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翌日清晨。

许是要下雨,天空阴沉,不见旭日只有阴霾。

天际如墨晕染,泛着淡淡的清灰,空气静匿,无风亦无光。

经过一日一夜的休整,一行人的状态恢复了许多。

莫辛凡曾经短暂醒过一次,还吃了一些白粥,也让众人放下心来。

临出门时,李承瑞特意寻侍女要来了一把油纸伞,一直握在手中跟着江岑溪一同离开梁知府的府邸。

他们二人并肩去往巧思阁,想要看一看之前的现场还有没有什么痕迹。

又或者江岑溪能不能用些“其他”的法子,寻回几个人来问话。

当然,解决李承瑞身上的执念,也是他们需要做的事情之一。

因为前日出了变故,这里死过人,周围被封锁了起来,不少街坊邻居都不敢路过此处,倒是让这里变得冷清。

两个人进入院中意外地听到了些许响动,很快便看到冯掌柜居然在院落之中收拾着东西。

冯掌柜见他们进入也有些意外,抬手拢了拢自己有些散落的发丝,脸上的疲态却很难掩饰。

她柔声地跟二人解释:“我想在院子里寻找一番,看看还有没有白得很的零件,如果有就收集起来,看看能不能修好它……也是我昨天夜里做了梦,梦到白得很跟我解释,它说它见来的都是偃甲,它以为是朋友才放进来的,没想到会惹我生气。它还说,以后不能保护我了……让我健健康康的,以后才能骂人的时候依旧威风凛凛……臭狗都不会夸人……”

她仍旧接受不了白得很彻底报废的事实,夜里难过得睡不着。

明明在配合了调查后,她已经带着小旋风在客栈住下,还是早早起床来了这边,想要寻找齐白得很因战斗而散落的零件。

院落里还有没有清理干净的血迹,她强忍着不适在血中翻找,指尖沾着血迹,慌乱间拢头发时,还在脸颊上沾了些许血痕。

李承瑞想到了什么,道:“让我看看吧,我说不定可以修。”

冯掌柜听完之后眼睛瞬间明亮,瞬间想到李承瑞之前便很快速地看穿了店里的小机关,说不定真的可以,很是雀跃地道:“您随我来!”

说着领着他们进入了随跃之前住的小屋,地面铺了一块布,白得很的残躯便被放在上面,周围规整地放着冯掌柜寻回来的小零件。

李承瑞走过去蹲下身,居然觉得这些繁杂的结构很熟悉,很快便将内部的一些构造归位,又盯着看了一会儿后,问:“可有工具?”

见李承瑞这一系列的动作,冯掌柜重燃希望,很快应道:“有!”

她的店里就是做这些的,自然有最全的工具,她很快将随跃之前的工具箱也搬了出来,补充道:“缺什么跟我说。”

“行。”李承瑞忙碌的同时回答。

此刻的李承瑞才意识到,让他做一具新的偃甲他做不出,但是所有的零件摆在他的面前,他能修,之前被他砍成几段的偃甲他说不定也能修好。

唯一让他觉得不顺畅的事情,是他的手掌很大,精细的地方只能用工具,想来他是不如随跃手巧的。

江岑溪默默地看完这些,在等待的时间与冯掌柜说话:“冯掌柜,我知晓柳寺正昨日已经询问过你详细,但还是有些事情想单独问你。”

冯掌柜立即认真地回答她:“你说。”

“你最了解随跃,在你看来,他死去后最放不下的执念会是什么?”

冯掌柜有些诧异,没能第一时间回答。

首先让她发怔的是随跃死亡的消息。

其次便是她也在想,随跃如果有执念会是什么?

“那个万王令,我交给柳寺正了……”冯掌柜这般说道,仿佛在说,如果有执念也应该是偃甲吧。

“只有这些吗?”

