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得来全不费工夫。
谁也没想到联防队和保卫科抓了那么久,最后竟然是在友谊商店门口被宋明瑜和林香逮到了!
问询赶来的常主任带着搜查队的人,满头都是汗,容不得那人多说, 直接把人当场给扭送到公安局去。
食物中毒, 假冒伪劣产品, 对方还有针织总厂当靠山,两三轮审下来, 那人直接腿抖得跟筛子似的, 什么都说了。
“你猜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宋家小院里,迎着暖洋洋的日光,院中摆上一张小方桌, 桌前坐着宋明瑜和盛凌冬两个人。
两人已经好一段时间没见过了, 开春回来盛凌冬就一直很忙,店里头的送货工作都是严鸿飞在负责。
这话是宋明瑜在问盛凌冬, 后者沉吟了一会儿:“嫉妒,打压?”
“嫉妒是真的,但和打压扯不上关系。”宋明瑜抿了一口热茶, 吴书记送她的茶叶还真是口味回甘, “那个人就是个普通的挑担小贩。”
这小贩原本就是做酸辣粉的, 以前就喜欢偷奸耍滑,不是个做生意老实的人。
明瑜酸辣粉拿了十大名小吃,如今势头正旺, 那小贩马上就盯上了这块牌子。
于是干脆就找人印刷做了这么块“招牌”, 又把当时宋明瑜的报道翻来覆去,倒背如流,就等着狠狠赚一笔。
这人的想法不可谓不大胆, 所以才顺理成章地骗到了张胜利夫妇。
但他根本不愿意好好琢磨怎么把东西做好。
“贪便宜,煮酸辣粉的粉条受潮发霉洗洗还用,肉也不知道是从哪里买的病猪肉。”宋明瑜说道,“结果小孩儿一吃,就吃出了食物中毒。”
那小贩就住在织布厂附近,发现事情不妙,连忙就暂时歇了挑担的活计,等后来他发现报纸上也在说这事,还有人在抓人,他就更不敢出去了。
然而成也贪婪,败也贪婪,他还是想骗钱,这钱来得太快,只要别人抓不住不就好了。
那小贩就趁着凌晨,逃离了江北,在朝天门上去的那一条长长的吊脚楼群里头藏身。
白天就挑着担,避开民族路那种人特别多的地方,等着下一个倒霉蛋上门。
结果倒霉蛋没等到,倒是等来了拿外汇券,正好跑到友谊商店消费的宋明瑜一行人,被正主抓了个正着。
“现在他不愁吃饭了,牢饭管够。”
假冒伪劣,还致人食物中毒,公安这边查,那边三钢的代表找了过来,举报了这小贩的其他丑行,原来劣迹斑斑,前科还不少!
什么坑蒙拐骗,那是一个不少,但是喜欢打一枪换个地方,从渡口跑到江北,又从江北跑去朝天门,又不是什么重大案件,这种混不吝的滚刀肉最难抓。
结果这回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假冒明瑜酸辣粉的名号,反而被注意到了,数罪并罚,在里面慢慢呆着吧,还得赔偿苦主们的损失。
张胜利夫妇是恨不得把这人两拳打死,从公安局出来,又连连向宋明瑜道歉,小贩赔的钱他们也不要了。
“婷婷没事就好,这些就当我们赔礼道歉的,实在对不起。”
盛凌冬没想到这中间还有这么一通曲折,他尝了一块麻花。
“早知道你遇到麻烦,我该晚一点去锦城的。”
“也不是什么大事,犯不着麻烦你。”宋明瑜说道,“不过去锦城,盛老板,你是又签了什么新生意呀。”
“不是什么新生意,就是组了个运输队。”
“之前不是只有一辆解放货车么,这几个月也算是积攒了一点本金,干脆就去锦城淘了几辆二手的货车回来,自己组上运输队。”
他提到之前收购江阳那些红砖的建筑队,“之前比较熟的那个兄弟升职了,锦城那边在研究学鹏城搞商品房,现在需求量比较大,加上还有朝天门的货运。”
房地产和码头贸易,那都是来钱很快的行业,宋明瑜了然地点点头,“怪不得你春风满面的。”
盛凌冬哭笑不得:“宋明瑜,你就别拿我打趣了……鸿飞都说他有点怕,觉得步子有点迈得太大了。”
在严鸿飞眼里,不在机械厂上班就已经是他人生里最离经叛道的一件事了。
当货车司机运运货还行,架势摊开这么大,他光是想想都觉得困难,觉得盛凌冬这回有点太冒险。
宋明瑜饶有兴趣:“那你怎么想,你也觉得太冒险啦?”
