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驹齿未落的小儿,这般没有规矩……”男人还想说教一番,话语里尽是数落之意。
之前在棺材铺子僵持时,江岑溪和他几乎一般高,还驹齿未落?
江岑溪是个没有耐心的,再次打断了他的施法:“你为何会选中我?”
“因为你是江岑溪!”提起这一点,他很是得意,“我原本以为是被人搅乱了我的计划,没想到,他带来了更好的贡品,就是你,江岑溪!”
“我怎么了?”
可能是有即将得逞的喜悦,又或者是他确定自己足够安全,所以他也愿意和她聊上几句。
他半是向往,半是嫉妒,说话的语调逐渐扭曲:“你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奇才,谁的命能有你好啊……有些人生来如同草芥,有些人却生来便在云端,轻易地得到了寻常人努力一生都无法得到的东西。
“凭什么!凭什么这些人能过上好日子,我们却要被欺负,被压榨,还要被嫌弃?
“不公平,这不公平……”
“命好吗?”江岑溪似乎是想起了曾经的往事,眼眸暗了暗,又很快轻笑出声,“可我的命不是谁都能接得住的。”
“待你成为我的贡品,让我能够脱胎换骨,换一种人生,我再看看能不能接得住你的命吧。”
江岑溪仍旧在努力拖延时间:“为何着急用此等邪法?你有不治之症吗?”
许久,他才压低了声音回答:“我……的确命不久矣。”
*
山林中。
周围的火把仍旧在迅速移动,炙热的火光在墨绿的林间穿梭,如同暗夜中的流星。
仿佛他们不卖力地寻找,跑得更快些,之后罪责就会落到他们的身上。
虽然不知道都在急什么,总之所有人都很努力。
柳淞看着衙役们的样子,抿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后,终于有人带着几个人上山了。
是和顺棺材铺的掌柜。
掌柜已经听说了一些事情,此刻也是胆战心惊,生怕给他安上一个窝藏罪犯的罪责。
他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身边还有他的夫人,以及附近的几位邻居。
柳淞询问:“那名匠人叫什么,多大年纪,有什么不同之处通通说来。”
掌柜快速点头,语速很快地说了起来:“他没有名字,我们都叫他一只脚。他今年应该有四十岁了吧,或者三十多岁,但是人邋遢,看着会年长一些。我只知道他以前是个臭要饭的,后来开始打零工,因为身上残疾还有脸上……胎记,很多人都不愿意用他,也就我们这种铺子能收留他。
“他一直在此处制作棺材,最开始只是小工,师父也不愿意教他,他居然在旁边看了一个多月就学会了,后来手艺比师父还好,工钱还比师父低,我便只留了他一个,之前的师父还因此骂了他一通,寻了几个人打了他一顿。”
柳淞听着,继续询问:“你没有管此事?”
“这……我管这个做什么,他总是被打……”仿佛根本不在意。
“你若是将之前的人妥善安置,给一笔合理的费用,他也不会记恨一只脚。”
掌柜自知理亏,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尴尬地立了一会儿。
柳淞没再看他,而是询问邻居:“他平日里都做些什么事情?”
“我们也不太留意他……”邻居回答得
含糊,“应该就是在做棺材?整日里敲敲打打的,他的脸长得吓人,我们看一眼都觉得害怕,做一整晚的噩梦,所以都尽可能不和他接触。”
掌柜在此时来了精神,说道:“当时我的场子开在这里,他们就老大的不愿意,后来只留一只脚在这里做活,他们还闹了一通,平日里也没给过一只脚好脸色。”
“谁愿意和棺材为邻啊?一出门都是棺材,多晦气?!还有那个阴阳脸,阴恻恻的看着就吓人。你现在看,他果然有问题吧?”
“城里位置好,邻居也好,你去城里啊!我都在这最偏僻的地方买场地了,就是为了避开人群,你只能在这里住,还埋怨上我了?!能忍你就住,忍不了你自己买好地方的房子去!”
“还不是你把杀人犯招到了家里?你是助纣为虐!官爷,我怀疑他和一只脚是一伙儿的,你把他也抓到狱里去严加拷问,定然能问出端倪来!”
掌柜一听就急了,跳起来骂:“放狗臭屁吧你!”
两边竟然发展成要动手的架势。
柳淞觉得有些烦,打断他们问道:“一只脚可有什么病症?”
“病?阴阳脸算病吗?”掌柜显然不知道,他从来都不关心这个人的身体状况。
邻居更不用问了,见面也只会去骂他,自然不会去关心他的身体。
“那你们还知道什么?”
