人对视有些尴尬。

因为他们当初在安丘的时候,虽然一个是县令,一个是教谕,可那政绩做得都稀烂。

谁看不上谁。

小宋训导觉得张推官被师爷钳制,简直丢人。

张推官觉得小宋训导一个秀才都教不出,也不是什么有真本事的。

现在好了,两个互相看不上的人,都在等能看得上的人。

好尴尬,但是没有办法。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关系多好呢!

路过官员都想说一句:“不愧是工过事的同僚啊。”

两人目视前方,都有一个念头。

纪楚,纪大人!

你快点过来吧!

实在不想跟对方站在一起了!

真不想跟他一起在城门口等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