“我倒没有。”盛凌冬说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决定做了,就想想怎么把事情做好呗。”
和机会一起到来的还有从来只有更大的压力,一口气组建起自己的班子固然好,但这个队伍怎么带,还有这么大的投入成本,盛凌冬都得考虑。
考虑归考虑,事情还得做,“天上又不会掉馅饼下来,什么路都得靠自己走了才知道,大不了就是当交学费了。”
他也不是毫无分析,“去年开始,南城,不,是整个省里就开始到处修路了。”
“朝天门是码头,但修得再好的码头,都还得有一拨人负责把这些船上的货物卸到仓库里面去,既要有人帮忙看仓库,也要有货车运输。”
“就像你,一个饭馆的老板,你也在用货车当采购进货的运输工具,随着大家想法改变,做生意的人越来越多,公路上的运输车肯定也会越来越多。”
盛凌冬这话让宋明瑜有几分意外。
她承认,自己对这个时代的人多少有一点点“滤镜”,就像林香和高彦芝这些对她好的长辈,个个都热情友好善良,同时想法也比较朴实和单纯。
工厂,家庭,偶尔邻里一点八卦,这就是这年头绝大多数人生活的全部。
所以宋明瑜才会因为林香在友谊商店豪气干云地说自己挣钱自己买,而感到那么高兴,这种想法已经和许多人不同了。
但盛凌冬却不是,宋明瑜和他的交集一直仅限于谈生意,她是甲方,他是乙方,仅此而已。
再多一点,无非就是这个乙方人特别好说话,又耿直又坦率,跟她还挺合得来。
但是,宋明瑜现在不能不对盛凌冬刮目相看,作为一个八十年代的“土著”,他比大多数人眼光都要超前,他刚刚说的那些话里头,已经隐隐约约有后来“物流”的雏形了!
“我觉得你想法没错。”宋明瑜当然是赞同他的想法,“这种东西就是一步快,步步快,等大家一谈到运输都习惯找你的时候,那就算是市场做起来了。”
两人合作一向很愉快,她不吝惜多一点点小建议:“其实如果你真想把这事儿做好,除了货车,也可以考虑一点别的运输方式。”
她拿自己做例子,“你看上次总厂给我的冰箱,就是靠人搬过来的,尤其是好多地方爬坡上坎的,车重要,人也很重要。”
盛凌冬若有所思:“其实我还有一个打算——”
他的话还没说完,宋明瑜透过砖缝看见了林香下班回来的身影:“林姐!”
盛凌冬及时止住话头,林香推开虚掩的小院大门:“明瑜……凌冬,你也在啊。”
“就是来找你的!”宋明瑜赶紧迎了上去,“赶紧过来坐,喝口茶,我炸了麻花呢,你也尝尝——我去拿!”
“找我?”林香疑惑地被拉过来,坐在木桌前,看向盛凌冬,目光里慢慢浮上几分期待,“之前那些衣服……是卖出去了吗?”
盛凌冬点点头:“对,都卖出去了。”
这才是他今天来的目的,桌上推过来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信封:“这是结的款,林姐,你点一下。”
信封打开,光是大团结就有起码十几二十张,林香还没细数,脸上已经不自觉扬起了笑脸:“这么多!”
宋明瑜给林香倒杯茶出来,又多添了一盘麻花,坐在林香身边。
盛凌冬解释:“我找的这个老板还不是出价最高的,只是我和他有过往来,这人人品不错,不会在背后使绊子。”
“寄售放在他那是可以放心的,不过再怎么样也有两成的代售费,如果不是这两成,还会更多。”
林香连连摇头:“已经够多了,比我之前给王老板做衣服那会多太多了。”
之前在王老板那,是王老板要她做什么就做什么,林香做的衣服实际上是卖给王老板的,谈好一件十块钱,那就是十块钱,就算王老板转手卖一百块,也和她没关系。
如今却是不同,盛凌冬介绍的这个路子相当于只是出了个场地,林香是直接把衣服卖给了来服装店的客人。
她和对方只是合作关系,不是雇佣关系,当然能赚得更多。
林香心情大好,又有些忐忑:“咱们放在他那卖衣服,老板会不会嫌这样赚太少,不高兴?”
“怎么会呢!”