“我……不清楚。”

李承瑞在拼接零件时,发现了一个零件的异常。

旋转开一个小小的盖子,居然看到里面有一张纸条,他寻了一个极细的镊子才艰难地取出来。

另外两人也注意到了他的举动,纷纷凑过来。

李承瑞已经大致看过信的内容,随后将纸条给了冯掌柜:“留给你的。”

冯掌柜手指颤抖地接过来,展开信看了起来。

信中内容如下:

小柳儿,如果你看到了这封信,可能我已经害了你,希望你没事。

我曾经犹豫过要不要将偃甲留在你的家中,最后还是决定留下,因为我只要在你这里停留过,他们就不会放过这一处地方,偃甲留下还能保护你。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自作聪明以为自己会躲得很好,可那些人又岂是普通人?

当然我最希望的还是你永远都没有发现这封信,那时你应该已经嫁了人,身边有你可爱的孩子。

你还会感叹,这一猫一狗怎么这么命长,不会成妖了吧?

你的人生会像你一样明媚又灿烂。

我的信就不写得太深奥了,不然你看不懂。

也不写得太长了,不然你没耐心看。

希望你安好。

随跃,也是武岁七。

冯掌柜豆大的泪滴狠狠地坠下,一颗颗地往她的衣襟上砸。

她用带着血的手胡乱地擦,眼泪伴着血,将自己抹成了一个花猫。

江岑溪见到这一幕,立即取出她的帕子帮冯掌柜擦掉眼泪,再擦干净她的脸。

冯掌柜顾不得形象,在他们二人面前呜咽出声。

阔别二十一年,她终于再次得到来自随跃的消息,来得太迟,她又恼又气,却只能哭泣。

“谁说我没耐心了……”冯掌柜很想骂人,这信太短了,她竟然很快便看完了。

不够……

对于一个等待了这么多年的人来说,这些话怎么够?

李承瑞看着这一幕也是心中一阵憋闷,难受得他用拳头砸了砸自己的心口。

江岑溪还当他伤口不适,立即凑过去,得到了李承瑞的回答:“没事,就是有种憋闷的感觉。”

“所以执念是什么,你可有想法了?”

“嗯……”

江岑溪重新起身,在此刻跟冯掌柜说道:“实不相瞒,在此之前,我的朋友被随跃的执念影响,需要解决了他的执念,我的朋友才能恢复正常。”

冯掌柜像是听到了什么神奇的事情,竟然因此止住了眼泪,迷茫地看向他们。

随后她用帕子擦了擦眼泪,呼出一口气道:“说起来……我在之前便觉得

你像武岁七,可你不是他,他可没你生得好看。他个子不高,眼睛还小,笑起来贼兮兮的,可我喜欢。”

李承瑞手上的动作不停,在此刻抽空说道:“他的确是一个很会照顾人的人,也难怪你会欣赏他,不过他的执念要等我将白得很修好后再清除,不然我怕我修不好了。”

“嗯,你先修。”冯掌柜不急。

这么多年都等了,也不急于这一时。

江岑溪也不急,并且去了院落之中,想要用法术搜寻线索。

然而不到一刻钟,江岑溪便沉着脸回来了,道:“这些人的魂魄都碎了。”

“碎了?!难道是莫辛凡出手太狠了?”

“不,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有人来收拾了残局,连魂魄都未留下,想来这群人的身份也干净得查不出什么。”

李承瑞得到这个消息后也是一惊。

不过他没有停止太久,继续修复,似乎也在动手的同时思考幕后真凶的身份。

三个人陷入了沉默,李承瑞便闷头苦干了整整两个时辰,才将白得很修得恢复神智,睁开乌溜溜的眼睛看向他们,还“呜”了一声。

冯掌柜惊喜万分。

这么多年的陪伴,白得很和小旋风都如同她的家人一般,此刻的情绪也是大起大落,失去至亲后又真的死而复生,她欢喜得不行。

李承瑞拿起针线来,帮白得很缝它的皮毛,还在同时自夸:“幸好我还会针线活,它还是一身的黑色皮毛,一准把它缝得看不出痕迹。”

