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岑溪做完灯仪,消耗了不少精力。
她寻了村中小桥边一个僻静处的石墩,坐在上面打坐调息。
流水潺潺,涓涓而淌,发出清脆的声响。
李承瑞和邱白牵着马等候在旁边,其间邱白蹲在了溪水边,叹道:“居然还有溪流,怎么这块地会枯到这种程度?”
所以每次来了高人也只是捉妖驱鬼,而非招雨祭神。
李承瑞的注意力却在别处,道:“这里是张大郎要跳河的桥吗?”
“应该不是……就算这里水流少了些,瞧着泥土高度,最初的模样水也只有这么高,都到不了我的腰。”邱白用手比量着高度道。
“你瞧着附近还有别的河吗?”
“……”还真没有,他们昨日可是在附近逛了好大一圈。
原本还在打坐调息的江岑溪似乎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睁开眼睛看了一眼,随后笑道:“虞娘还真是好脾气,如果是我,我能把他踹下去,丢人现眼的东西。”
邱白在此刻问道:“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江岑溪站起身来,拍了拍自己的衣衫回答:“其实我们应该去问问徐掌柜,可她的身上有护身法瘴,我的法术对她无效,所以只能套话了。
“只有确切地了解虞娘的执念,我们才能进行下一步,如果虞娘的执念是把山魈养得更大,我们先把山魈除了,李承瑞只能一直这个模样了。”
“不行!”李承瑞急得不行,一直保持的优雅都丢失了。
“那我们回县城吧。”邱白说完翻身上马,似乎早就奔波习惯了,这般来回奔走她也没有半点怨言。
另外两个人也跟着上马,三个人骑马准备离开时,却有人出现在了他们必经的路上。
是那名性情泼辣的妇人。
她见他们出现,面色犹豫,最终还是迎了上来,语气要比之前客气多了:“你们……能解决村子里的问题吗?或者能不能去我家里看一看?我家里也有些怪事……”
显然已经许久没有这般客气地说话了,女子说话都十分不自然。
说着还拿出了一个篮子:“我收了一些新鲜的菜,还有三个鸡蛋,保证比别处吃得好。”
江岑溪很想从多方面了解这个村子,倒是愿意暂时停下来,道:“我可以帮忙,但是需要跟你了解一些村子里的情况,你必须如实回答,这样我才能彻底解决村子里的事情。”
妇人似乎有些犹豫,最后还是咬牙同意了:“成!”
江岑溪几个人临时改了路线,跟着妇人去了她的家里。
她进入院子后,看起来似乎是在认真看风水,口中却在问:“你今年多大?”
“我也三十七了。”
她朝着女子打量了几眼,随后道:“你倒是显得年轻。”
不像村子里其他人那般,年纪没有那么老,却已经有了老态。
妇人听了这话自然开心:“嗐,这辈子没生过孩子,凡事我也不往心里去,他们惹我就骂他们,骂赢了也就不在乎了,所以当天的脾气当天发了,晚上都睡得好好的。心态好,也就显得年轻些。”
江岑溪随口提起:“我见他们好些人看起来都很瘦很苍老。”
“他们怕死。”妇人直截了当地说,“他们知道村子里的事情,也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天天怕得要死。我不怕,反正大家都是这个情况,我担心也没用,再说我又没做过什么坏事。”
“做过坏事?”江岑溪很快发现了她话语里的问题,追问道。
妇人见她说错了话,懊恼了一瞬,最终还是叹息道:“那都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两国战乱之时,到处都是流民,杀人越货是常有的事情。
“听说……村子早期穷得发疯的时候,去做过不好的事情。”
“什么事情?”江岑溪停下掐算的动作看向她。
她没敢大声说,凑近了才敢跟江岑溪单独说:“偷军粮,还杀了人,毒死的。”
“偷军粮?”李承瑞耳力极佳,这般也能听到,他是军人,听到这三个字当即怒从心中起,这种大罪也有人敢做?“将士们保家卫国之时,你们却做这种事情?”
“你别这么大声!”妇人被他这一嗓子吓了一跳,“的确是保家卫国,可我们都要饿死了,敌军还没打进来呢,我们恐怕就要死了,谁不是想自己活命?所以啊……还是做了。这事儿的确不地道,我们不也遭天谴了?”
江岑溪终于知道了一些之前不知道的,于是问:“杀了的人埋哪了?”
“我不知道,我是后嫁来的,我嫁过来的时候这里可是富村,谁知渐渐成了这样。但是我愿意打听啊,没事和村民聊天,也是有人醉酒后才说了出来,之前瞒得可紧了。”
江岑溪又问:“你可知道虞娘?”