宋明瑜挽着林香手臂,耐心解释。
“林姐,你想啊,你放在他店里寄售的衣服又不用他花钱,也不怕积压在店里,反正卖不出去也是你自己想办法,相当于是一件挂衣钩,一点点空间,就白换来两成的利润,他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盛凌冬也说道:“林姐,你不用担心这个问题,现在其实很多服装店都提供寄售,大家是互惠互利的。”
林香这才放松下来:“凌冬,这次真的谢谢你,要不是你和明瑜一直想着帮我,我真不知道这些衣服要怎么处理。”
堆在衣柜里,别说挣钱了,衣服料子总是会旧、会破的,有句话叫衣服越不穿越是坏得快,林香心疼这些好料子就这么糟蹋了。
她抽出信封里的大团结给盛凌冬发红包,盛凌冬却只收下了两张大团结:“林姐,这是咱们之前就谈好的报酬,剩下的我就不要了。”
“但是还麻烦你辛辛苦苦去找渠道……”
盛凌冬还是摇头:“一码归一码,做生意的事情归做生意,咱们谈的时候怎么说的,就怎么来。”
“林姐,你就别客气了。”宋明瑜眨了眨眼,“你这会儿应该说,下次做好新衣服,还委托盛老板帮咱们卖,他一准高兴,是不是啊盛老板?”
“当然,生意不愁多。”盛凌冬笑了笑,又提起另一件事,“他那边说店里客人都觉得林姐裁缝手艺很好,问下次寄售过去的衣服,能不能有一些比较明显的标识?”
“独一无二的特色和标识?”
林香很惊讶,这个事儿她还从来没想过,厂里的产品倒是都印着“南城针织(总)厂”,可那都是几千件、几万件的规模。
她这小打小闹的,用得着吗?
盛凌冬见林香愣住,把来龙去脉先说了一遍。
原来寄售这批衣服的服装店老板叫汪荣,三点水一个王,和林香前头那个老板只有偏旁不同,性格却天差地别。
前头那个王老板,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能成本压低一点,再低一点,这样卖出去一件才能赚够本,所以有了其他人供货,马上就把林香踢出了局。
这个汪老板却很聪明,林香这批衣服拿到手,他就知道肯定不愁卖。
但他做生意贼精明,不愁卖,那就不能急着卖,反而是特地把门口最显眼,最容易被人看见的那几个挂钩给空出来,专门供林香这批货!
他开店的那条路上本来年轻女孩儿就多,人来人往经过的时候往店里不经意那么一瞅,直接就被林香的那几件衣服裙子给吸引住了目光。
有些女孩儿手里没那么多钱,买不起什么幸子衫什么连衣裙,汪荣马上又推销店里头其他的便宜服装,反正就是主打一个进来了就别出去。
在林香这批衣服的带动下,服装店这个月生意简直不要太好,汪荣见到盛凌冬第一句话就是:“什么时候再有新衣服到我这儿寄售?”
这种活招牌,不要才是傻瓜,汪荣心思活络,不仅要林香这批衣服,还想要在上面有一点独一无二的“特色”。
能让人一眼就看出这是她做的,和那些“量大管饱”的流水线衣服不同——这样才方便他吹嘘自家服装店厉害嘛!
虽然是转述,盛凌冬还是把当时汪老板的反应给模仿了一遍,宋明瑜听得津津有味:“林姐的手艺本来就好,算他识货!”
林香很不好意思:“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明瑜帮了我很多,这些衣服她都帮忙提过意见,还给我画过修改图,要不然也不会效果这么好。”
宋明瑜当然是不会设计,她也不是学服装的,但是她见过的衣服,恐怕比这年头的绝大部分人都多。
谁叫几十年后网络那么发达呢,光是小破站,都能卷到各种身高体重的博主评测衣服,从面料到上身效果到版型,一应俱全!
简直是许多不愿意去线下试衣,又喜欢买衣服女孩儿们的“云衣柜”。
宋明瑜也没少看那些视频,甚至还有各种时装秀,闲着没事也是打发时间的利器。
只是没想到前世她是个宅女,光有知识用不上,这辈子却误打误撞派上了用场。
这回轮到盛凌冬表情惊讶了,“你怎么什么都会?”
做饭手艺好,做生意有头脑,现在连设计衣服她都会,还有什么是宋明瑜不会的?
宋明瑜厚着脸皮“嘿嘿”笑:“略懂,略懂。”
她把话题引回来:“关于刚刚你说的那个标志,我还真有个想法。”
宋明瑜冲林香眨了眨眼:“林姐,咱们要不要注册一个商标?”
