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从那天起, 白婵婵发现自己的日子变了,完全不一样。
那天她跟着奶奶去了县城,住进大屋子里面。
官府的人说, 这是冬日扶济,是照顾他们穷人的。
去县城的路上, 奶奶跟她坐到马车上。
一起过去的, 还有同村很多老人。
大家坐在马车上时,都不敢说话。
天上真的会掉馅饼?
可没人敢多讲一个字。
倒是白婵婵想起来, 隔壁安丘县,好像也有冬日扶济。
不怪她什么都知道, 因为那就是希望,是他们日思夜想的事。
之后马车上的人越来越多,根本坐不下了。
以她十二岁的年纪,其实不应该去的,可她要照顾奶奶,这才有了个位置。
外面的人商议之后, 那个大哥哥让出了自己的马匹, 让她坐上去的, 叫纪振的大哥哥牵着马,他们一路到了沾桥县的县城。
在白婵婵的记忆里, 她这是第二次到县城?
上一次来, 街上的人还以为她爹娘要卖孩子。
从那之后, 就再也没让她进过城。
这次不仅进了县城, 还住到温暖的大房子里, 她跟奶奶和同村人住在一起。
每日有饭吃,有炭火烧。
腊八那天,还有粥喝。
白婵婵又看到带她出村子的大哥哥, 她现在已经知道,这个哥哥叫纪振,新县令的侄儿,是个哑巴,但做事很靠谱。
就是他跟县里的差役,把县里的老弱都给带过来的。
之后的事就不用讲了。
新县令知道奶奶会种白叠子之后,他们的来往就更多。
很多时候,都是纪振哥来回跑动,有时候是送吃食,有时候是请教种棉的问题。
他虽然不会说话,但帮了自己家很多很多忙。
甚至自己去学写字,也是纪振哥提议的。
之后的日子一点点变得清晰。
她还跟在奶奶身边,多数时候跟着奶奶学怎么种棉花,其他时间学写字,学着看书。
她们家的日子,也因为奶奶的本事越来越好了。
她家再也不是佃户,她家有了自己的田地。
再也不会饿肚子了。
不仅她家如此,整个白家村都是这样。
之前霸占他们家田地的地主伏法了,直接被抓了起来,听说被判刑流放。
那地主挨板子那天,整个村子的人都去看了,一群人围着叫好。
白婵婵还看到纪振哥就在新县令身边,两人眼都不眨,看着下面的地主们挨个被打脊杖。
原本村里人还觉得可惜,觉得这些人就应该去死,怎么只判了个流放。
没想到,还是纪振哥打手势跟她说的,你们村的地主挨板子没扛过去,已经死在牢里了。
说完之后,纪振哥似乎觉得有点血腥,拿了包蜂蜜糖给她,让他们小孩子都去玩。
可白婵婵想说,她一点也不觉得可怕,她同样觉得应该拍手叫好的。
等她慢慢长大,学到更多东西。
那时候的沾桥县,已经跟她小时候完全不同。
各家都有田地,沾桥县还有自己的被服作坊,整个沾桥县已经成为平临国的棉花之乡。
小一点的孩子,甚至不知道什么是挨饿,更不知道手上的冻疮能那样多。
这一切的一切,都因为纪大人的出现。
白婵婵也由衷地感谢纪大人跟纪振哥。
即使她知道,这两人都不需要她的帮忙。
再之后,就是听到纪振哥离开的消息,他跟好友一起去了广宁卫当兵。
广宁卫她知道,那天的天气比曲夏州还要冷,所以需要很多棉被服。
他们沾桥县棉被服第一次打出名声,就跟他们有关。
从沾桥县到广宁卫,几千里的路程。
白婵婵只觉得无比羡慕。
她要是能跑那么远就好了。
可惜没有什么理由。
直到听说纪大人急需一批跟棉花相关的人。
要组成棉花团队,种棉花的,弹棉花的,会做棉花机器的,他的新任地需要大家。
纪大人的新任地,就在昌河州,那广宁卫就在昌河州的下面。
虽说两地相隔甚远。
可纪大人有需要,曲夏州大部分人都会主动报名。
所以别看这活辛苦,那也是要抢破头,才能抢到这个机会。
白婵婵发现,她不用抢。
因为她是白婆婆的孙女,论种棉这件事,没有谁比她更厉害了。
其实滇州府那边也想请她过去。
但白婵婵不去,她就是要看看更冷的昌河州,也想看看这里有什么能吸引纪振哥。
十八岁的她,已经能够自己做决定了。
奶奶年纪大了,却依旧支持她的决定,还道:“你去了,我更放心。”
“一定要帮昌河州种好棉花。”
“这是可以让很多人活命的东西。”
白婵婵认真点头。
她会的,她肯定会认真培育棉花。
就像奶奶在沾桥县做的那般,定然不会砸了白花妹的名声。
所以现在的白婵婵正在昌河州的官田上栽种棉花。
以她的经验能看出来,这里的棉籽跟西北棉有些不同。
而且根据这里的农作物种植时间推断,此地棉花的生长周期明显更长,甚至能长达五个月到六个月的时间。
因为这样,所以赶在四月份就要种下。
“生长时间更长,所以棉绒才会更长,产量也会更高。”
白婵婵跟身边人解释道:“扎根扎得好,棉花的营养也会更好。”
此刻白婵婵身边的人,多是衙门的官吏,他们此行的目的,就是选个合适的地方开荒。
那边一千亩麦地已经开好了。
就剩下两百亩的棉花地。
纪振也在旁边,他听着白姑娘指挥,让人在附近划线,确定好开荒的具体位置。
做这一切的时候,流放的犯人就在旁边看着,等着分配荒地。
难得不用做事的时候,却让他们更加难受。
听说这个女子家里,以前就是佃农。
现在身份转换,她成了指挥大家干活的,自己却成了佃农都不如的犯人。
佃农种地,好歹有收成是自己的。
他们种地,什么也捞不着啊!
