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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之后的楼层,独孤贺的分析越来越少,大部分时间都只是默默地跟着人群查看。
当事情已经有了猜测,再去看此处的各种布置,种种都指向自己的猜测,更加验证了他的猜想。
而这个猜测不能公之于众,独孤贺选择沉默。
他本是想协助江岑溪调查,可如今看起来,江岑溪心中也有答案,甚至无需他讲解更多。
他也就做了能保护江岑溪的选择——沉默。
到楼阁五层时,有将士寻到了灯,一群人忙活着点燃了灯盏,让他们能够看清的东西更多。
这倒着向下的楼阁,没有窗户,仿佛一口越来越窄的井。
黑暗无声无息地包围所有人,若是能够见到光亮,都会让他们有一瞬的安定。
江岑溪却在想……
那几个人曾经也是人中龙凤,却被困死在这种幽深的地下,该是怎样的折磨?
到这里时,房间里多一些壁画,独孤贺凑过去看了后说道:“是安鹤眠的画风。”
塔是倒着的,可安鹤眠作画时显然是和他们在同一地方,使得他们看到的画是正着的,无需他们弯腰去看。
江岑溪走到了他的身边,跟着查看:“他被困在此处后,还真的有可能在墙壁上作画,看起来燃料也很充足。”
李承瑞仔细去看画作的内容,以安鹤眠执念给他增加的能力,他能够轻易地看出画中的意境:“这是在记录一些西梦的事情,有民间市井小巷,也有一些传统工艺。”
李向渔跟着查看:“他们将这些过往雕刻在这里,要么是想记录下来,让世人不再歪曲历史。要么,是他们想记录给某个人看……”
江岑溪沉默着没说话。
独孤贺提着灯盏照着壁画,缓步前行。
她一直跟在独孤贺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观看。
她那张素雅漂亮的脸一半隐藏在黑暗之中,在灯光下的一半是严肃的,不苟言笑的,嘴唇抿着,目光始终停留在画面之上。
李承瑞看壁画内容有些聚精会神,抬头时正好看到一幕画面。
画面里是戚溶月及笄礼,场面恢宏盛大。
戚溶月穿着一身月白色华贵的礼服,长长的裙摆拖曳极远,像是她在行走时带走了一片皎洁月光。
那种华贵的气质,端庄的仪态,让人无法移开双目。
他想和江岑溪感叹一句,抬头正要说话,却愣在了当场。
他看到江岑溪跟着独孤贺行走的画面,不知为何,又一次看向壁画中的画面。
明明画面中是俯瞰的视角,戚溶月不过是豆大的小人,他还是有一瞬的恍惚。
再去看江岑溪背脊挺直,缓步行走的模样,竟然有一瞬在想,如果戚溶月如今还活着,会和江岑溪一样美好吧。
邱白也在跟着查看,可走着走着突然觉得一阵晕眩,她抬手想要叫住江岑溪:“你们……”
她刚刚开口,便注意到陪同在独孤贺身边的小将突兀地晕倒。
独孤贺一惊,意识到什么快速熄灭了烛火,可还是来不及了。
江岑溪看着周围的人接二连三地晕倒,立即前去查看。
可却在此刻,她看到了一阵光亮,再一抬头,便被拖拽到了画卷中。
她再次进入了画中世界。
这一次她没有经历那种猛烈的抽离感,这让她有些诧异。
不过她很快明白过来为何。
这一回,她已是画中人。
她的意识进入了戚溶月的身体里,她此刻正在前行,完成戚溶月的及笄礼。
她有一瞬的慌张,她不过是一名小道士,不懂皇家礼仪,出错了该怎么办?