……
毛小静提心吊胆当了三天送饭的“外卖员”,终于是迎来了一个令她松了一大口气的消息:陈总启程回港城了。
与此同时,吴书记又登了明瑜小饭馆的门。
比起之前那回来找宋明瑜帮忙时眉间隐藏不住的愁色,这回可是喜上眉梢,谁见了都知道吴书记如今心情好。
能不好吗,他“三顾茅庐”请来的陈启邦总算是痛痛快快跟总厂签订了一份贸易合同,今年的海外销售有了眉目,能挣外汇,这对于整个针织总厂来说都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消息。
更重要的是抢在了其他厂子前面,“这回合同一签,总厂是货真价实,整个省里的头一份,开门红!”
别人都还没摸清楚港商的门路,总厂这边已经是旗开得胜,跟港商做起了生意,多少厂子的书记借着交流学习,厚着脸皮来找吴书记取经。
大家都是兄弟厂,他们也可以找陈启邦做生意嘛!
他表面笑呵呵,心里却呸这些人不要脸,总厂这边忙前忙后,你们一句话就想摘桃子?想得美!
吴书记就跟他们打太极,那些纺织厂得不到确切的答案,也只能回去自己想办法,但是这办法可不是那么好想的——别的不说,他们能找出第二个宋明瑜吗?
吴书记现在是深谙“要抓住一个港商的心,先得抓住他的胃”这个硬道理,他送走陈总,转头就来感谢宋明瑜。
“这回生意谈得顺利,多亏了你。”
吴书记感慨颇深,当初宋明瑜为了姐弟俩的栖身之所打上他家门,那会儿他可是对这个年轻的刺儿头避之不及,哪能想到如今还有求上门的一天?
这个小饭馆被她打理得规规整整,入了春,甚至桌上还摆上了细腰花瓶,里头简简单单地插一支山茶花,让整个堂子都映上了一层春天的暖意。
吴书记无比庆幸自己当初没鬼迷心窍,最终给宋家姐弟分了这套院子——明瑜小饭馆可以不在针织胡同门口,可针织总厂如今少了这道风景线,还真有点不行!
他当然没忘记自己的承诺:“前头跟你说过的那套房子,已经在让房管科那边办了,不过老乔房子才刚退出来不久,估计交接手续还得走一段时间。”
这套房子的程序就比宋家姐弟俩住的那套要麻烦点了,名义上是租给她,租期三十年。
考虑到她是“针织总厂杰出子弟”,还是妇联工作队伍的一员,带头响应改开政策砸墙开店,给厂子其他人做好了示范表率,为厂子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十年内都由厂子这边“免租”,之后租金一年十块钱。
按照现在的物价上涨速度,十年后的十块钱,那约等于不要钱。
宋明瑜点点头:“吴书记,我明白的。”
如今房屋还不像几十年后那样可以随意流通,即便吴书记是一把手,也不可能把这套房子卖给她,福利房那是国有资产!
租给她,免租金,实际上就是这套房子归她了,绕这么个弯儿,一方面是吴书记要防着施厂长从中作妖,另一方面也是坐实宋明瑜的户主身份。
毕竟真要计较起来,她又不是厂里的职工,没资格一个人拥有两套福利房。
吴书记往她脑袋上扣的那一串头衔,就是为了证明宋明瑜这个户主的身份是堂堂正正,无可置疑。
人家宋明瑜是针织总厂的功臣,你是谁?这样即使以后谁眼红了,那也抢不走。
吴书记这一趟来,还不只是告诉宋明瑜这个消息,他还带来了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还有一个礼盒袋子。
“陈总走得匆忙,来不及再来一趟小饭馆,但临走前说什么都让我把礼物转交给你,邀请你去港城……咳咳,施展手艺。”
其实陈启邦的原话是:“让那个后生仔来港城,我做东宴客,到时候吓死那些老古董。”
他对宋明瑜的手艺和生意头脑都很满意,和吴书记聊起这后生,满嘴巴都是夸:“都说我来内地是受苦,等我回去要好好让这群人吃个瘪。”
让他们馋,又吃不到,憋死他们!
临走时,陈启邦亲手把东西交给了吴书记:“明瑜年轻嘛,那点酬劳也不多,干脆送她个小礼物,港城好多年轻人喜欢这个。”
交代完陈启邦的留言,吴书记这才回了针织总厂,宋明瑜回屋子里打开了礼物盒子。
里头竟然是一部随身听,还是进口的牌子,索尼的Walkman。
就这么一部小小的随身听,宋明瑜要是没记错的话……起码得要一两千。
再拆开信封,里头鼓鼓囊囊装的竟然都是外汇券,全部都是一百块钱面值的。
也就是说陈启邦口中的“小礼物”,“也不多”?!
港商也太财大气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