“真不错。”江岑溪夸赞起来,认可了李承瑞居家必备的属性。

终于将白得很恢复,冯掌柜让白得很行动一番。

白得很走得有些慢,没有之前灵活,但是不影响普通的活动。

它似乎不理解为何自己会这样,还觉得是自己的问题,心虚地看向冯掌柜。

李承瑞看得颓然:“我尽力了,可手艺还是比不上随跃。”

“很好了!”冯掌柜已然满意,抱着白得很的脖颈,“它也是老狗了,这样也正常。”

说完自己又哭笑不得:“真是造孽,我之前还老担心它们俩年纪大了会得病,每天都担心得不得了,结果它们居然是偃甲。现在我居然开始担心我没了,它们还在,到时候就没人照顾它们了。

“还有之前,我做好了饭它们不吃,我还发过脾气。后来想想,我做的东西真不知道它们是如何隐藏的……也是辛苦它们了。”

李承瑞拍了拍手,走出小屋寻找到水井,打出水来洗了洗手。

待他甩着水珠走回来时,询问江岑溪:“执念该如何解决?”

“过来。”

李承瑞立即顺从地走过去,靠近江岑溪后微微俯下身。

江岑溪将指尖放在了李承瑞的眉间,轻声道:“我们已到冯掌柜面前,你有什么执念在此刻道来,我们会替你转达。”

等了片刻,无事发生。

在两个人迟疑的工夫,居然是小旋风叼着毛笔过来,放在了李承瑞的面前。

李承瑞很快懂了,拿起毛笔。

冯掌柜也在此刻送来纸跟墨,让李承瑞可以书写。

李承瑞读书一般,写字也很大,全无笔锋,文化水平停留在认字,不是文盲,会背一些诗,却不知诗中意的程度。

此刻的书写却仿佛被人控制着手,写出绝非他自己的字体来,内容也极其简单。

爱。

很爱。

内容仅此而已。

待李承瑞放下笔,冯掌柜立即将纸拿过来看。

她对随跃的笔迹熟悉万分,再加上刚刚看过随跃留给她的信,自然认得出这是随跃写的。

她看着上面的内容,逐渐笑出声来。

随后她走出小屋,将这张纸举起来看,仿佛这样能够看得更清楚。

此刻的她如同回到了自己十几岁的少女时期,欢喜地举着心悦之人写的字反复观看。

等了二十一年的答案让她心中狂喜。

她终于知道了,她喜欢的人也喜欢她。

不是因为拒绝她而离开,是因为身不由己,不能和她在一起才离开的。

她终于等到了她一直在等的答案。

知道了随跃也喜欢她,她已然满足。

所以她笑得越发灿烂起来,笑得双目晶莹。

他们曾经是相爱的。

她拥有过那份纯粹又真挚的感情。

很快,冯掌柜调整好自己的状态,转过来轻笑着和他们说道:“确定他心里也有我就成,我这些年也算是没白等。”

转而她又忍不住骂:“这个傻子,就算是宦官又怎么了,至少还能亲个嘴不是?冬天两个人的被窝也暖和,逃什么……”

江岑溪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双手环胸,看着冯掌柜很是欣慰,同时也替冯掌柜开心。

李承瑞却听得双耳通红。

这是能随便说的话吗?

这是他能听的吗?

他居然手足无措起来。

冯掌柜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去问他们二人:“他已经死了?他的尸身在哪里?我好葬了他。”

这是一个她已然料到,可真的确认后,还是会心口揪紧的消息。

此刻的她知晓悲伤无用,还是需要做一些实际的事情。

随跃已无家人,她便帮随跃料理后事。

江岑溪如实回答:“不知道,我们也是经过一系列的分析,才知道他的执念在你这里。”

“这样啊……以后如果有了消息,希望你们可以告诉我,我之后可能会搬家,这里我不敢住了,我会将我的新地址告诉梁知府,若是有消息,你们先告诉梁知府即可,可否?”

