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案时给所有死者算一卦,这是柳淞从未有过的思路。
他断案一般讲究证据和人们的思想逻辑,从而一步步推断最终的案情。
这一次的案情涉及了一些他不懂的怪力乱神之事,刚巧知晓独孤贺等人就在附近,于是顺便寻来,想着也许能给他提供一些线索,扩展他的思路。
其实在此之前,他也是不信任国师的人之一,只是没有李承瑞表现得那么明显。
他对破案以外的事情不感兴趣,也不参与,专心于解决自己的事情,倒是第一次和这些人打交道。
上一次在山青村看到了江岑溪的手段,他的确十分惊讶。后续又了解了他们引魂断案的事情,方式匪夷所思,
可最后的确快速断案。
所以他在回来的途中,也在思量这桩棘手的案子能不能迅速解决。
江岑溪被领到了停尸的地窖,一行人需要爬梯子才能够进入一个较为阴凉些的环境内。
可就算这里的温度比别处低,仍旧能够闻到一阵阵恶臭味。
莫辛凡原本是要进来的,可他是习武之人,嗅觉格外灵敏,怕吐在地窖里添乱,又快速爬了出去。
邱白干脆站在地窖口等待,没有下来的意思。
他们都不想独孤贺跟着下来,毕竟他年事已高。
他却执意下来,下来时一直由李承瑞扶着,也算是颤颤巍巍地进入。
进入其中,江岑溪双手掐诀,朝着自己的眉心一点,随后又在独孤贺等人的额头轻点,这些人的表情霎时间好了些许。
柳淞原本不解,待到江岑溪在他眉心一点,他顷刻间失去了嗅觉,之前被熏得头疼的感觉也随之消失。
还真是神奇。
几个人进入其中,柳淞介绍道:“一共有七个人头,第一起案发可以追溯到三年前,每次案件都是在喧闹的环境中发生。
“在拥挤的环境里,场面还有些许混乱,死者突然血液喷溅,旁人注意到时,只看到人头突然飞起,凭空停滞在空中,同时还会燃起绿色的火焰,转瞬消失。
“诡异的是死者的身体会在众目睽睽之中消失不见,甚至没有血迹留下,最终也只能寻到这七颗人头。”
江岑溪走到人头前方,微微蹙眉。
看得出死者死亡时间相距有些时日,有些已经成为白骨,有些还有血肉,只是已经腐烂。
她强忍着不适感,站在其中一颗人头前双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待到施法完成,却未见任何反应。
她迷茫地看向周围,又不死心地继续尝试。
连续试了三颗人头,确定都没有魂魄可以招来后,她低声道:“这些人的魂魄不全,又不是完全没有回应,而是被……关押了。”
“关押?”这个说法让柳淞觉得很新奇。
“嗯,有微弱的回应,可魂魄不在头颅这里,他们被关押在一个空间里,无法脱离。”
独孤贺跟着看着此情此景,道:“死无全尸,魂魄也不全,明明是极好的命格,却落得如此下场。”
江岑溪也有些唏嘘:“最惨的是死了,魂魄还在被折磨着。”
独孤贺似乎是被提醒,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来:“徒孙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江岑溪知道,独孤贺虽然道法不精,但是一向理论知识丰富,而且云游时走南闯北,的确知晓许多。有些事情他听到了一些线索,就能瞬间想到他知道的理论知识。
于是她问道:“什么?”
“尸解仙。”
江岑溪被提醒,有了一瞬间的恍然。
见其他人不懂,独孤贺详细解释:“尸解仙是尸解而成的仙人,是最下品的成仙途径,也是后天仙真的一种。
“《抱朴子内篇仙论》里提及上士举形升虚,谓之天仙;中士游于名山,谓之地仙;下士先死后蜕,谓之尸解仙。
“我曾在《云笈七签》中看过,书中说夫尸解者,尸形之化也,本真之炼蜕也,躯质遁变也,五属之隐适也。”
见自己说完,所有人依旧是迷糊的样子,独孤贺斟酌了一番后用简单易懂的方式说了出来:“其实正确的尸解仙方式是生前修炼此法,在死后他会短暂地去往阴间,尸体虽然已经彻底腐烂,却又能够重生并成仙。
“很多人说,经过太阴炼形后,不仅仅可以复活,就连体质、容貌都可以超越往昔,还可以登于仙道。有些人则会用造剑尸解法,以剑代人。
“可后来却出现了一些邪法,自身能力不足者,需要借助外力才能够完成此法。越传越扭曲,尸解仙的含义也被扭曲了,仿佛用残缺的尸身可以作为贡品,助真正想要成仙的人得以重生。
“后来,他们说的重生,变成了是回到生命之初的某一个节点,资质和容貌变得更佳,还带着记忆,凭借着之前的记忆盗窃旁人机遇,从而成就自己……啊,我说得有些多了,总之就是如此。”
李承瑞听得一知半解,于是询问:“所以凶手是在为自己寻找升仙的助力?”
