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徐掌柜看来,事情其实是另外一个样子。
她刚刚被村民们闹了一阵,无非是想她给些银钱平了此事。
但是她不愿意接受村民的敲诈,给了这一次,还有无数次,她便请了打手保护自己。
后来村民走了,她也没太在意,继续开店,似乎自己的日子完全没有被打扰。
这些人越闹,她越要将自己的日子过得红火。
可开店的第一天,她便遇到了江岑溪和李承瑞。
其实看到绣花图样的那一刻,徐掌柜便认出来了。
这绣花图样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虞娘绣花有自己的小习惯,便是最后收线的地方会用针系一个繁杂的扣,这样既不会在哪一日莫名松开脱线,也十分隐蔽美观。
小时徐掌柜还当是手艺的一环,特意把这个习惯也学来了,这是她们二人才能做出来的。
那一刻徐掌柜想的是:这群人终究还是调查到虞娘的头上了。
再加上他们一直在试着问虞娘的行踪,她猜测虞娘应该在逃,他们想抓虞娘,便含糊地回答后,任由他们二人走了。
可这几日她都睡得不安稳。
一方面是觉得山青村的事情不应该牵连无辜的人,这些人去山青村会有危险。
一方面是担心虞娘,不知她如今状况如何。
她在当地做生意,人缘也是不错,很快便能知道一些消息。
得知那一行人有人回了县衙,在翻阅山青村的卷宗,她意识到山青村的事情怕是瞒不过去了。
本就担忧着这件事,徐掌柜便主动带人回去找他们,打算给他们一个好印象,顺便告诉他们虞娘是个好人,也算是不经意告诉了他们线索。
可聊着聊着,她却发现事情和她想的不太一样,于是诧异地重新打量几个人。
又问:“你们……为何要调查虞娘的遗愿?”
江岑溪只能一脸无奈地回答:“她有些本事,我们不解决她的遗愿,有些事情就解决不了。”
徐掌柜显然知道虞娘是有本事的,快速整理自己的思绪,最后只能叹息了一声:“哎,那我还和你周旋什么……”
“所以如实说吧,自己不知道有护身法瘴,你为什么敢壮着胆子生孩子?”
徐掌柜不再遮掩:“虞娘曾经和我说起过,诅咒的强弱体现在此人做的恶事多少上,作恶多的,大多死得凄惨,如果没有参与过,诅咒甚至不会对其有什么伤害。
“我也回村看过,那些后嫁进来的,或者和我一样年纪的多半没有什么影响。但是诅咒的一环是断子绝孙,外嫁来的媳妇只要不冒险给村民生孩子,就不会有事。所以我还是害怕,毕竟我也是村子里的人……”
徐掌柜提起这个,仍旧心有余悸:“意外发
现自己怀了孩子时,我先是去寺庙里忏悔,毕竟我当时打算打掉这个孩子。
“却在那一日意外遇到一位僧人,他打量着我,如今看来应该是看到了我的护身法瘴,于是跟我说:施主一生为善,会得照拂,所忧之事也可以逢凶化吉。”
能看出护身法瘴,也是有些能耐,江岑溪叹道:“也算是个高僧。”
“嗯,正因为我听说过他的事情,还听了这句话,才壮着胆子尝试生了这个孩子。幸好……我当时没有打掉这个孩子,她真的很可爱。”
江岑溪却从她的话语里发现了关键:“所以村民是因为诅咒,而非虞娘养山魈?”
“嗯,虞娘被救之前,山青村已经有了诅咒,只是初期无人发现罢了。可在她离开后渐渐有了端倪,大家不愿意承认自己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便将事情推给了虞娘。”
“谢谢你的线索,非常有用。”
徐掌柜很是豁达,还笑了笑:“也谢谢诸位来寻我,我其实也不想再回山青村,我也算少走了一段路。”
说完所有人起身,互相行礼。
店里的伙计迎过来扶着徐掌柜重新上了马车,打手们也纷纷过来,搬走了徐掌柜的东西。
看着马车逐渐离开,三个人多少有些感慨。
虞娘只是匆匆来了山青村一两年的时间,却改变了徐掌柜的一生。
也许对于徐掌柜来说,虞娘对她的恩情甚至超越了自己的亲生父母。
在徐掌柜离开后,李承瑞才道:“并非山魈过于强大产生了煞气,而是这里的煞气太重,反而喂养出如此强大的山魈?”