冯掌柜心中没底,这两位都是贵人,她不过是市井小民,她这般求他们,他们拒绝也是正常,可她还是希望能够有所希望。

江岑溪很快点了点头:“可以。”

“谢谢你们。”这一句感谢包含了太多。

冯掌柜将信和那张纸仔细地叠好收起来,立即抱起了小旋风,对他们二人行礼。

李承瑞在此刻问道:“偃甲之后如何处理?”

“偃甲和万王印如今都在柳寺正那里,我一个都不留,怀璧其罪,我可不想再经历这些事情了。东西交出去,我的日子也能太平下来,他们已经知晓白得很坏掉了,所以不会要走它,至于小旋风……”

她抱着小旋风示意:“它是猫!要走我的猫干什么?”

李承瑞听到这里理解了,于是点了点头:“这样最好。”

冯掌柜又看向这一处店铺和小院:“白得很已经复原,我对这里也没有过多眷恋,好在我家里还有其他的宅子我能去住,为了保住白得很,我怕是要即刻启程。

“说起来,武岁七也算是我们家的恩人,因为他的出现,我们家才没有垮下去,我的名声也没有坏,我父母的晚年也极为安逸。这一次的劫难不怪他,怪的是那群觊觎偃甲出手凶狠的歹人,所以我不怪他。

“最重要的是多谢你们来帮助,还解决了困扰我多年的问题,你们都是我的恩人。”

“那得好好谢谢我们。”李承瑞居然这般坦然地承了这个恩,“工具箱送我吧,挺好用的。”

冯掌柜听完大笑出声:“哈哈哈,好啊!当然可以,如果想要,你去前面店铺里逛逛,喜欢的小玩意也带走。”

两边道别后,冯掌柜带着白得很离开得很是鬼祟,生怕别人发现她的大黑狗又复活了。

刚巧在他们离开时下起了小雨,外面的人也纷纷躲雨,街道更加冷清。

江岑溪和李承瑞看得忍俊不禁。

李承瑞也在此刻感受到了抽离感,仿佛有什么在此刻抽离了他的身体,他的身体一晃,被江岑溪扶住才得以站稳。

“结束了?”江岑溪问。

李承瑞感受一番后,点头:“好像是的。”

却在此刻,江岑溪突然表情严肃地说起了别的事情:“你有没有发现,时令妤和随跃的执念,其实都不算大事。”

“不算大事吗?”李承瑞不解,在他看来,他们二人的执念都可以理解,的确都是让人放不下的心结。

江岑溪极为认真地跟他分析:“嗯,我们之前一直担心他们的执念可能牵扯到复国之类的事情,可最后并非如此,只是对于他们个人来说,比较在意的事情。

“我曾听徒孙提起过,亡国长公主姓戚,所以武岁七的名字是吾随戚的谐音,他是忠于长公主的,可最后的执念却与长公主无关,这不免让

我多想。”

李承瑞刚刚脱离执念,脑袋混沌,有些理不清江岑溪的话,沉默地思考了片刻。

江岑溪却突然问道:“执念刚消失就变笨了?”

“没有!我不笨!我有点小聪明的!”李承瑞努力为自己解释,“就是此刻执念刚刚消失,我头有点晕晕的,你的话我需要思考一会儿。”

“那你思考吧。”

李承瑞重新思考江岑溪方才的话,站在时令妤和随跃的角度去思考:“他们的身份使然,且跟随长公主多年,最大的执念应该与长公主有关,又或者……亡国之恨?”

“嗯,没错,我怀疑是他们最大的执念已经完成,只剩下其他的事情需要你来帮他们完成,也就是此刻的这两件亡国后的个人事情。”

李承瑞的呼吸一紧,这可是非常不妙的发展,于是问:“最大的执念已经完成?”

“二十一年前的十六夜大雪后,这个国家就开始不太平了,不是吗?他们也都是在这个时间段消失的,在他们消失后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

李承瑞在这一瞬间,身上的鸡皮疙瘩如同过年一般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