这很离谱。
独孤贺很快回答了他:“没错,能成仙的只有祭坛中心的人,我也是在小师祖为他们算过命格看过尸体后,才想到了尸解仙这一说法。凶手像是寻了几个命格好的人为自己铺路,让他能够更顺利地成为尸解仙,这些人都是他的……贡品。”
柳淞则是想到了另外一点:“有没有可能凶手和他们是一样的命格,所以选了和他一样命格的人做贡品?”
独孤贺略微思量后摇头,同时还忍不住叹息,似乎是想到了自己:“非也非也,若是凶手也是这般命格,他甚至不需要做这种事情,他便可以幸福地过完一生。
“成仙悟道有时不仅仅要靠努力,还要看资质。这资质和根骨乃是天生的,和命格同理,比如小师祖就算不用任何方法,她只需要顺利成长,即可成为天仙,通俗点说,小师祖生来命好。
“可有些人,比如我,我如何努力地阅读书籍,夜以继日地修炼,仍旧只是知道一些书本上的知识,道法没有提升,遇到问题还是得求助师门。
“可能是有着同样的苦闷,让我想到他可能连最下品的成仙方式都无法顺利完成,才会采用此类邪法。毕竟……真正的尸解仙成仙方式并非如此。”
江岑溪听完微微张开嘴唇,想说什么又停住了。
她终于懂了为何自己没想到这方面,独孤贺却能够瞬间想到尸解仙。
他们站在的角度不一样,看问题的方式也不同,她的思维里,根本不会想到这些事情。
柳淞托着下巴思考,同时道:“凶手又是如何得到这群人的生辰八字的?难道是知府衙门泄露?”
民间百姓大多有着自己的风俗,生辰八字这种机密是万万不会泄露的,除非是成亲时,才会寻人合八字。
江岑溪道:“这些人都成过亲吗?”
江岑溪看卷宗的重点在于哪里有他们能帮忙的事情,至于死者的亲属关系她则是匆匆扫了一眼罢了,无心理会。
柳淞回答:“嗯,都有些年纪了,大多成亲过,冯掌柜没有成亲,但是议过亲。”
江岑溪点头,随后道:“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帮这些人合过八字的人,留着他们的生辰八字。另外一种可能是收禁。”
独孤贺很快跟着解释:“在人们年幼时如果多灾多病,父母可将小孩的生日月交给道长‘收禁’,把孩子的生辰写在布上,放入坛中。[1]”
李承瑞突然觉得案情多了很多线索:“所以凶手有可能是道士?”
江岑溪不能确定:“也不一定,如果是第二种情况,知道这个方法的人都可以去偷布。但是能知道尸解仙的事情,想来也是懂道法的。”
江岑溪回答完,内心之中却在想,这一次广汉郡还真是来着了。
她想的是清理门户,没想到协助破案,也有可能是另外一桩清理门户的事情。
他们一行人并没有在封闭狭窄的地窖里多留,又一同出去。
独孤贺腿脚已然不利索,最后是被李承瑞推着后背,硬把他推出去的。
出去后江岑溪帮所有人解除了法术,众人的嗅觉恢复,又能够闻到院子里的草木清香。
柳淞回去的途中一直在沉思。
这一次过来,的确得到了不少有用的信息,也助他扩宽了思路,让他
开始思考他之前未曾想过的角度。
如果他们提供的思路是对的,那么可以调查的范围一下子窄了很多,他也能更快速地了结此案。
想到了什么,柳淞对他们示意:“我们会路过一处案发地点,诸位可以随我去查看一番。”
如今柳淞对待他们的态度已然恭敬了几分,再顺道看一眼,他说不定能够得到新的线索。
反正是顺路,一行人也没有拒绝,一同骑马过去。
他们本想着是案发地点,可能会被封闭了路段,谁知这里一切如常,白日里似乎还摆过摊子,偶尔还有路人路过。
只是听说过此处发生过命案,百姓们会走得快些。
“这里是广汉郡较为繁华的街道,无法更改,所以在案发后也只封了两日,实在是对居民的生活造成了不小的影响,才又重新开放。
“案发当日,正是岁时接喜神送蚕花的日子,这本是江南的习俗,但是蜀地也会凑个热闹,只是流程不甚严谨,好些人会在这一日来此参与。
“当天夜里,正是人最多最拥挤的时间,在这个位置突然有人惊呼,自己身上被溅了血液,随后所有人都看到一颗人头飞到了空中,还在滴滴答答地淋着血。在头颅旁燃起火焰后,头颅又落在了地面上。
“一时间所有人都慌乱起来,场面拥挤不堪。混乱过后,大家却发现只有人头落地,尸身却不见了,地面上只有头颅离体时喷溅的血液,没有尸身移动留下的血迹。”
柳淞说得详细,所有人听得头皮发麻,仿佛那时的画面就在眼前。
想一想,就觉得那场面恐怖至极,现场若是胆子小些的怕是会被吓出病来。
独孤贺听完说道:“按理说,如果想要分离的尸身,拿走头颅更加方便,带着那么大的尸身逃离,又是在人那么多的环境中,怎么做到凭空消失的?”