“真是虞娘在后山养小鬼?!”妇人听到一惊,语调不自觉拔得老高。
“详细说说你知道的。”
“我嫁过来的时候虞娘还在村子里,我见过她几次,还在想怎么有这么白皙的女子,所以对她印象颇深。不过不久后她就失踪了,村子里还有人受伤,可能和虞娘的失踪有关系。
“醉酒的那个人说,虞娘可能是哪个死亡将士的妻子,寻到他们这里来复仇了,故意在山上养小鬼害村子,所以村子才会在她离开后变成了如今的样子。”
“那徐家人呢?”江岑溪继续追问。
“被村子里的人为难了一阵,可他们确实不知情,后来便不了了之了。想来你们也听说了吧,徐家那丫头厉害了,去县城里赚大钱,已经不回来了。
“有钱了也没什么用,也只是在离她有些距离的富庶一些的村子给父母、弟弟买了宅子,不和他们一起住在县城里。”
“你们呢?为什么不离开村子?”
妇人回答得有些含糊:“徐家闺女有本
事,能赚到钱,才能在县城扎根。但是我们……能活着就不错了,到县城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别的村子的听说是山青村来的,都觉得晦气,有搬出去的,最后被乱棍打回来了。”
大致了解了情况后,又知晓一切恐怕和山魈有关系,江岑溪很快在妇人家中灶台的位置用泥土封了一道天心就平符。
在他们做这些的期间,妇人进了屋子里,没一会儿便开始破口大骂:“死男人,躺在床上七八年,给你吃就不错了,挑什么?!你有什么资格挑?不是说我是不下蛋的鸡吗?来,吃个蛋,你给我吃!”
几个人也不再去招惹妇人了,也是怕她连他们一同骂了。
*
再次离开的途中,江岑溪仍旧沉默不语,显然是在思考。
李承瑞骑马和她并肩,问道:“可是在想妇人说的话?”
“嗯,我们可以确认,虞娘的确和西梦国有关,所以猜测她是将士的遗孀显然不正确,村民偷了军粮,对西梦国的人来说反而是好事。如果和偷军粮无关,那她为什么要养小鬼?”
李承瑞和她的想法一致:“没错,那位妇人的线索对我们有些用处,却也造成了一些干扰。”
最终的结论是:“还是得去问问徐掌柜。”
他们一行人尚未回到县城,竟然遇到了迎面行驶来的马车,马车边还跟着几名壮汉,跟着马车疾行。
三个人同时朝着这一群人看过去,却见车帘被掀开,徐掌柜从车厢中看向他们。
急匆匆的一瞥后,两批人都有些错愕。
马车很快停下,徐掌柜被店中伙计扶着下了马车,主动朝着他们走过来。
见徐掌柜似乎是有意跟他们打招呼,江岑溪和李承瑞都戴着帷帽,还在幻想徐掌柜认不出他们来,却听到徐掌柜爽朗地笑道:“我一个做衣服的,最是能观察人的身材,二位下马吧,我想你们也有话要问我。”
既然徐掌柜这般直白地说了,他们也不再遮掩,翻身下马后掀开帷帽对其行礼。
徐掌柜上下打量他们,见他们无碍便放下心来,招呼他们到一边说话。
他们寻了一处树下阴凉的位置,伙计从车上搬下来小椅子以及一个矮桌一壶茶,方便他们说话。
他们说话时,伙计在一旁帮忙照顾三个人的马匹。
此处的林中形成了一派别致的景色,一半枯木与一半茂密的树林交接,虽有着一段过渡,仍旧觉得突兀。
若是寻常人,定然会觉得枯木那边邪性无比。
可他们都是了解山青村的人,倒是能在这样景色诡异的地方,坐下来品茶聊天。
徐掌柜提起:“我啊……起初不想管你们的,任由你们过来。可这两日我都没睡好,瞧着你们两个不大的年纪,若是折在那个村子里,我心中定然过意不去。
“你们没来过我的庄子也还好,可都和我聊过了,再出了事,我也难辞其咎。”
“所以您这一趟是特意来寻我们的?明明您在被村民打扰……”江岑溪想到了这些,内心不由得有些感动。
“嗯,过去看看也能放下心来,我这些打手是我被村民闹事后寻来的,一直跟在我身边,我也就带着他们来了。”徐掌柜是做生意的,很会招待人,“几位请喝茶,还是温的。”
一路赶来,他们也有些口渴,倒也没推辞,直接喝了。
徐掌柜也跟着喝了一口茶,随后问:“你们也看到了吧,一村子的刁民,没一个好东西,他们被诅咒折磨也是活该,没必要因为他们而在村子里出事。”
江岑溪回答:“嗯,见识到了,不是疯了的,就是离疯不远的。”
徐掌柜依旧是苦口婆心的模样:“所以就让这个村子里的人死绝吧,别管了,你们去别的地方平乱。”
“你很恨他们?”江岑溪抬头看向徐掌柜。
徐掌柜圆润的脸上此刻有着笑容,表情轻松淡然,仿佛不是在说一个村子人的生死:“他们活该。”
“因为偷军粮的事情?”