凡事都有两面性,可能从一开始她就想错了因果。
邱白也是豁然开朗:“先有煞气,煞气聚集后山魈才产生,还因为此地煞气太重,山魈被养得实力了得。若是这样的话,村子里的怪事和山魈还有关吗?”
江岑溪沉思了片刻后回答:“你看这山魈,像个无所事事的人到处闲逛,突然出现吓吓人,却什么都没做,似乎真不是它引起的这些。”
还真是一个新的思路。
*
不用再回丹宁县,他们寻了沿途的一个驿站住下。
李承瑞知道江岑溪此刻是疲惫的,便主动说道:“我去一趟县衙,告诉他们我们现在的行踪。”
“不必。”邱白摆了摆手,取出九心玲珑塔来,召唤出来不咕。
明明他们这几日很疲惫,风餐露宿,不咕还被吓到一次,不咕再次出来后却仍旧肥硕,肚子还颤了颤。
邱白摸了摸不咕的头,道:“让它去送信就行了。”
江岑溪还是第一次能够近距离看看不咕,正凑过去仔细打量,同时询问:“一会儿我写个纸条给它?”
和江岑溪四目相对的猫头鹰却自己说话了:“不用,我会说话。”
“……”江岑溪一怔,被惊得退后一步后才感叹道,“我猜到它开了灵智,没想到开到了这种程度。”
李承瑞没见过会说话的猫头鹰,也是有些许诧异。
好在他身上的执念是个优雅的做派,才让他没有失态。
“厉害吧?”邱白很是得意,笑得越发灿烂,“我可是和不咕培养了好久的感情,它才愿意跟我的。”
“给了不少吃的笼络的鸟心吧?”
“你怎么知道?”
江岑溪伸手指了指不咕圆滚滚的肚子:“你看它胖的。”
邱白却伸手将不咕抱进了怀里:“我们不咕这叫可爱!”
江岑溪没再说什么,一个猫头鹰冷不丁地发出老大爷的声音,还真把她吓了一跳。
见江岑溪的表情,邱白还是不死心,道:“不咕是不是很可爱?我有这么可爱的灵宠,羡慕不羡慕?”
“呵。”江岑溪冷笑了一声,“不就是宠物吗?谁没有啊……”
说着手一摆:“引风,给他们走两步。”
邱白还真以为江岑溪也有灵宠,正等待她召唤出什么来,就看到她的拂尘一蹦一蹦地在他们面前晃悠起来。
李承瑞和邱白同时沉默下来:“……”
江岑溪见他们不太惊讶似的,再次吩咐:“引风,来一个双马尾。”
引风一甩拂子,真的分成了两股,在蹦蹦跳跳的时候还真活泼了些许。
这个时候李承瑞才惊呼:“我这两日忘记收集瑞水了。”
“那村子里寸草不生,你怎么收集?我让你去岂不是为难你?”
“我可以骑马回到这边收集了再回去。”
“这……倒也不必。”江岑溪并没说,她的拂尘的确需要供奉,却不至于每天供奉,之前不过是为难他们的话语。
邱白又喂给不咕一些东西,才派不咕去给独孤贺、莫辛凡报信。
他们三个人聚在一起吃了晚饭,邱白蹦蹦跳跳地上楼:“可以泡个澡了,这几日可真是难受死了。”
“你洗完澡能不能把头发梳得整齐些?”江岑溪惊讶地问。
“哦,你说我头发啊?”邱白指了指自己的头发,“我在黑池河的时候和其他人抢食物抢赢了,后来那人报复,把我泡进毒水里面,头发从那以后便成了这个样子,应该是伤了头皮,救不回来了。”
说完无所谓地上了楼。
江岑溪听到邱白的回答,心里很不舒服,好像自己在别人伤口撒盐似的。
她欲言又止,正想道歉,却见邱白已经离开了,表情更加难看。
李承瑞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于是安慰道:“不要把她的伤痛当成伤痛,才是对她最好的态度。不要露出同情的样子,你当时的表情会对她造成再一次的伤害。”
“你……”江岑溪看向他,“有虞娘干扰你,你也变得懂了很多道理,开始通人性了。”
“我是个粗人,但是也不至于什么都不懂。”李承瑞回答完,一脸的不悦,“什么叫通人性?!”
