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就是从那天起, 白婵婵发现自己的日子变了,完全不一样。

那天她跟着奶奶去了县城,住进大屋子里面。

官府的人说, 这是冬日扶济,是照顾他们穷人的。

去县城的路上, 奶奶跟她坐到马车上。

一起过去的, 还有同村很多老人。

大家坐在马车上时,都不敢说话。

天上真的会掉馅饼?

可没人敢多讲一个字。

倒是白婵婵想起来, 隔壁安丘县,好像也有冬日扶济。

不怪她什么都知道, 因为那就是希望,是他们日思夜想的事。

之后马车上的人越来越多,根本坐不下了。

以她十二岁的年纪,其实不应该去的,可她要照顾奶奶,这才有了个位置。

外面的人商议之后, 那个大哥哥让出了自己的马匹, 让她坐上去的, 叫纪振的大哥哥牵着马,他们一路到了沾桥县的县城。

在白婵婵的记忆里, 她这是第二次到县城?

上一次来, 街上的人还以为她爹娘要卖孩子。

从那之后, 就再也没让她进过城。

这次不仅进了县城, 还住到温暖的大房子里, 她跟奶奶和同村人住在一起。

每日有饭吃,有炭火烧。

腊八那天,还有粥喝。

白婵婵又看到带她出村子的大哥哥, 她现在已经知道,这个哥哥叫纪振,新县令的侄儿,是个哑巴,但做事很靠谱。

就是他跟县里的差役,把县里的老弱都给带过来的。

之后的事就不用讲了。

新县令知道奶奶会种白叠子之后,他们的来往就更多。

很多时候,都是纪振哥来回跑动,有时候是送吃食,有时候是请教种棉的问题。

他虽然不会说话,但帮了自己家很多很多忙。

甚至自己去学写字,也是纪振哥提议的。

之后的日子一点点变得清晰。

她还跟在奶奶身边,多数时候跟着奶奶学怎么种棉花,其他时间学写字,学着看书。

她们家的日子,也因为奶奶的本事越来越好了。

她家再也不是佃户,她家有了自己的田地。

再也不会饿肚子了。

不仅她家如此,整个白家村都是这样。

之前霸占他们家田地的地主伏法了,直接被抓了起来,听说被判刑流放。

那地主挨板子那天,整个村子的人都去看了,一群人围着叫好。

白婵婵还看到纪振哥就在新县令身边,两人眼都不眨,看着下面的地主们挨个被打脊杖。

原本村里人还觉得可惜,觉得这些人就应该去死,怎么只判了个流放。

没想到,还是纪振哥打手势跟她说的,你们村的地主挨板子没扛过去,已经死在牢里了。

说完之后,纪振哥似乎觉得有点血腥,拿了包蜂蜜糖给她,让他们小孩子都去玩。

可白婵婵想说,她一点也不觉得可怕,她同样觉得应该拍手叫好的。

等她慢慢长大,学到更多东西。

那时候的沾桥县,已经跟她小时候完全不同。

各家都有田地,沾桥县还有自己的被服作坊,整个沾桥县已经成为平临国的棉花之乡。

小一点的孩子,甚至不知道什么是挨饿,更不知道手上的冻疮能那样多。

这一切的一切,都因为纪大人的出现。

白婵婵也由衷地感谢纪大人跟纪振哥。

即使她知道,这两人都不需要她的帮忙。

再之后,就是听到纪振哥离开的消息,他跟好友一起去了广宁卫当兵。

广宁卫她知道,那天的天气比曲夏州还要冷,所以需要很多棉被服。

他们沾桥县棉被服第一次打出名声,就跟他们有关。

从沾桥县到广宁卫,几千里的路程。

白婵婵只觉得无比羡慕。

她要是能跑那么远就好了。

可惜没有什么理由。

直到听说纪大人急需一批跟棉花相关的人。

要组成棉花团队,种棉花的,弹棉花的,会做棉花机器的,他的新任地需要大家。

纪大人的新任地,就在昌河州,那广宁卫就在昌河州的下面。

虽说两地相隔甚远。

可纪大人有需要,曲夏州大部分人都会主动报名。

所以别看这活辛苦,那也是要抢破头,才能抢到这个机会。

白婵婵发现,她不用抢。

因为她是白婆婆的孙女,论种棉这件事,没有谁比她更厉害了。

其实滇州府那边也想请她过去。

但白婵婵不去,她就是要看看更冷的昌河州,也想看看这里有什么能吸引纪振哥。

十八岁的她,已经能够自己做决定了。

奶奶年纪大了,却依旧支持她的决定,还道:“你去了,我更放心。”

“一定要帮昌河州种好棉花。”

“这是可以让很多人活命的东西。”

