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原本好好的棉花种植被打断, 别说纪楚,就连户司都有点生气。

棉花好不好,他们心里没数吗?

换句话说, 棉花好不好,整个曲夏州州城官员没数吗。

如果不是书香世家的礼司周大人率先发难, 再有京城太子殿下同胞兄弟二王爷开口。

整个曲夏州的官员, 都会主动购买棉花的。

一个是这东西确实好,二是纪楚在推广的东西, 基本不会差。

再者,冬天谁不冷, 就问问谁不冷?

那些皮货,也不是这些普通官员都买得起的。

这也是棉花之争能掀起的原因。

倘若东西不好,其实就不会有争论了。

户司众人让各县种点棉花,既是自己想用,也明白底下百姓确实需要保暖的物件。

多数官员虽然是当官的,但他们也是人, 不会是冷血无情的动物。

这种随口说说, 又不用付出什么的仁政, 凭什么不支持。

就拿纪楚讲。

他在安丘沾桥受喜爱的程度,还用讲吗?

也是正因为他的仁政, 才会年年被评为上上, 更因为这份心, 仕途才无比坦荡。

否则一个没有家世, 没有根基的举人官员, 凭什么被那么多上司看重?

都因为他的能力,都因为他对百姓好。

这样正面的例子,很难不鼓舞人心。

眼看这种不费力就能讨好的事, 被远在天边的二王爷,或者说被近在眼前的吏司主事打断,肯定不高兴。

工司那边也有点意见。

不说他们做不做事,只讲棉花的好处,他们都真心体验过,好不好心里没数?

打个比方说,你最近挺喜欢一样东西,可偏偏有人故意在你面前讲:“什么品味啊,还喜欢这个?没意思。”

此刻就算对那东西一般般,都会生起无名火吧。

吏司主事那边,却已经开始发难。

经他的嘴一说,曲夏州十七个县里,已经有五六个不准备再种。

理由大同小异,不必赘述。

这就算了,经过纪楚的调查,还有两个地方的县令,甚至严令禁止不许种植,违反的会被责罚。

那两个县的百姓,加起来也有六万多。

明知道有好东西在那,却不许他们种,不准他们穿,这是什么道理?

纪楚要是不生气,那就奇怪了。

而他更明白,吏司主事完全是对人不对事。

棉花若是其他官员提前,他肯定不会介意,反正无关痛痒。

谁让这事跟自己有关,谁让自己跟他堂兄弟赵金川有仇怨。

如果因为自己,连累六万多百姓不能穿上保暖衣服,那他如何自处。

纪楚表情平静,谁都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

户司众人见他表情,莫名有点害怕。

平日的纪楚不是这样啊,这会是怎么了?!

他倒是说话啊。

纪楚笑了下:“没事,就是想事情。”

停,你别笑了!

更可怕了好吗!

如今已经是五月二十五,如果没在六月初五之前种上棉花,今年时间就错过了。

还是想想怎么解决那两个县吧。

谁料他们还没想出来如何解决,吏司主事竟然开始第二轮进攻。

税收刚刚收上来,各部门在许知州那边开会。

众人核算账目时,就听吏司主事上下打量纪楚道:“纪大人,最近没去州学?”

纪楚表情波澜不惊,直接道:“下官并非州学官员,自然不会常去。”

“哦?之前不是很喜欢管官学的事吗。”

“是吧,王学政。”

吏司主事一开口,就是战火东引。

想让王学政觉得,纪楚越俎代庖。

谁料王学政懒得理他,根本不回答。

吏司主事赵锡元也不尴尬,竟然又问礼司主事周大人:“周大人,您觉得呢。”

外面都说周大人不喜欢棉花,这肯定跟他同一阵营吧。

周大人喝口茶,对王学政道:“你那盘棋我解开了,回头去我家看看。”

到这,赵锡元脸色难看起来,又看向逗鸟的工司主事。

他原本想说,纪楚一个工司的人,日日都泡在户司,你不生气?

但总觉得说出来,工司主事也不会理他。

一口郁闷之气堵在胸口,赵锡元颇有些恼怒。

而纪楚总觉得对方在众人当中有些格格不入,但一时也找不到缘由。

以免他扯进更多人,纪楚也懒得再绕弯子,直接道:“赵大人有何指教,尽管说就是。”

他们在外面交锋,里面许知州,户司主事等人还听了一耳朵,甚至对随从使眼色,听清楚外面在干什么。

纪楚说得直白,赵锡元也不装了:“纪大人,听说你让下面各县继续种棉,可有此事?”

“是有这么回事,怎么了?”

“还怎么了?你难道不知道,太子殿下的同胞兄弟二王爷不喜棉?你却偏要种,这是为哪般?”

“是公然反对二王爷,还是反对太子殿下?!”