好在这一切无须她来做,她只是意识在戚溶月的身上,身体还是在按部就班地行动,她只是在用戚溶月的双眼感受这世界罢了。
这一切已经发生过,她不用担心她一不小心会改变什么,所以她开始放肆。
她开始观察周围,看着富丽堂皇的宫殿,看着众多宫娥,还有站在她正前方的时令妤。
在看到时令妤的那一刻,她不受控制地一阵安心。
她只能去看,去听,无法妨碍戚溶月的言行,不能改变她的思想,也不能说话,或者做出什么举动来。
明明是画中人,却只是画中的一抹魂。
仪式已经进行到最后,时令妤是有司,跟在她身边的赞者应该是戚溶月的亲妹妹,也就是七公主的母亲。
如今小公主不过八九岁的年纪,不知为何,她觉得小公主的眉眼有些像幼时的她,同样是偏窄的鹅蛋脸,双目圆溜溜的,看起来尽是天真无邪。
谁能想到这般美好的女孩子,后半生会在敌国的宫中蹉跎?直到郁郁寡欢而亡。
就算江岑溪是后来者,还是能够感受到这场及笄礼的气氛微妙之处。
因为主人是戚溶月的父母,主宾竟然是安颜卿。
她在完成礼节的同时,都能感受到时令妤对安颜卿的不喜,小公主对安颜卿的排斥。
就连端坐的皇后,都有着隐隐的不悦。
她在此刻看向安颜卿。
安颜卿虽然是端坐着的,可眼神里充满了戏谑,打量她的时候,还有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也不知是充满了恶意,还是她本就是这样的女子。
这表情,与李承瑞小船上初醒来的表情如出一辙。
好在礼节很快结束,小公主追着戚溶月而来,亲昵地挽住她的手臂,显然姐妹之间的感情极好。
“父皇也真的是,非得让她做主宾,妖里妖气的……”小公主抱怨出声。
回答她的是随跃:“如今她正
得盛宠,皇后娘娘都需要对她礼让三分,我们也不要招惹为妙。”
时令妤也在此刻补充:“国家需要安家坐镇,所以我们也要和他们保持表面和平。”
小公主显然仍旧很不满意,轻哼了一声:“我及笄礼可不要她来做主宾!”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们正在说安颜卿,让那个会巫术世家的人听到了什么,一道目光投向了他们,小公主当即噤声。
戚溶月抬头看过去,看到了一道清瘦冷峻的身影。
此人和安颜卿有着相同风格的慵懒,只是他要更有书卷气,只是用毛笔固定头发的行为,如何看都有些乖张。
和安鹤眠对视后,戚溶月很是柔缓地行礼,不卑不亢。
安鹤眠也很快微微点头,算是回应,接着走向安颜卿。
随跃很快过来扶着戚溶月朝回走,同时说道:“公主也算和安鹤眠是旧交情了吧?”
戚溶月轻声回答:“嗯,年幼时相识,他对文学和绘画的确有些见解。”
小公主个子矮,需要紧赶几步才能追上他们,又一次感叹:“这家人长得都……咝,好看是好看,但是都像个妖精。男子长成这个样子……”
戚溶月却打断她:“缓缓,莫要评价他人长相,这并非他人能够选择的。”
“哦……”
可能不是冤家不聚头,戚溶月一行人很快和安颜卿再次相遇。
这是一次狩猎,戚溶月仅在最初拉弓射了一只梅花鹿后,便收了东西打道回府。
恐怕也是不想抢夺太多风头。
不曾想,刚刚进入休息的房间便遇到了安颜卿。
他们不能看到安颜卿扭头就走,这有些说不过去,便也都故作镇定进入其中。
安颜卿仍旧是那副没有骨头一般的模样,总是斜倚着一处,眼神轻佻地看向戚溶月,坦然地打量。
安颜卿有着绝世的美貌,她媚眼如丝,一言一行都透着媚态,好似每一根发丝都在透着芳香。
这个人的美,不仅仅体现在皮,在骨,更在每一处细节,仿佛连指甲的宽度都是最完美的。
她与戚溶月有着极大的不同。
她是艳丽的芍药,放肆张扬,让人无法忽视她的美。
戚溶月是安静素雅的昙花,像是月下美人,不争不抢,优雅从容。
“你不会累吗?”安颜卿突然对戚溶月说了这样一句话。
戚溶月抬眸看向她,拢了拢自己的衣袖后,亲自为安颜卿斟茶:“贵妃娘娘可要喝茶?”
安颜卿在此刻起身,伸出手来接走了茶杯,语气妖娆地道:“公主敬茶,岂有拒绝的道理?”