“以前不像个人呗。”
“……”
*
深夜,江岑溪推门走出自己的客房。
这一次出门她特意换了一身较为修身的劲装,袖口和裤脚都被她绑住,能够更方便她行动。
她的身上背着独孤贺给她买的布兜,里面装着她刚刚写出来的符箓,怀里依旧抱着拂尘。
确认驿站安静,足够安全,她才在留下一个守护符箓后独自离开,骑马前往山青村的方向。
她想独自前去,试试看能不能活捉山魈。
从上一次短暂的相遇,她已经能够断定这山魈的实力非凡,堪称是一个拥有灵智的大妖。
尤其那一片山脉都是它的势力范围,活动灵活,会给她增加斗法的难度。
所以她早做了准备,在她骑马的途中,便用准备好的符箓布在沿途。
有她符箓的范围内,会暂时影响山魈的活动,这样也算是逐步减少山魈的活动范围,更方便她实行此行动。
从和徐掌柜交谈后她便断定,山魈能不能留的关键还是要看山魈和虞娘的过往。
虞娘那么警惕的人,自然不会带着年幼的徐掌柜上山,其他人跟着她也会被甩脱,所以关于山魈的那一部分,她还是需要从山魈这里了解。
山魈虽有人形,却灵智不全,只能活捉之后用些手段,再知道其中的详细。
但是……山魈虽然不聪明,却有些实力。
被这般浓郁的煞气喂养了这么多年,其实力恐怕超越江岑溪往年遇到的所有。
所以这种情况下,旁人在反而是拖累,她不能保证自己有闲暇去保护其他人,倒是可以凭借自己的布置顺利逃脱。
可惜她布置到一半便惊动了山魈,它凭空出现,孤零零地站在林中,静静地看着她。
它的身影瘦弱矮小,显得头大大的。
它仍旧是疑惑的模样,距离江岑溪有些距离,声音却传到了江岑溪耳边:“为何?”
“你可还记得虞娘?”江岑溪朗声问道。
山魈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努力理解这句话,却没有回答。
江岑溪意识到了什么,于是问:“你和那个
大姐姐相处时,她没自我介绍过?”
这一回山魈终于有了一些反应:“姐姐……”
这回答让江岑溪苦恼得直揉脸,她只能翻身下马,将马固定好,坦然朝着山魈走过去:“别害怕,我不想伤害你,我只想跟你了解一些关于虞娘的事情。如果你能配合我,我们甚至不需要动手。”
“姐姐……”山魈重复着,突然身影消失。
在江岑溪错愕的瞬间,山魈已经飘浮在她的身边,微微俯下身问道:“你有伞吗?”
它的眼眸漆黑,犹如化不开的浓墨,空洞洞的,仿佛可以将她吸进去。
阴森森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一眨不眨,更趁得它皮肤白得可怕。
这是什么暗号?
她只能回答:“我没带。”
“你不是她。”山魈说完,便要离开。
江岑溪此行便是来寻它的,自然不能让它离开,当即甩出一个定身符,又道:“我不是她,但是我是帮她完成遗愿的……”
江岑溪看着山魈身体停顿,却顶着她的定身符转过头看向她,目光灼灼。
这一刻她通体发寒,因为她意识到她的定身符根本定不住它。
“我要帮她解决执念,所以需要跟你了解她的执念会是什么,也可以说是遗愿……”
“遗愿?”
江岑溪努力跟它解释:“嗯,遗愿就是人死后最放不下的事情,也就是……”
“她死了?”山魈冷冰冰地问道。
她霎时间意识到不妙,然而已经迟了,定身符瞬间燃烧,惊天的怒浪朝着她席卷而来,伴随着的是山魈的怒喝:“她死了?!”