加之指挥他们的是女子,种的还是棉花,心里的气就更多了。
“辛辛苦苦开荒有什么用,种出来的棉花是给我们穿的吗?”
“就是,开完麦地开棉花。”
“等麦子种出来,咱们还能吃上,棉花会给咱们吗?”
一想到自己种出来的东西,不会分给自己半点。
这些流放的犯人就格外生气。
真是气得要命!
州衙门的书吏差役,他们不敢说什么。
一个无官无职的女子,也敢来指挥他们?
这么想着,那犯人曹建嘴里骂骂咧咧,手上明显在偷懒。
如果被女子指挥,被之前的佃户指挥,已经够让犯人曹建生气的。
那接下来的事情,则更让他们坐不住。
漳兴三年,四月份。
昌河州一个城一个卫所十二个县的种田好手们,齐聚州城。
总共一百八十人,陆陆续续到了已经从生地变为熟地的官田棉花地。
一想到要来学种棉花,众人别提多高兴了。
“不错啊,本来以为是生地,没想到已经开荒了。”
“确实,就是这地犁得不行,还要再犁一遍。”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干活啊。”
这一百八十个人,都是各地精挑细选出来,最会种田的老农,所以他们撸起袖子就准备干活。
负责安顿他们的书吏道:“大家不要着急,播种定在四月初十,先开始几天,白夫子会教大家如何播种,以及播种要求。”
老农们点头,他们肯定会好好干活的。
谁料那书吏道:“不是干活,是学习。”
“其他活,有些流放的犯人们的干。”
不是纪楚刻意要这样说。
而是不能开召老农来官田干活的先例。
自己确实是召大家来学习怎么种棉花的。
万一以后有人打着学着的名义,让他们过来免费干活,那怎么办?
所以一定要强调是学习。
不仅如此,所有重体力的活,都不必由他们做。
这让赶过来的农人们更加惊奇。
他们都做好干活准备了啊。
现在跟他们说,不用自己动手,就是学习。
还有这种好事?
再看看旁边等着干活的犯人们,大家就知道,衙门是来真的。
这次进城,就是专门的学习。
“本来以为学种棉已经够好了,帮忙干点活也没什么。”
“还是纪大人对我们好啊。”
“就是,纪大人对百姓真好。”
这话听的,犯人们心里酸溜溜的。
纪楚人好?
纪楚哪里人好了?!
其中那个叫曹建的犯人更是气恼。
倒反天罡!
一个女地指挥他们锄地。
一群老农指挥他们干活!
还说棉花地犁得不好,来这第一天,就让他们再犁一遍。
这是二百亩地!
不是二亩!
这群老农把他们当人看了吗?!
凭什么?!
放在以前,这些人都要跪地求饶才是。
跟已经融入这里的曹垚不同。
曹建这人,可是曹家长房正儿八经的长子嫡孙。
他是曹阁老的亲孙子,他爹就是曹阁老的大儿子。
长房从小在京城长大,自认是极了不起的,可家族一朝覆灭,他也成了真正的犯人。
可要说恨纪楚吗?
曹建也不知道,毕竟他都没见过纪楚这人,更不敢恨他。
这是祖父都觉得厉害的人物。
所以即使他爹死在流放的路上,他也不敢怕,只觉得成王败寇,纪大人确实厉害。
不敢恨纪楚,也不敢恨袖手旁观的祖父阁老。
但他恨曾经是佃农的白婵婵。
更恨这一百八十个过来学习的老农。
还是那句话,放在之前,他根本不会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这些人都是他的奴才。
不对,奴才都不是,他根本接触不到这些人!