徐掌柜有一瞬间的诧异:“这件事你们都知道了?”
“嗯,我们回县城也是想去寻你的,想跟你打听关于虞娘的事情。”
“我猜到你们在打听她了。”
提起虞娘,徐掌柜的表情终于有了些许变化,思量了片刻她才问:“我说她是一个顶顶好的人,村子里的事情和她无关,你们会信吗?”
“会。”
听到江岑溪笃定的回答,徐掌柜有片刻的诧异,很快又灿烂地笑了起来。
她本就是一脸福气的模样,此刻朗声大笑,更显得富态雍容。
“虞娘是在我贫穷时,对我最好的人。”徐掌柜说完这句话停顿了片刻,长长地吸进一口气,仿佛要将勇气吸进自己的胸腔,才能平静地再次提及曾经的过往。
很快她便说了下去:“虞娘是被我娘救来的,她猜到虞娘可能是西梦国的逃民,见她模样生得不错,想着可以带回村子里给谁做媳妇,她说不定能从中赚些钱。
“待虞娘醒来,全家人发现她并不好拿捏,也有过跟她收点钱,赶她走的想法。后来她靠绣花做衣服赚了钱,钱也补贴了我们家,家里便将她留了下来。”
……
徐掌柜是家中长女,父母为了要男孩,很快便生了弟弟。
弟弟比她小不到两岁,他们二人在家中的待遇却是天差地别,所有好的都先给弟弟,玩具也是弟弟玩得不喜欢了,或者玩坏了,她才能得到。
破烂的玩具她也宝贝得不得了,努力修好后藏在自己的房间里。
后来虞娘在家中借住,虞娘会帮着干活,煮好了菜会夹第一块肉给她:“来尝尝味道。”
她被这个举动吓了一跳:“肉……我不能吃。”
“有什么不能吃的?这肉和菜都是我买来的,我想给谁吃就给谁吃。”虞娘干脆地将肉喂到了她的嘴里,问,“好不好吃?”
“嗯!”她险些咬了舌头,这简直是她吃过最好吃的东西,“特别好吃。”
这是她长这么大,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原来肉是这个味道。
虞娘笑得温柔:“那就多吃,一会儿给你盛一碗。”
“可是……”
“没有可是。”
偷偷吃了这顿饭,她特意将自己保存得最好的玩具给了虞娘:“送给你。”
这是她最珍贵的东西。
“我已经大了,不玩这个了,等你学会绣花了,亲手给我绣个帕子,如何?”
“好!”她又将玩具收回来,快速回了房间里。
后来她和虞娘学绣花,渐渐地也能学着做一些简单的衣服,还赚了一些银钱。
她将自己的工钱攒起来,给家里的人都买了最适合他们的礼物,却没留下半点给自己。
她的母亲在收到礼物后没多惊喜,反而说了别的:“怎么还给虞娘买了?”
“她教的我手艺啊!”
“钱要花给自家人,知道吗?我们已经给她住的地方了,待她不薄。你以后赚的钱都要留下来,给你弟弟攒着,给他以后娶媳妇用。”
“可是……虞娘这么厉害,她到别的地方也能赚到钱,愿意留下来也是为了教我。”
“她一个女人无依无靠的,能去哪里?小女孩就是什么都不懂。”她娘说完,伸手翻她的衣服,找到最后几文钱后拿走,“娘帮你存着,免得又给外人花了。”
此后她的母亲态度越发强硬,她将赚到的银钱都给了家里,父母和弟弟的穿着也越来越光鲜。
可她在送去衣服给顾客回家后,却看到了父母快速藏起什么东西的模样,弟弟嘴里还在咀嚼,显然有什么还没吃完。
她赚到的都给了家里,家里却连一块肉都不舍得给她。
她一瞬间寒了心。
不久后是她的生辰,她一直期待着。
她想着前几日弟弟生日,父母给弟弟买了小木马,她还给弟弟做了一身新衣服。
等她生日的时
候,他们会为自己准备什么呢?