白婵婵认真点头。

她会的,她肯定会认真培育棉花。

就像奶奶在沾桥县做的那般,定然不会砸了白花妹的名声。

所以现在的白婵婵正在昌河州的官田上栽种棉花。

以她的经验能看出来,这里的棉籽跟西北棉有些不同。

而且根据这里的农作物种植时间推断,此地棉花的生长周期明显更长,甚至能长达五个月到六个月的时间。

因为这样,所以赶在四月份就要种下。

“生长时间更长,所以棉绒才会更长,产量也会更高。”

白婵婵跟身边人解释道:“扎根扎得好,棉花的营养也会更好。”

此刻白婵婵身边的人,多是衙门的官吏,他们此行的目的,就是选个合适的地方开荒。

那边一千亩麦地已经开好了。

就剩下两百亩的棉花地。

纪振也在旁边,他听着白姑娘指挥,让人在附近划线,确定好开荒的具体位置。

做这一切的时候,流放的犯人就在旁边看着,等着分配荒地。

难得不用做事的时候,却让他们更加难受。

听说这个女子家里,以前就是佃农。

现在身份转换,她成了指挥大家干活的,自己却成了佃农都不如的犯人。

佃农种地,好歹有收成是自己的。

他们种地,什么也捞不着啊!

加之指挥他们的是女子,种的还是棉花,心里的气就更多了。

“辛辛苦苦开荒有什么用,种出来的棉花是给我们穿的吗?”

“就是,开完麦地开棉花。”

“等麦子种出来,咱们还能吃上,棉花会给咱们吗?”

一想到自己种出来的东西,不会分给自己半点。

这些流放的犯人就格外生气。

真是气得要命!

州衙门的书吏差役,他们不敢说什么。

一个无官无职的女子,也敢来指挥他们?

这么想着,那犯人曹建嘴里骂骂咧咧,手上明显在偷懒。

如果被女子指挥,被之前的佃户指挥,已经够让犯人曹建生气的。

那接下来的事情,则更让他们坐不住。

漳兴三年,四月份。

昌河州一个城一个卫所十二个县的种田好手们,齐聚州城。

总共一百八十人,陆陆续续到了已经从生地变为熟地的官田棉花地。

一想到要来学种棉花,众人别提多高兴了。

“不错啊,本来以为是生地,没想到已经开荒了。”

“确实,就是这地犁得不行,还要再犁一遍。”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干活啊。”

这一百八十个人,都是各地精挑细选出来,最会种田的老农,所以他们撸起袖子就准备干活。

负责安顿他们的书吏道:“大家不要着急,播种定在四月初十,先开始几天,白夫子会教大家如何播种,以及播种要求。”

老农们点头,他们肯定会好好干活的。

谁料那书吏道:“不是干活,是学习。”

“其他活,有些流放的犯人们的干。”

不是纪楚刻意要这样说。

而是不能开召老农来官田干活的先例。

自己确实是召大家来学习怎么种棉花的。

万一以后有人打着学着的名义,让他们过来免费干活,那怎么办?

所以一定要强调是学习。

不仅如此,所有重体力的活,都不必由他们做。

这让赶过来的农人们更加惊奇。

他们都做好干活准备了啊。

现在跟他们说,不用自己动手,就是学习。

还有这种好事?

再看看旁边等着干活的犯人们,大家就知道,衙门是来真的。

这次进城,就是专门的学习。

“本来以为学种棉已经够好了,帮忙干点活也没什么。”

“还是纪大人对我们好啊。”

“就是,纪大人对百姓真好。”

这话听的,犯人们心里酸溜溜的。

纪楚人好?

纪楚哪里人好了?!

其中那个叫曹建的犯人更是气恼。

倒反天罡!

一个女地指挥他们锄地。

一群老农指挥他们干活!

还说棉花地犁得不好,来这第一天,就让他们再犁一遍。

这是二百亩地!

不是二亩!

这群老农把他们当人看了吗?!

凭什么?!

放在以前,这些人都要跪地求饶才是。

跟已经融入这里的曹垚不同。

曹建这人,可是曹家长房正儿八经的长子嫡孙。

他是曹阁老的亲孙子,他爹就是曹阁老的大儿子。

长房从小在京城长大,自认是极了不起的,可家族一朝覆灭,他也成了真正的犯人。

可要说恨纪楚吗?

曹建也不知道,毕竟他都没见过纪楚这人,更不敢恨他。

这是祖父都觉得厉害的人物。

所以即使他爹死在流放的路上,他也不敢怕,只觉得成王败寇,纪大人确实厉害。

不敢恨纪楚,也不敢恨袖手旁观的祖父阁老。

但他恨曾经是佃农的白婵婵。

更恨这一百八十个过来学习的老农。

还是那句话,放在之前,他根本不会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这些人都是他的奴才。

不对,奴才都不是,他根本接触不到这些人!