听到这话,普通官员肯定会被吓到。

太子乃未来国君,又素有贤名,谁敢这样说?

纪楚却泰然自若,拍拍官服道:“赵大人不用给下官扣大帽子。其实你大可说,下官送你堂弟进了牢狱,故而这般报复,这样说不丢人的,毕竟亲亲相隐,可以理解。”

纪楚这话一出,在场不少人差点笑出声。

要不要这样直白啊!

这可是官场!

谁有你这般说的。

可要讲起来,大家又明白怎么回事。

毕竟比起什么对二王爷,对太子大不敬这种话。

还是赵大人打击报复,来得更真实。

而亲亲相隐这种话,虽然是圣人言,却也有个限度。

就赵锡元他堂弟干的那些事,不拉出去砍头,已经是相隐了。

赵锡元没想到,纪楚根本不给他来虚的,一时间哑言。

都说纪楚难缠,却也没想这般难缠

“你胡说什么。”赵锡元再次辩解,“本官不过是提醒你,莫要自以为有些功绩,便自鸣得意,以为什么都能做。”

“这官场,可不是那么好混的。”

纪楚点头称是:“大人教训的是,看来以大人的为官之道,以后必然拜相封侯。”

众人这次真的忍不住了,扑哧笑出声。

一个四五十岁的吏司主事赵锡元。

一个还不到三十的户司右都事纪楚,谁的前途更好,一目了然。

即使纪楚被家世所累,可凭借他的本事,当个一地主事,还是轻轻松松的。

所以这么看来,谁的为官之道更好,自不用讲。

世俗都说,为官要圆滑,要唯上是从。

实际上,谁心里又没个为国为民的读书志愿。

倘若给读圣贤书长大的人来说,更喜欢哪一种人,其实不必多言。

里面许知州听着,轻声道:“他倒是不怕事。”

这分明是把吏司主事对棉花的战火,引到他身上。

以前的赵锡元还能借着棉花说事,指桑骂槐。

纪楚直接挑明之后,他也不必拿棉花做靶子,可以针锋相对了。

所以纪楚不是莽撞,也不是直接。

只是让自己站在前面,拒绝那六万百姓因自己被牺牲掉。

不仅许知州意识到,外面看戏的工司主事微微叹气,似乎也想到什么。

纪楚啊纪楚。

你为何要这样做。

如果问到纪楚,其实他自己只会说:“本就是我惹的祸,何必要六万百姓替我受难。”

又或者说,一个自己,跟六万百姓穿棉衣相比,好像不用过多选择。

他认为自己并没有过多的觉悟,只是两者比较起来,选择更好的答案而已。

纪楚并不觉得自己在做多么了不起的事,故而他的面容更加坦然,甚至道:“对了,今年安丘沾桥的好友要送下官几百斤棉花,吏司的差役,以及冬日值夜的书吏们,可有兴趣?”

大冬天出去巡视的差役!

冬夜置办的书吏!

谁不想要保暖的东西?!

那是开玩笑!

特别是他们,每年冬天还要下去考究官员课业,真的需要啊!

另一个支起耳朵的,还有一直看戏的兵司主事,他朝纪楚嘿嘿一笑,竟然直接凑过来:“我看赵锡元不想要,但我想要,纪大人今年棉花收获了,给我也来一些吧,底下兄弟们治安巡视,极为需要。”

吏司其他人眼睛都瞪大了。

谁不想要了?

兵司主事你不要乱说!

兵司主事甚至补充:“不讲那些雅不雅的,我们大老粗,可不在乎这些。而且我们兵司可以买,到时候还望纪大人牵牵线。”

纪楚真诚笑道:“这好说,今年各地种得多,应该不是难事。”

“贵人们与众不同,穿皮货皮草,咱们穿棉衣棉被,互不干扰,岂不是美哉。”

这话便是强调贵人跟平民不同。

他们可以穿皮草,咱们就穿棉衣,丰俭由人嘛。

默不作声的礼司周大人终于找到机会开口:“说得没错,普通人该穿还是穿,本官说的是风雅之士穿上臃肿,不美观而已。”

好好好,周大人打得好配合。

但周大人还给他使眼色。

今年的棉花,可别忘了我的。

纪楚客气行礼,明显达成默契。

赵锡元几乎气急,原本想借着不敬二王爷,不敬太子的事情,好好声讨纪楚。

可他几句话,就说什么私人恩怨,跟其他人无关。

就把原本扩大的事态降低了。

今日的谈话传出去,其他人肯定会更相信后者。

相信是自己针对纪楚,这才如此讲。

虽然自己确实如此,但真的能当面说出来吗?!

纪楚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原本天大的事,被化作私人恩怨!