江岑溪的身体被黑雾卷起,犹如一条巨蟒,瞬间收紧身体,让她的胸腔充满了挤压感,甚至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她痛苦不已,只能在这种情况下努力掐诀。
立狱收邪。
这是他们一般消灭山魈的法子。
可她今日不想灭杀它,而是抓住它,所以她只能念诀召雷,破除自己此刻的困境。
轰隆之间,天雷从天而降,劈向山魈所在的位置。
山魈身影再次瞬间移动,天雷却如同有着追踪的能力,追着山魈的身影密集落下,劈得大地震颤,迸裂开道道裂痕。
山魈无暇顾及江岑溪之际,江岑溪终于得以逃脱。
她落地后单手持拂尘,丢出铁索符,再次连续念诀:“铁索缚鬼神,地索缚恶人。天师敕旨到,火急便行程。”[1]
几乎是瞬间,山魈周围的地面冲出数条铁链,朝着山魈包围过去,作势便要将山魈束缚住。
“你也……是坏人!”山魈的愤怒暴涨,近乎于发狂,咆哮着用尽全力,身体轰然炸开,手臂粗细的铁链统统碎成了齑粉,在寂静的夜空中飘散,符箓也就此燃烧殆尽。
山魈的身体不再是孩童,而是化为了无形的黑雾,朝着江岑溪凶狠地攻击而来。
江岑溪并未退让,单手持拂尘,快速掐诀,口中重复念“一称金”,随即当胸一拍,召出掌心雷,朝着山魈的原形攻击而去。[2]
掌心雷有着震开云障的作用,被掌心雷攻击后,山魈发出愤怒的“嗷呜”之声,显然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打得这般痛。
与它对了一掌后,江岑溪也顿感肺腑震荡,嘴角有鲜血流出。
她只能身体后仰着极速后退,同时朝着山魈的位置抛出掌心雷。
然而她的脚尖轻点地面,下方突兀地出现了一道无形的力量,拽着她的身体下坠,竟然将她的半截小腿都拽进了泥土中。
她尚未回神,山魈卷着所有掌心雷的力量朝着她反向抛了过来。
她还是第一次尝试到自己法力的厉害,一瞬间被雷击得闷哼一声,发绳断开,使她的头发也在这一刻散开。
还真是报应,才说过邱白的头发枯,扭头自己的头发也成了这个样子。
她眼前一黑,有些想要遁走的想法,却看到山魈再次追击而来。
她的脑海里瞬间出现了数个杀招,甚至可以立即请圣,可这些都能要了山魈的命,让她有些犹豫。
想杀了山魈的方法有许多种,偏偏杀不得。
单纯的困住山魈可是难到了江岑溪,还让她吃了一些苦头。
在山魈的攻击即将攻击到她身上时,她已经下定决心,挨了这一招后立即遁走,到她布置过的地方短暂调整后再从长计议。
却在这时另外一道身影从天而降,挡在她身前轰出重重的一掌。
方才斗得太厉害,她竟然不知李承瑞是何时骑马追来的。
而且他方才那一掌……似乎不简单。
随后她便验证了自己的想法,因为李承瑞在双手掐诀,随后低喝出“连天铁障咒”。
山魈被咒法束缚,被困其中努力挣扎。
李承瑞却说道:“小青山,老实点,她不是坏人。”
山魈听到这个称呼瞬间冷静下来,甚至是错愕的。
在江岑溪惊诧不已的时候,李承瑞愤怒地转身,对她骂道:“我知道你是天之骄子,你被旁人捧得太高,所以不能有任何闪失,你必须要做到完美,才对得起关门弟子的名头。
“可你总是因为几句奉承便答应一些麻烦事情,可知会给自己引来祸患?这小子不过不诚心地奉承你几句,你都要舍出性命帮他了,愚蠢!
“有的时候不要独自前去,寻求旁人帮助也不会丢了你小师祖的颜面,只知道一味逞强,愚蠢至极!”
“你……是虞娘?你刚才的不是巫术,是道法!”江岑溪很快反应过来,甚至来不及反应自己被训斥了,而是问了她关心的问题。
“我一生坦荡,最不屑巫术。”
对于巫术,道家都没有明确地定义它算不算邪术。
虞娘这般提起,显然对巫术有着个人的排斥,应当是与会巫术的人有私人恩怨。
江岑溪也不停顿,再次指着山魈问出关键的问题:“那它是你养的吗?”
“是。”
最后她问:“你的执念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