曹建不仅恨这些人,还恨曹垚。

一个旁支的穷鬼,在这里,混得竟然比他还要好!

他算个什么东西。

这样日复一日地劳作,到底有什么用。

开垦出来的土地不是他们的。

种出来的东西也不是他们的。

就连住的房子,也都是官府的物件,让他们搬家就立刻搬家。

想让他们去伺候麦子地,就伺候麦子地,想让他们过来给老农们打下手,他们就要来打下手。

凭什么!

他们虽然是犯人。

但他们也是人!

凭什么要被这么对待!

曹建越想越恨,嘴里不干不净的骂声也越来越多。

他的气恼,并不会打扰白婵婵的教学。

如今的白夫子,还有她带着的种棉花好手,把一百八十个老农分为五个组。

每一个组都会亲自教学。

从认识棉种开始,再介绍棉花的特性,还有棉种栽种时的注意事项。

如果是在课堂上教导,学生们多半还要死记硬背。

但眼前的老农们可不一样。

他们种了半辈子的庄稼,一切都能融会贯通,只要说了原理,便很快能记到心中,再也忘不掉。

这群专业人士在一起聊种地,跟高手讨论攻略没什么区别。

旁边犯人们哼哧哼哧抬水浇地,搬运种子,搬运肥料。

还要适时把老农们需要的工具拿过来,时不时还要被说一句:“你懂不懂啊,这是我要的物件?”

“你这动作也太慢了,放在我们村,饭都没得吃。”

“别踩着庄稼啊!笨死了。”

老农们说完,还要哈哈大笑。

觉得这些犯人真是太蠢了,连杂草都不会处理,翻地都翻得笨手笨脚。

可曹建他们根本不敢反驳。

只要敢抬头,旁边士兵就是一鞭子:“老实点!好好干活。”

他们好好干了!

他们就在干!

你难道看不到吗!

曹建只觉得满腹委屈。

他也是人啊。

不是牲畜,更不是努力。

放在之前,他才是那个嘲笑别人的主子。

可惜白夫子等人根本不理他们,只招呼老农们道:“今日学习也辛苦了,咱们去吃午饭吧,官府管饭,大家放开了吃。”

官府不仅教学,还管饭。

老农们更加高兴。

种了一辈子的地,靠着占了“便宜”,还有点过意不去啊。

这话听到曹建他们耳朵里,更是生气。

辛苦?

到底是谁辛苦啊?

前几天,还有这一上午,明明是他们辛苦才是。

这些老农不过是学怎么种地,汗都没出。

这就辛苦了?!

偏偏曹垚还道:“是不同的辛苦,咱们读书的时候,也喊着辛苦,不是一样的吗。”

怎么会一样!

他们可是贵族子弟,可是士族!

跟这群种地的不一样!

直到放饭的时候,曹建这帮人才更加气恼。

都是在田地上干活的人。

甚至他们干得还更多一些。

可那些最轻松的夫子跟老农,吃得比他们好!

曹建看着自己的高粱饭拌盐巴。

再看看那边香喷喷的白菜炖猪肉,还有蒸好的杂面馒头,气得双手发抖。

凭什么啊。

他们辛辛苦苦锄地,这些老农只是听夫子讲课,但他们吃的却自己要好。

“这猪肉不错啊,白菜味道也好。”其中一位老农道,“好吃。”

“我是不想吃了,今天上午尽学习了,根本不饿。”

“不饿也要吃啊,下午还要学呢。”

老农们说着,还在讨论棉花的种植。

不止讨论棉花怎么种的,他们还商量去隔壁麦地看看。

听说官田里的麦种都是从曲夏州来的,种子非常高产,他们想去看看。

这点不难,负责此地的纪振点头,到时候跟温书吏他们说一声,明日就能去看。

“这些人不会种地,就怕他们毁了好种子。”

“放心,那边有温书吏看着,温书吏很细心,种不好就重新种。”

士兵过来之后,还推了他们一把:“让一让,这里不是你们待的好地方。”

这话气得曹建脑子都蒙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享受他们的劳动成果,还在那说风凉话。

还一口一个他们不配待在这。

他们也是人,怎么就不配了!

等那些麦子种下来,等这些棉花收获。

跟他们这些吃苦受累的人还没有关系。

凭什么!

他说了太多的凭什么,气得直接把碗摔在地上。

盐巴高粱饭掉在泥土里,引来周围无数人的注视。

方才还在乐呵呵讨论棉花麦子的老农们皱着眉。

好好的高粱饭,怎么就扔地上了。

知道种地有多辛苦吗。

面对众人目光,曹建跳起来骂人:“凭什么你们可以吃馒头,吃白菜猪肉!我们不行!我们也干活了!”