曹建不仅恨这些人,还恨曹垚。
一个旁支的穷鬼,在这里,混得竟然比他还要好!
他算个什么东西。
这样日复一日地劳作,到底有什么用。
开垦出来的土地不是他们的。
种出来的东西也不是他们的。
就连住的房子,也都是官府的物件,让他们搬家就立刻搬家。
想让他们去伺候麦子地,就伺候麦子地,想让他们过来给老农们打下手,他们就要来打下手。
凭什么!
他们虽然是犯人。
但他们也是人!
凭什么要被这么对待!
曹建越想越恨,嘴里不干不净的骂声也越来越多。
他的气恼,并不会打扰白婵婵的教学。
如今的白夫子,还有她带着的种棉花好手,把一百八十个老农分为五个组。
每一个组都会亲自教学。
从认识棉种开始,再介绍棉花的特性,还有棉种栽种时的注意事项。
如果是在课堂上教导,学生们多半还要死记硬背。
但眼前的老农们可不一样。
他们种了半辈子的庄稼,一切都能融会贯通,只要说了原理,便很快能记到心中,再也忘不掉。
这群专业人士在一起聊种地,跟高手讨论攻略没什么区别。
旁边犯人们哼哧哼哧抬水浇地,搬运种子,搬运肥料。
还要适时把老农们需要的工具拿过来,时不时还要被说一句:“你懂不懂啊,这是我要的物件?”
“你这动作也太慢了,放在我们村,饭都没得吃。”
“别踩着庄稼啊!笨死了。”
老农们说完,还要哈哈大笑。
觉得这些犯人真是太蠢了,连杂草都不会处理,翻地都翻得笨手笨脚。
可曹建他们根本不敢反驳。
只要敢抬头,旁边士兵就是一鞭子:“老实点!好好干活。”
他们好好干了!
他们就在干!
你难道看不到吗!
曹建只觉得满腹委屈。
他也是人啊。
不是牲畜,更不是努力。
放在之前,他才是那个嘲笑别人的主子。
可惜白夫子等人根本不理他们,只招呼老农们道:“今日学习也辛苦了,咱们去吃午饭吧,官府管饭,大家放开了吃。”
官府不仅教学,还管饭。
老农们更加高兴。
种了一辈子的地,靠着占了“便宜”,还有点过意不去啊。
这话听到曹建他们耳朵里,更是生气。
辛苦?
到底是谁辛苦啊?
前几天,还有这一上午,明明是他们辛苦才是。
这些老农不过是学怎么种地,汗都没出。
这就辛苦了?!
偏偏曹垚还道:“是不同的辛苦,咱们读书的时候,也喊着辛苦,不是一样的吗。”
怎么会一样!
他们可是贵族子弟,可是士族!
跟这群种地的不一样!
直到放饭的时候,曹建这帮人才更加气恼。
都是在田地上干活的人。
甚至他们干得还更多一些。
可那些最轻松的夫子跟老农,吃得比他们好!
曹建看着自己的高粱饭拌盐巴。
再看看那边香喷喷的白菜炖猪肉,还有蒸好的杂面馒头,气得双手发抖。
凭什么啊。
他们辛辛苦苦锄地,这些老农只是听夫子讲课,但他们吃的却自己要好。
“这猪肉不错啊,白菜味道也好。”其中一位老农道,“好吃。”
“我是不想吃了,今天上午尽学习了,根本不饿。”
“不饿也要吃啊,下午还要学呢。”
老农们说着,还在讨论棉花的种植。
不止讨论棉花怎么种的,他们还商量去隔壁麦地看看。
听说官田里的麦种都是从曲夏州来的,种子非常高产,他们想去看看。
这点不难,负责此地的纪振点头,到时候跟温书吏他们说一声,明日就能去看。
“这些人不会种地,就怕他们毁了好种子。”
“放心,那边有温书吏看着,温书吏很细心,种不好就重新种。”
士兵过来之后,还推了他们一把:“让一让,这里不是你们待的好地方。”
这话气得曹建脑子都蒙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享受他们的劳动成果,还在那说风凉话。
还一口一个他们不配待在这。
他们也是人,怎么就不配了!
等那些麦子种下来,等这些棉花收获。
跟他们这些吃苦受累的人还没有关系。
凭什么!
他说了太多的凭什么,气得直接把碗摔在地上。
盐巴高粱饭掉在泥土里,引来周围无数人的注视。
方才还在乐呵呵讨论棉花麦子的老农们皱着眉。
好好的高粱饭,怎么就扔地上了。
知道种地有多辛苦吗。
面对众人目光,曹建跳起来骂人:“凭什么你们可以吃馒头,吃白菜猪肉!我们不行!我们也干活了!”