这个问题还真问住了他们,邻居想了许久才说:“他平日里都是在隔壁敲敲打打地做棺材,后来被我们抗议了几次,深夜才停了不再工作。他也是住在后间的小房间里,整日里也不怎么出来,只是偶尔去送货时才会出门,吃住都在隔壁。
“哦,有时他会去后山,他没什么钱,挖些野菜都是常有的事情。”
掌柜跟着补充:“有时他会去跟着队伍下葬棺椁,他是最熟悉棺材的人,会让他来盖棺封棺,有时也会得到一些赏钱。”
柳淞听完后分析:“是因为经常去山里下棺,才会知道墓穴吗?”
再问也没能问出什么有用的答案来,只能从他们的话语里分析出,他们都不待见一只脚,见面也没什么好态度,还经常非打即骂。
一只脚平日里没有朋友,没有家人,生活也很单一。
柳淞走到独孤贺身边,询问:“国师,可有发现?”
独孤贺颓然地摇头:“难得几处风水符合的地方,我去看过,都是百姓的墓,那些地方经常被挖掘,若有什么定然会被发现,显然并没有什么大型的墓穴。”
李承瑞在一旁等得内心焦急,原地来回踱步,又去问独孤贺:“你之前支支吾吾的,要说什么?”
“那是小师祖之前的往事了……”和案子无关,似乎也没有必要提起。
“她能有什么往事?”邱白在此刻走过来,“她从小被收为张天师的关门弟子,在陵霄观长大,一生顺利。”
“并不是一帆风顺……”独孤贺说着叹息一声,似乎想到江岑溪曾经的事情,还是会觉得心痛,“小师祖原本是一位江姓方士的女儿,一家幸福美满,可惜因为小师祖天生芳香骨,引来了高阶妖兽,父母护她而亡,她的兄长也因她失踪。
“如果当年老天师不破例收她为徒,留她一个人在人世间,定然还会引来妖兽,如果她被妖兽吞食,将会有毁天灭地的妖兽降世。”
“芳香骨!”邱白身为捉妖师,自然知道这传说中的神级体质,不由得震惊。
长生肉,芳香骨,都是在传说中才有的东西。
长生肉为人食用后,可以长生不老。
芳香骨则是妖兽们啃食后,会妖力大增,甚至成为传世大妖,山海经里都要为它多出几页的记载来。
“没错,小师祖是芳香骨,不过如今已被老天师封印,与常人无异。可在多年前……她还是吸引了不少妖兽。寻常的,她的父母即可解决,可惜最后遇到的是高阶妖兽……”
*
江岑溪的父亲原本是云游的方士,母亲也有些道行。
也是江岑溪回到陵霄观后,他们才得知,江岑溪的父亲名叫江海吟,母亲名叫许清知,她还有一个哥哥,名叫江扶厌。
江海吟跟许清知曾经也是一对神仙眷侣。
男子身姿挺拔,长相俊朗。女子更是面容秀丽,绰约多姿。
江岑溪曾经说,她哥哥是这世间最为俊朗的男孩,眉眼之间甚至透着些许妖气,好看得她移不开眼睛,好多次和哥哥吵闹后,都跟他生不起气来。
一家人本是美满的,当时他们也是真的宠爱江岑溪。
江岑溪聪明,很多道法一学便会,还能运用自如,不大的年纪,一些道法都能及得上江海吟了。
许清知总是夸赞她:“我们小溪儿真聪明,以后定然比你爹厉害!”
江岑溪从小便是傲气的性格,大声说道:“等我大了,我就赚钱养你们,还能保护你们!”
结果江扶厌在一旁阴阳怪气地道:“小溪儿快来保护我~”
“哼,独独不保护你!”