“还有,你们这群人,还跟着一个女的学种田本事,实在是没脸!”

自抄家以来的怒火终于可以发泄出来了。

曹建不敢对长辈发火,不敢对长官发火。

只敢对女夫子跟老农们发怒。

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他自觉高出这些人一头。

明明应该是自己奴役他们。

如今却要被他们差遣。

这不公平!

刚要再骂,突然感觉背部受力,整个人被踹到泥土里。

翻耕过的熟地是松软的。

这种没开荒的生地明显硬实得很,犯人整个人栽在里面,可见力气有多大。

犯人下意识往后看,只见一个魁梧的军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这笑容,怎么有点熟悉?

很像纪楚?!

这是纪楚的侄儿纪振!

白婵婵其实也听到他们在嘟囔,可她根本不在意。

只是没想到纪振哥这么厉害!直接把人踹得这样狠!

纪振哥不会说话,她会啊!

白婵婵哼笑:“怎么?种地得不到收获,所以心情很不爽?”

正说着,纪知州从远处走来。

纪楚身后还带着酒楼的伙计们,他们手里拎着食盒,显然是从酒楼预定的饭菜,专门给老农们加餐的。

今日是来州城学习的第一时间,肯定要吃饱喝足才成。

纪楚一来,就有人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

纪楚笑着对白婆婆的孙女道:“你们继续处理。”

白婵婵下意识看了眼纪振哥,见纪振哥朝她点头,继续道:“种地得不到收获,就这么不高兴了?”

“你们被抄家之前,自家的佃户,过得不也是这种日子?”

“强行低价买走他们的土地,让他们在自己的土地上种地,种完地还要分五成到八成的粮食给主家。”

“那时候怎么不说不公平?”

“如今身份转换,就知道自己也是人,自己也要公平了?”

这些话,不仅是白婵婵的心声。

也是在场很多人的心声。

尤其是曲夏州来的,以及原化州来的人。

都能理解白婵婵在说什么。

甚至昌河州一些老农,同样明白这里面的意思。

他们一些人,也是从内地逃荒过来。

佃户,土地,主人家,不公平,劳作却没有回报。

这些事放在普通人身上,就是理所应当。

放在你这个犯官家眷身上,就要问凭什么了?

身份立场转换,才觉得不公平?

早干什么去了。

自己欺压本地佃农的时候,难道就很公平。

曹建也好,曹垚也罢。

之前曹家横行霸道的时候,难道没享受过?

如今又喊什么冤?

要说冤枉,那被他们欺负的佃农难道不冤枉?

人家什么也没干,就被你们欺负。

如今你们变成犯人,却是有原因的,是咎由自取。

有点脸皮的话,就好好干活,好好赎罪。

别在这大喊大叫了。

纪振又踹了这人一脚,指了指土里的盐巴高粱饭。

白婵婵立刻跟上:“吃不吃由你,反正就这点饭,是要饿肚子,还是要浪费粮食,就看自己的。”

纪振点头,白姑娘说的,正是他想讲的。

纪楚见事情处理完,则默默让伙计们把食盒打开。

里面的蒸鸡蒸鱼飘香四溢,全都是给老农还有夫子们的。

李师爷则算着口袋的银钱。

即使大人领着三份俸禄,这么自掏腰包也扛不住啊。

什么?

从衙门账上支钱?

搞得他们昌河州很富有一样。

反而是白婵婵偷偷跟纪振比比画画。

不用衙门出钱!

她来出!

她很有钱!

作为白花妹的唯一指定传人,她可比一般人有钱多了。

纪楚更是摇头。

不行不行,怎么可以让晚辈掏钱。

还是他这个长辈出银子吧。

看着来学习的老农们,还有二百亩的棉花田。

相信不久的将来,本地百姓依靠自己,就能吃上这么好的饭菜。

到时候衙门也能沾沾光,没那么穷了?

看着振儿跟白姑娘凑在一起说话,旁边的李师爷更绝望了。

因为他们家李纹还跟士兵们混在一起,日日都往火器作坊钻,说什么,要练成神枪手。

李师爷只好道:“去吧,一边玩去吧。”

他现在也懒得想了,有操心儿子的工夫,不如去安置新来的流放犯人。

没错,新的第一批流放犯人又要到了。

薛明成薛大人真的不负重托,把江南一批又一批豪强抄家流放。

全都弄到昌河州。

听说这一批,至少有两千多人。

好啊,这么多人,又能开出不少荒地。

这些豪强在家乡正事不干,流放之后倒是皮实又好用。

还真是垃圾放错了地方。

而这里流放过来的人里,还真有会养牲畜的。

纪楚挑眉。

别的也就算了,养殖业好像可以开始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