“还有,你们这群人,还跟着一个女的学种田本事,实在是没脸!”
自抄家以来的怒火终于可以发泄出来了。
曹建不敢对长辈发火,不敢对长官发火。
只敢对女夫子跟老农们发怒。
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他自觉高出这些人一头。
明明应该是自己奴役他们。
如今却要被他们差遣。
这不公平!
刚要再骂,突然感觉背部受力,整个人被踹到泥土里。
翻耕过的熟地是松软的。
这种没开荒的生地明显硬实得很,犯人整个人栽在里面,可见力气有多大。
犯人下意识往后看,只见一个魁梧的军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这笑容,怎么有点熟悉?
很像纪楚?!
这是纪楚的侄儿纪振!
白婵婵其实也听到他们在嘟囔,可她根本不在意。
只是没想到纪振哥这么厉害!直接把人踹得这样狠!
纪振哥不会说话,她会啊!
白婵婵哼笑:“怎么?种地得不到收获,所以心情很不爽?”
正说着,纪知州从远处走来。
纪楚身后还带着酒楼的伙计们,他们手里拎着食盒,显然是从酒楼预定的饭菜,专门给老农们加餐的。
今日是来州城学习的第一时间,肯定要吃饱喝足才成。
纪楚一来,就有人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
纪楚笑着对白婆婆的孙女道:“你们继续处理。”
白婵婵下意识看了眼纪振哥,见纪振哥朝她点头,继续道:“种地得不到收获,就这么不高兴了?”
“你们被抄家之前,自家的佃户,过得不也是这种日子?”
“强行低价买走他们的土地,让他们在自己的土地上种地,种完地还要分五成到八成的粮食给主家。”
“那时候怎么不说不公平?”
“如今身份转换,就知道自己也是人,自己也要公平了?”
这些话,不仅是白婵婵的心声。
也是在场很多人的心声。
尤其是曲夏州来的,以及原化州来的人。
都能理解白婵婵在说什么。
甚至昌河州一些老农,同样明白这里面的意思。
他们一些人,也是从内地逃荒过来。
佃户,土地,主人家,不公平,劳作却没有回报。
这些事放在普通人身上,就是理所应当。
放在你这个犯官家眷身上,就要问凭什么了?
身份立场转换,才觉得不公平?
早干什么去了。
自己欺压本地佃农的时候,难道就很公平。
曹建也好,曹垚也罢。
之前曹家横行霸道的时候,难道没享受过?
如今又喊什么冤?
要说冤枉,那被他们欺负的佃农难道不冤枉?
人家什么也没干,就被你们欺负。
如今你们变成犯人,却是有原因的,是咎由自取。
有点脸皮的话,就好好干活,好好赎罪。
别在这大喊大叫了。
纪振又踹了这人一脚,指了指土里的盐巴高粱饭。
白婵婵立刻跟上:“吃不吃由你,反正就这点饭,是要饿肚子,还是要浪费粮食,就看自己的。”
纪振点头,白姑娘说的,正是他想讲的。
纪楚见事情处理完,则默默让伙计们把食盒打开。
里面的蒸鸡蒸鱼飘香四溢,全都是给老农还有夫子们的。
李师爷则算着口袋的银钱。
即使大人领着三份俸禄,这么自掏腰包也扛不住啊。
什么?
从衙门账上支钱?
搞得他们昌河州很富有一样。
反而是白婵婵偷偷跟纪振比比画画。
不用衙门出钱!
她来出!
她很有钱!
作为白花妹的唯一指定传人,她可比一般人有钱多了。
纪楚更是摇头。
不行不行,怎么可以让晚辈掏钱。
还是他这个长辈出银子吧。
看着来学习的老农们,还有二百亩的棉花田。
相信不久的将来,本地百姓依靠自己,就能吃上这么好的饭菜。
到时候衙门也能沾沾光,没那么穷了?
看着振儿跟白姑娘凑在一起说话,旁边的李师爷更绝望了。
因为他们家李纹还跟士兵们混在一起,日日都往火器作坊钻,说什么,要练成神枪手。
李师爷只好道:“去吧,一边玩去吧。”
他现在也懒得想了,有操心儿子的工夫,不如去安置新来的流放犯人。
没错,新的第一批流放犯人又要到了。
薛明成薛大人真的不负重托,把江南一批又一批豪强抄家流放。
全都弄到昌河州。
听说这一批,至少有两千多人。
好啊,这么多人,又能开出不少荒地。
这些豪强在家乡正事不干,流放之后倒是皮实又好用。
还真是垃圾放错了地方。
而这里流放过来的人里,还真有会养牲畜的。
纪楚挑眉。
别的也就算了,养殖业好像可以开始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