可能是不舍得孩子一直跟着他们奔波,他们寻了山中一处僻静的地方定居,同时镇守一方结界。
这种定居驻守,会得到江湖门派们定期给的银钱以及法器资助,也能让他们的日子过得好些,还能远离外界喧嚣。
记忆里,她的母亲总是会夸奖她,就连临死前都是如此。
江岑溪当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们隐居的宅子突然被许多妖兽包围,还有他们斗不过的大妖。
大妖呼吸喷吐出的气息带着浓烈的腥味与臭味,让人浑身不舒服。
江海吟和许清知苦苦支撑,努力修复了结界封印了这些妖兽,可惜受伤太重无法长久支撑。
眼看着妖兽们即将要攻破结界,江岑溪伸出双手继续维持整个结界。
小小的身体,承担了极重的负担,她额头的青筋绽放,两只小手也一直在发抖,却没有停止坚持。
许清知已然撑不住,只能躺在不远处,单手捂住还在流血的伤口,声音微弱地夸她:“小溪儿好厉害……能帮我们维持结界,你……你多撑一会儿,就能……就能等到其他仙师的帮助了……”
“嗯!”江岑溪回答得坚决。
许清知看到自己的夫君倒在血泊之中,朝着江海吟爬过去,和江海吟对视仍是最温柔的目光,毫无怪罪,也没有绝望。
她和江海吟十指相扣,再看看在他们身边的江扶厌,仿佛这样身体就不会那么痛了。
“小溪儿,你要撑住。”江海吟这般说道,“如果它们突破结界,它们会杀进城里去,会死更多……更多人,那将是极大的灾难。你现在不仅仅是在保护……保护我们,也是在保护成千上万人的性命,所以,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停止施法……”
“嗯,我知道了。”江岑溪艰难地回答。
可却有妖兽再次损坏了结界一角,伸出爪子来,用极其锋利的爪子扎入江扶厌的大腿,勾走了奄奄一息的江扶厌,将他勾进结界内。
进入结界后,江扶厌当即痛苦大叫起来,显然他此刻在跟这群妖兽一同承受结界的折磨。
“哥!”江岑溪的支撑出现了片刻停顿,见妖兽们蜂拥而来,她再次加持结界。
许清知也是一惊,恨不得爬过去将江扶厌夺回来,可江海吟却第一时间补上了结界,对江岑溪吼道:“小溪儿,不能停!就算我们都死了……也不能停!”
江扶厌被带到了妖兽中间,他们根本不是这么多大妖的对手,进去没有胜算,只能全军覆没。
此刻江海吟的选择,是最为稳妥,也最为狠心的。
江扶厌看到了父亲的动作,原本还在呼痛的他突然顿住,眼神有片刻的呆滞,又很快接受了父亲的选择。
他不再出声,尽可能蜷缩身体忍耐煎熬,这样也能让另外三人不那么难过……
江岑溪觉得她的视线模糊,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落,豆大的泪滴砸着她的衣襟。
她内心挣扎,却还在听父母的话,继续维持结界。
维持了多久?
她记不清了。
只知道她的哥哥被抓进结界内,妖兽们有些不堪结界的折磨,竟然带着江扶厌一同进入了山林。
她的母亲起初还会夸她,鼓励她,可渐渐地没了声音。
她偶尔扭过头,便看到自己的父亲后背抵着结界的漏洞不动,歪着头,像是睡着了,只是一身的血,睡得好像不太舒服的样子。
她那个时候对死亡还没有概念。
她只知道一直会陪伴她的父母都没了声音,只是静静地在她的不远处一动不动。
不再鼓励她,不再夸她 ,哥哥也不再欺负她了。
张天师来时,她已经坚持到麻木,面无表情,木讷地维持结界。
她果然很厉害,居然一个人坚持了这么久,就连陵霄宗的众人都震惊不已。
“交给我们吧。”张天师这般说道。
江岑溪双目无神地抬眼看了他们一眼,见到他们似乎真的能够对付妖兽,这才停手,虚脱地倒下。
她想着,她是不是要和父母一样开始一动不动了?
耳边传来他们的谈话声。
“为何会聚集这么多妖兽?这里并非混乱的地带。”
“芳香骨?她竟然是芳香骨?难道这些妖兽是因为……”那人很快住嘴,不敢再说下去。
江岑溪就算最开始不懂,在被带回陵霄宗后,她还是想明白了,低落地询问张天师:“老爷爷……是我害死了他们吗?”
“不,你没有错,罪过不该落在你的身上。”
“可那些妖兽因我而来,我……我不想要什么芳香骨,我想要我爹娘和哥哥!”
“拥有芳香骨,你可快速修炼,以超越常人的修炼速度和成果成为世间最厉害的修士。”
江岑溪一直摇头,泪眼婆娑:“我不要,我……如果因为我,再引来什么,伤害了其他人怎么办?”
张天师回答得语重心长:“你可要想好,这绝非寻常的小事,‘脱胎换骨’可是非人的折磨。”
“能换掉吗?”
“能,但是你不一定能坚持下来。”
“换掉吧,不然我会恨我自己。求您了……”
*
“脱胎换骨……”李承瑞重复这几个字的时候,竟然觉得喉咙一阵疼痛,明明是一个形容蜕变的美好词汇,却在此刻变得残忍。
他甚至可以想象其中的痛苦,也能想到江岑溪承受的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