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谁来领兵出征?
朝臣彼此看了一眼,都没在仓促之间给出一个答案。
诚然,那个询问陛下是否认可的过程,好像是敷衍且草率了一点,有一个瞬间还让人觉得,是皇后在扮演一出独角戏。
但想到皇帝的情况,又还勉强能接受。
最多就是……现在得正经一些。
既要打王恭,还要打一场速战速决的仗,还是要拿出个章程。
……
谢琰感觉有数道目光都先投到了他的身上,便先开了口:“王恭逆贼虽没什么对敌履历,但他手握重兵,手下也有诸多可用的副将,领兵之人需有破阵先登之勇,打他个措手不及。”
对于谢琰上来就是一句上道的“王恭逆贼”,王神爱强忍住了想笑的冲动,转而问道:“那以右将军看来,何人可用?”
谢琰朝前一步,仪态大方:“臣请领兵一战!”
也别怪他来抢这个立功扬名的机会。
天幕对比了孙泰叛乱中王凝之和谢道韫的表现,固然是给他们陈郡谢氏保住了颜面,却也让他不敢苟同,所谓王谢余晖都已落在了女人的身上!
他有领兵之才,又恰逢这等天赐良机,正可给王恭以迎头痛击。
若是此战得胜,不仅一部分军权可以名正言顺地重新回到谢氏的手中,也能以更好的状态防备天幕的预言。
他那志在必得的神情表露得过于明显,以至于同在朝堂之上的庾楷刹那间意识到了他的想法,也一步出列:“臣也请战!”
像是为了加强他领兵的说服力,庾楷又道:“臣早年间接兄长之职,接任豫州刺史,于历阳陈兵备战,专门训有一支精兵,可顺江而下,直走京口,与王恭逆贼交手。”
上首的皇后顿时露出了几分为难的神色,目光往复于二人之间,仿佛对于决定由谁为将这件事很是为难。
殊不知王神爱此刻想的是: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真是一点都没错。
这群该死的玩意!
司马曜在世时,极力要将兵权从谢家手中夺回,他也确实成功扭转了局面,但看谢琰此时说话的底气就知道,谢家领兵的傲气仍在,只怕……兵马也在。
至于庾楷,那更是装都不装了。
什么“接兄长之职,接任豫州刺史”,换一个说法就是,他的兄长死了,豫州刺史的位置不想转手旁人,就来了一个弟弟接任,完全将官员选举任职当成了个笑话。
不仅官职上把“豫州刺史”变成了家族传承,还在历阳准备了一支精兵,随时可以调度。
要不然怎麽会在天幕中提到,他给司马道子提建议,司马道子愿意倾听呢。
若不是当日他被王神爱拔剑相对的表现吓到了,还该硬气得多!
在这两人的请战面前,王珣都显得少了些底气,更别说是和他们之间隔着地位差别的刘牢之。
倘若王神爱想让自己看中的人担任主将,还得翻过眼前这两座大山呢……
她先转向了谢琰,道:“不瞒右将军,我另有一事想要请您相助,也非您不可。”
谢琰忙道:“臣不敢。”
“没有什么敢与不敢的。”王神爱幽幽一叹,“我既是相信将军的本事,也算是图个吉兆,所以有此一请。”
“此次征讨王恭,再如何来去迅疾,有若雷霆,也需一月半月,荆州的桓玄同为逆贼,能因天幕所说除掉殷刺史,自领荆州兵,必定不会错过建康有变的大好时机。倘若他要做永安的忠臣良将,趁着我们进攻王恭之时挥兵东来,攻破建康,该当如何是好?”
他们要面对的,可还有一个敌人呢。
还是一个,出手异常果决的敌人。
“那……”
谢琰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就已被王神爱打断了。
“昔日令尊东山再起,于朝野危难之时牵制桓温,对阵苻坚,挽我晋朝局势于危难之间,如今桓温之子若有卷土重来之心,也正该由谢将军再现先辈之风,将他拦截在荆州境内。不知——”
王神爱目光殷切,“右将军可愿担此重任?”