“承蒙贵妃娘娘厚爱。”
之后两个人再没有其他的交谈,虽然氛围尴尬,却也没有发生什么争端。
随跃倒是和对方身边的小太监眼神对战了几个回合,两方的主子都是纵容的,没有阻拦他们。
分开时,安颜卿突然开口:“公主若是肯赏脸,可以来本宫的住处喝茶。”
“好。”
让所有人都没想到,她们很快便会一同喝茶。
可惜氛围不太美妙。
安颜卿太得盛宠,性情又骄纵,和皇后起了矛盾。
虽然大家都保持着体面,可宫中的人都看得出,两人明里暗里剑拔弩张。
皇后因此生了一场病,不知为何,竟然想到让戚溶月出面。
此刻的江岑溪已经看出了一些不妥。
在她看来,戚溶月的母后做皇后不太合适,这位皇后不但没有皇后该有的宽宏和气度,有了事情,还要为难自己刚刚及笄的女儿出面处理。
这可能是西梦后期荒唐的起源之一。
戚溶月则是有些愚孝,她虽然表示了不妥,可在母后态度强硬地要求后,她还是选择前去和安颜卿见面。
这也是戚溶月对母后以及皇位退让的最初端倪。
可江岑溪却无法评价什么,毕竟,若她身处戚溶月的位置,也不一定会做出更优质的选择。
安颜卿看到戚溶月到来,反而有些惊喜似的。
只是她那灿烂的笑容仿佛晃了戚溶月的眼睛,让戚溶月有片刻的怔愣。
安颜卿说:“那个女人真是可笑,我们之间的事情,又何必为难于你。”
她想了想,又道:“也不仅仅是我们的事,无非是那个老头子色欲熏心,沉迷于我……”
戚溶月出现了片刻诧异。
安颜卿竟然称呼她的父皇为老头子。
可仔细想一想,对于年轻美貌的安颜卿来说,她的父皇的确是四十余,年近五十的老人家。
安颜卿招呼戚溶月入内,却留下了时令妤和随跃在宫殿门口。
随跃很是担心,毕竟这妖妃可是会巫术的主儿。他却被时令妤留下,他们在殿外等候。
既然来了,就要做好这个心理准备。
安颜卿躺在贵妃榻上,可屋中已无他人伺候,安颜卿干脆抬了抬手指,指着一边的荔枝道:“还请公主剥给我吃。”
戚溶月并未拒绝,竟也坐下剥起了荔枝,其间还抬眸看向安颜卿片刻。
安颜卿被看得有些疑惑,问道:“怎么?”
“也不怪父皇痴迷于你,你的确美丽。”
安颜卿一怔,盯着戚溶月的脸看了须臾,确定戚溶月是真心夸赞,不由得大笑出声。
原来此人在张狂时更美,难怪父皇会对她骄纵。
随后安颜卿长叹了一声:“难道得到一个老头子的爱,是很让人嫉妒的事情吗?你母妃总在忧愁给谁看?”
戚溶月解释:“他们是少年夫妻,有着多年的情谊。”
“你还是她的长女呢,你看看你被他们管得像一个端庄的木偶,没有自己的灵魂。”
安颜卿说着起身,倾身向她,低声问道:“你活得自在吗?”
戚溶月的规矩是时令妤教的,的确严格。
她也的确端庄到近乎呆板。
戚溶月将刚刚剥好的荔枝喂到了安颜卿唇边,突然压低了声音:“你被迫留在一个老头子的身边,你不自在,所以你就想让周围其他人也跟着不痛快。”
“……”安颜卿没有立即回答,却在此刻眼神一直盯着戚溶月,接着张嘴吃了那颗荔枝。
戚溶月抬起手,在她的唇边候着,似乎随时准备接核。
安颜卿垂眸看着戚溶月的手,又抬眸与戚溶月对视。
戚溶月像是第一次暴露自己的本性一般,坦然地跟安颜卿对视,眼神里尽是从容。
恐怕也是在这一瞬,安颜卿意识到,这个公主并不像她表现出来是那般乖巧。
戚溶月有着一个逆反的灵魂,只是一直在被压抑着。
她终于吐了核在戚溶月的手心里,看到戚溶月面不改色地接走丢掉后,扬起嘴角轻笑,接着低声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做?给你的母后出头吗?”
“父皇最近的脑袋有些糊涂了,众多大臣归责于你,已经有了讨伐你的言语出现,你不怕背负妖妃的骂名吗?”
安颜卿自然毫不在意,反而大笑着说道:“这世间总要有人背负骂名,那就由本宫来,就算不是名留千史,本宫的美貌也可以永世流传。”
“可若是父皇……你又该如何自处?”
“你跟我讲以后?”安颜卿盯着她问,“以后就有人敢动我们安家吗?”
“安家还不是为了稳定君心,派你这花一样美好的姑娘成为皇妃?”
安颜卿一时间没能回答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戚溶月还在漫不经心地剥着荔枝:“自古以来,用女子来稳固关系,仿佛已经成了约定俗成的事情。我如今已经及笄,若是不快些定一门亲事,怕是也会被派去和亲。你我都不喜欢这种事情……不是吗?”
“你想说什么?其实不必拐弯抹角。”
“你知晓你每日的食物被下了药物,你无法怀孕。想来你也是愿意配合的,你的确不想生下孩子,摧残自己的身体。可这样你以后也不会安稳,你需要一个靠山,不是吗?”
安颜卿轻笑起来,低声询问:“你是想说……让我投靠你?”
“我许诺不了很多,只能保证,我存活一日,便可保你一日安生,你也让我安生些,如何?”
“为何跟我许诺?”
“因为你是安颜卿,我需要你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