自己现在针对他做什么,似乎都像是报私仇一般。

谁让赵金川确实是他堂弟,也确实还在监牢里面。

吏司主事要拂袖而去,却被左右之人拉住,还要向许知州汇报事情,不能离开。

纪楚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些奇怪。

要说曲夏州六司主事,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长处。

户,礼,工,不必再说,大家都很熟悉。

刑司主事也很公正,这点同他一起来州城的刘大人刘为民说过。

兵司主事方才讲话,更是实在。

唯独一个吏司。

可要说吏司不公正,那也不是。

这主事赵锡元那般厌恶他,每年的年末成绩又给得到位。

为何?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缘由。

那就是这吏司主事,其实并非真正管事的,更像是个被架空的人?

纪楚看向留在原地的吏司右都事,这个频频向他示好,明确是吏司探子的人。

对方朝他友好一笑,明显有想法。

等公务办完,吏司右都事主动前来,客气道:“大人辛苦了,方才我们主事说话有些着急。”

这右都事一双狐狸眼,从去年年底考核,就对纪楚屡次示好。

之前还是他传递消息,告诉自己吏司主事跟赵金川的关系,又是他说了,赵家的远房表妹是二王爷的妾室。

以前还能说暗戳戳的,现在竟然一点也不藏着。

纪楚这次反而不直接了:“没关系,人与人之间,也并非只有一种关系,同僚嘛,有着摩擦很正常,求同存异即可。”

吏司右都事薛明成微微挑眉:“纪大人说话,怎么开始绕弯子了。”

纪楚不语,只是微微拱手。

两人一番交谈,让薛明成只得道:“吏司主事不会罢休的,你要做好准备。”

“哪个方面的准备?”纪楚问道。

薛明成低声道:“二王爷下令。”

纪楚停顿片刻,看着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无比震惊。

什么东西?!

二王爷下令?!

对方直接请王爷的令,不让曲夏州百姓种棉花?!

就因为让妾室吹了耳边风?

或者还送了无数金银礼物?

为什么!?

不种棉花,真的那般重要?

这个报复,是不是有些太狠了。

薛明成狐狸眼微微眯起:“你这么聪明,肯定猜到了。”

纪楚哑然失笑。

能猜不出来吗。

这一切真是太好笑了。

从最根源的安丘县说起,一个县的师爷,或者说之前的各个县令,都敢指荒为田。

揽下无数金银财宝,这些银钱必然二八分账,自己留一部分,给上司一部分。

而上司又要给自己的上司。

不出意外的话,这条利益链已经显露。

赵师爷赵金川把揽来的金银给到吏司主事赵锡元,赵锡元通过亲戚关系给到远房表妹,表妹那边送与京城二王爷。

这一场大鱼吃小鱼,小鱼吃小米的戏码,便是这样搭建的。

这就是为何许知州要解决指荒为田,却不能声张。

要解决这些贪官污吏,还要找个别的名号。

因为许知州,就是被派来给二王爷擦屁股的。

事情做得太过分,总要有个收场,总要有个能兜住的人。

这也是指荒为田处理得格外缓慢,更是为首之人不能直接处决的缘由。

更是历任官员不能多讲的原因。

因为最上面的人是二王爷。

或者说是太子。

别忘了,大家提起二王爷时,总会说他是太子殿下的同胞兄弟。

这么看来,二王爷会下令,禁止种棉也很好理解。

不仅是他,甚至是许知州,都断了二王爷的一条财路,能不生气吗。

所以这命令看似荒唐,实际上是上位者轻飘飘的报复。

可他这报复,是让五六十万百姓不能穿棉花,不能穿棉衣。

甚至会毁了因为棉花建起来的数科。

纪楚深吸口气,这才看向吏司右都事薛明成,直接道:“想当吏司主事,不能只靠借刀杀人。”

薛明成一顿,又挑眉道:“我都直接来找你,肯定不会躲在后面。”

其实有点可惜,如果纪楚没那么聪明,他肯定能挑拨成功,让纪楚冲到前面解决赵锡元,自己坐享其成。

可也就是纪楚足够聪明,自己才会选择他,来做这件事。

整个吏司,一个吏司主事,一个左都事,都是废物!

他早就忍够了。

事情不做,屁事极多,不把他们弄下去,自己既要做事,还没官职,这气他忍不了。

现在局势总算明了。

许知州被太子殿下派来给自己同胞兄弟解决麻烦,但又不能真的大动干戈,只好捂着盖子解决。

眼看曲夏州终于拨乱反正,要重回正轨,自然吃掉不少人的利益。

二王爷知道自己的问题,不敢反驳兄长,可又不高兴手底银子逐渐变少,便私底下来点报复,纯粹发泄情绪。

找到的点,便是棉花。

对他们来说,算是不大不小的事。

对经办此事的吏司主事来说,算是终于找到由头,好好出口“恶气”。

纪楚也好,棉花也好。

都是他们在宣泄自己利益减少的不满。

所以才会有即将到来的命令。

不准种棉。

事情发展到这,纪楚面色凝重道:“命令还在路上?”