结果……她什么都没等到,家人们甚至忘记了,晚饭都是平日里的粗茶淡饭。
只有虞娘送给了她一身漂亮的新衣,让她穿上后展示给自己看。
“这么好的衣服……我穿不合适……不方便干活。”她明明感动得想哭,却还是这样回答。
她有一种如果她享受了好的,过了安逸的日子就会产生愧疚的心情,觉得自己对不起父母。
虞娘摸着她的头,语重心长地说道:“不要把希望寄托于你对别人好,他们会加倍还回来,往往他们连同等的回报都没有。要将有限的精力和财力全部投注在自己身上,哪一日你变得足够强大,他们看到了你自身的价值,会莫名其妙地和善客气起来。
“甚至于你到了他们无法企及的高度,他们还会对你巴结,你之前付出也讨不到的关爱,也会加倍到来。”
她再难忍住眼泪,大滴的泪珠滚落,不甘心地问:“为什么?我每日给他们做饭,赚钱都给他们,以前的脏活累活也都是我在干,他们为什么还是这么对我?我也是他们的孩子啊……弟弟也觉得我对他好是理所应当,从不感恩。”
“因为你弱,他们就会加倍欺负你。因为你善良,他们就会得寸进尺。人的本性不是善的,做好事其实是违背人本意的,所以好人难得,坏人到处都是。”
也许她最开始不懂虞娘的话,可在虞娘离开后,她将虞娘的话反复琢磨了很多次。
而她也做到了局面的逆转,见到了所有人态度的改变。
*
“你们也看到了,我现在不算富裕,但是日子也过得不错。我有钱后,父母想让我把我的产业给弟弟,我没理,他们闹事我就雇人将他们赶走。
“后来我给他们买了一个村子里的宅子,他们也感恩戴德的,这些年里逢年过节便给我送些什么来,弟弟也对我巴结得不行。
“我成亲时便和夫家人说了我的事情,我不会生孩子,他们也不在意,甚至对我客客气气。我从来没有过婆媳、妯娌的矛盾,所有人对我都和和气气的。我如今产子,也是意外……”
徐掌柜在说这些的时候,语气里都是畅快,后来还冷笑起来:“我心情好了,会施舍他们一些,心情不好了,就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他们也不敢反驳一句。”
江岑溪听完笑着点头:“这个虞娘也是有趣,喜欢管教别人,不过有时说话却有些道理。”
徐掌柜再次提起:“她是为了报恩才留在我家里暂住的,绝非留下作恶,村子里的事情和她无关。”
“山魈是她养的吗?”
徐掌柜喝茶的动作有所停顿,又很快调整过来:“我只知她喜欢上山摘野菜。您也该知道,她失踪前我才六七岁,知道的不多。”
“她对你很好。”江岑溪突然变了话锋。
徐掌柜很诧异,问道:“这是何意?”
“她给你身上留下了护身法瘴,能够保护你一世周全,这也是你身体要比其他人好,还能破除诅咒顺利生产的原因所在。”
徐掌柜显然不知道这些,错愕在当场。
江岑溪继续补充:“所以她确实会一些巫术,单独保护了你,却喂养山魈害村子里的其他人?”
徐掌柜很快转为愤怒:“我一直在说村民是他们活该,虞娘是好人,你们为何执着于诬陷她?难道鱼塘里都是坏鱼,只有一条鱼是好的,好的那条鱼就是有罪的吗?”
可江岑溪却没有让步:“因为村子里都是坏鱼,所以虞娘想毒死所有的鱼?”
“你简直不可理喻!”
“那就告诉我真相!”江岑溪也跟着提高了音量,步步紧逼,“你也该知道,我们是朝廷派来的,我们已经在查卷宗了,村子里以前的罪过我们不会放过。虞娘已经死了,难道你想她死不瞑目?你可知她的遗愿是什么?”
对寻常人说执念,他们大概不懂,遗愿这二字更贴切一些。
“她……死了?”徐掌柜在得知这消息时瞬间红了眼眶,怔怔地看向江岑溪。
村民会被官府调查,徐掌柜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她只在乎虞娘的消息。
好在她已经长大了,快速抬手抹了一把眼泪,又问:“她死在哪里了?她无亲无故的,怕是没有一块好的墓地吧?她埋在哪里了?我会将她好好安葬,她对我有再造之恩。”
“她死不瞑目。”江岑溪没好气地回答,“她还有遗愿没有完成,我也是受人之托来完成,不然我为何要一直问她的事情,你故意隐瞒,也是想帮她脱罪吧?”
“遗愿……”徐掌柜也很疑惑,还去问江岑溪,“她的遗愿是什么?”
江岑溪被她问得一愣:“我们问你呢!”
“啊?”徐掌柜有些懵,“不是在调查她……结果,你们问的是遗愿?遗愿……她能有什么遗愿,她是一个很豁达的人啊……”
这模样不像作假,毕竟徐掌柜也是最在乎虞娘的人之一,如果虞娘有遗愿,徐掌柜也会用尽能力帮虞娘完成。
可她此时比另外三个人还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