柳淞跟着点头:“我曾设想过,有人带着一个巨大的箱子,立即将尸身放在箱子中,接着用箱子运尸离开,可我详细问过,当场没有此类人做过类似的事情。”
江岑溪本在跟着思考,却看到李承瑞一直在跟自己使眼色。
她意识到什么,说道:“你发现什么了?”
“我需要上去确认一下。”
“哦,去吧。”应该是她之前交代过他不许用李承瑞的身体做离谱的事情,此时做什么,都要跟她请示一下。
李承瑞说着,纵着轻功起身,到了案发位置附近的房梁以及架子上看了看,很快确认了下来,接着又轻盈地落地:“我大致看出来了,这里是一个简单的机械环境。”
柳淞看向李承瑞,似乎也有所猜测:“头颅是被很细的丝线吊到上空的?”
“你也发现了?”
“我想过这个思路。当日街道上架着不少灯笼,有绿色火焰,我便想到了会不会和灯笼有关,还排查过所有的灯笼里有没有丝线,如今灯笼还在知府衙门内。”
李承瑞指着一旁架子上:“我看到了几处划痕,应该是丝线固定在此时留下的痕迹。头颅被割掉后,有丝线系在了头发上,将头颅吊到半空中,一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接着,丝线可能是遇血或者其他的什么原因燃烧,也就是案发时的绿色火焰,头颅没有支撑后落地,这时凶手已经离开了。”
柳淞似乎很意外这些话是李承瑞说出来的:“嗯,我之前也是这样的想法,只是我详细问过,周围没有人形迹可疑去控制丝线,头颅是如何立即升空的。
“最大的疑点是尸身是如何消失的,难道真是有此类法术?”
李承瑞走到了一边,手按在一个磨盘上:“丝线绕在磨盘上一周,磨盘可以充当一个滚轮,不知当时可有人转磨?”
柳淞被提醒后,眼睛一亮:“好,我去调查。”
他还真想不到,有朝一日能被李承瑞提供有利的线索。
他又很快在脑子中搜索,最后得出了一些结论来:“在画舫的那一次,有画舫上的转轮或者是可以利用船锚。在河边的那一次,似乎有一处筒车。在民宅的那一起……难道是井辘轳?”
显然所有的案发现场的细节,他都熟记在心。
“关于尸身消失的真相嘛!”李承瑞大喘气了一瞬,所有人都看向他,他却道,“我再想想。”
所有人只能失望叹息。
不过,这已经算是有新的发现了。
柳淞甚至没有回梁知府家里,而是连夜去了知府衙门,还真是他的行事风格。
邱白目送他离开,知晓他忙碌时不会找自己,她也乐得清闲。
江岑溪等人回去的途中,李承瑞小声跟江岑溪一个人说道:“我只要在那个环境里一站,粗略地想象一下,就知道将机关布置在哪里最合适,如何利用旁边的环境最恰当……”
“这个执念的主人,似乎很会利用空间,这也是一条线索。”
“嗯,我还总觉得,我脑子里有能运走尸身的方法思路了,只是还没彻底想出来,就差灵光一现了,等我回去想想。”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