“在路上。”吏司右都事薛明成,“还有三天,就能到了。”

倘若命令一到,直接公布出来。

那一切就完了。

到时候就算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命令不对,知道轻飘飘的命令能毁了五六十万百姓的冬日,也不能反驳。

等朝臣为百姓据理力争,等民怨四起,等事情再解决,便直接错过一年种棉时间。

更别说,二王爷他爹,他哥。

真的会驳回对方的意思吗。

他们难道不会为了皇家面子,直接认下这件事?

到时候整个棉花产业不至于完蛋,但至少推迟五年,甚至十年。

纪楚几乎被气笑了。

看着老天发笑。

什么叫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所以,他们必须在二王爷命令来临之前,彻底解决这事。

把命令直接掐灭。

纪楚思索片刻,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二王爷下令禁棉这事,太子知道吗。”

这个问题问到别人,多数人肯定反问:“我怎么知道,京城距离曲夏州两千多里地!”

可薛明成却犹豫片刻,不知道该不该回答。

回答了,证明他知道京城那边的动向。

不回答,又怕纪楚判断失误。

纪楚深深看他一眼:“我知道了。”

说着,纪楚转头就走,他要赶紧阻止二王爷禁止种棉的命令。

薛明成愣了片刻。

纪楚比他想象中还要敏锐。

不过他立刻下意识道:“你去干什么?”

纪楚头也不回:“告状。”

什么?!

“找许知州告状!”纪楚咬牙。

最高深的官场争斗,只需要最朴素的技巧!

他要告状!!!

谁都不能阻拦!

二王爷干出那样荒唐的事,太子则派许知州过来解决,由此也能看出来,太子必然不赞同弟弟的行为。

所以这禁止种棉的命令,必然是自己下的。

毕竟他真做了这般荒唐事,老爹跟哥哥也不会怎么着他,顶多人家父子兄弟关起门臭骂他一顿。

五六十万百姓四五年不能穿棉衣又怎么样!

人家二王爷可是挨了几天训斥啊!

这个话稍微过一下脑子,纪楚都要爆炸了。

等他进了许知州的书房,眼看旁边站着的是户司主事,工司主事,直接道:“大人,这里也没有外人。”

话刚说到这,工司主事就想离开。

因为这话一听,就要说大事了。

可纪楚稍稍挪动一步,巧妙挡住上司的步伐,直接道:“二王爷想要禁止种棉,下令马上下来。”

“会给到吏司主事赵锡元。”

直呼上司大名,已经是不尊的行为。

无异于直接骂人。

纪楚这样说,自然是表明自己的态度。

禁止种棉。

此话一出,就连不想管事的工司主事都停住脚步,不敢置信道:“全州不许种棉?”

“全州。”

许知州猛然咳嗽几声,直接捂住胸口,户司主事赶紧上前:“老师您别生气,别气了。”

“汤药呢,快把药端上来。”

这三四年里,老师收拾了不知道多少烂摊子。

眼看曲夏州终于要恢复正常,甚至逐渐变好。

现在又来一个事。

二王爷,你是想逼死我老师吗!

三个人都没问纪楚的消息来源,只是觉得恼怒。

棉花之争在曲夏州,顶多是个茶余饭后的玩笑。

不管棉花名声如何,只要好好推广,让百姓能用上,便是极好的。

此等苦寒之地,有这般保暖的东西,是百姓之幸,是所有人之福。

但就是这么好的东西,要被剥夺?

好好好。

二王爷你为了报复,就这么干。

许知州甚至看向边关常备军的方向。

百姓保暖暂且不提,常备军那边要是不准种,又会掀起什么波澜。

大家嘴上不说,行动上支持,已经形成无言的默契。

许知州甚至早就跟太子殿下汇报过棉花的好处,也提过纪楚不想让权贵先用的想法。

一则是为了百姓。

二则为了各地驻军。

不仅是曲夏州的常备军,还有更冷更远的东北之地。

此番远虑,全要被二王爷毁了。

就算是忠于太子殿下的许知州,此刻都忍不住想,殿下为何不能约束胞弟,为何不能严惩他。

“命令应该在路上。”许知州道,“不能让命令落地。”

要把这件事彻底阻拦。

许知州看向户司主事,工司主事,以及纪楚,直接道:“你们三人,按我的吩咐办事。”

工司主事抬头看向长官,按照往日的情形,应该拒绝的。

他看向旁边坚定的下属纪楚,此刻再也拒绝不了。

工司主事景若瑾认真道:“许知州,下官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