“……”右将军有点懵。
谢安能牵制桓温,于是得出结论,谢安的儿子能打赢桓温的儿子。怎麽说呢,乍听起来有那麽少许道理,但不多。
可他率先一步请求进攻王恭,是当之无愧的请战第一人,若是直接说没有十足的把握打赢桓玄,等于是在打自己的脸!
先前的议事中,王神爱也已数次用“右将军”的名号,将他高高捧起,更让他此刻骑虎难下。
除了答应,竟好像没有第二种结果。
他瞥了眼庾楷,将心一横:“臣愿往!但仍需一路助力。”
王神爱莞尔:“请右将军说来,是要何人与你一并出征?”
“不。”谢琰答道,“臣想请庾将军将历阳精兵借我一用!”
他解释:“历阳位处荆州与建康之间,若要抽调历阳水师前去讨伐王恭逆贼,往来传讯反而贻误战机,还不如借我守关,以防备荆州军攻来,还请庾将军割爱。”
庾楷原本就指望靠着此战洗脱自己身上的骂名,也扭转一下先前接连被王神爱呛声的窝囊形象,一听这“割爱”请托,当即就怒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近调兵的意思。”谢琰答道,“我又没说,借了你的兵,便要让你当个光杆将军留守建康城中。你若自诩有训练精兵的本事,统领先前调来的北府军又有何妨?你庾大将军坐镇中央,刘……”
谢琰忽然止住了话茬。
他原本要说,由刘牢之出任副将。却又忽然想到,刘牢之此人在天幕中提到过,在原本的事态发展里,会投靠向永安大帝,也没被天幕准确说明,到底是不是那位“刘大将军”。
若是让他出战,谁知道会不会带来什么负面的影响。
这也不是他可以信口决定的东西。
但也就是在他迟疑不言时,王神爱已接上了话:“以刘将军的本事,只戍卫皇城,还是大材小用了。不如便由庾将军挂帅,由刘将军出任副将,明日便点兵出征,速胜王恭,二位以为如何?”
庾楷虽然有些暗恼自己的精锐得暂借给谢琰,若能攻破王恭部从,能做的事情便少了些,可一想到,这个主将的身份终究还是落在了他的身上,这点怨气又飞快被他抛在了脑后。
这份委任,或许也该说,是王神爱表示出的“和好”意图。
他抱拳道:“愿遵皇后殿下旨意。”
刘牢之更是没什么不可的。
他的地位因天幕宣告而有些尴尬,也便是皇后在此主持大局,才能让他仍有调兵遣将的权力。副将便副将,能出战就是天大的好事。
或许唯独对此安排有些不满的,也就只有王珣了。
他不理解,无论是挂帅奇袭,还是屯兵戒备,都是真正的实权大任,为何要被王神爱交到外人的手中。
“那麽族叔觉得,我王氏上下谁人可担此大任?”王神爱瞥了他一眼。
王珣还没开口,王神爱已又道:“您也不必自荐了,建康局势复杂,还需族叔在旁为我筹划。不如趁着此次出兵,您好生盘算一番族中的可用之人,也好在随后派上用场。”
她提醒:“可千万别再出左将军这样的人了。”
这“左将军”三字被王神爱咬得极重,王珣顿时面露羞赧。“……是。”
要是再出一个王凝之,他们琅琊王氏的脸,可就全部丢完了!
王神爱和缓了语气:“您也不必太过担心,刘牢之刘将军也算是我们提拔上来的,他若赢了,也是我们受益,并未把军权全盘交出去,不是吗?”
是,这话说得在理。
王珣抱着并未全然平复的疑惑,最终还是选择暂时告退。
却不知在他的背后,王神爱虽没再骂他一句“鼠目寸光的玩意”,也在顷刻间将客套从脸上撤了下去,让这张仍算稚气的脸上多出了几分阴沉的杀意。
不过这表情好像并不适合一个“不得不摄政”的皇后,很快便已消隐了下去。
她挂着轻快的笑容,转头朝着后方的刘裕问道:“先前朝堂上没法发问,现在问也不迟。德舆,你老实告诉我,你想领兵吗?”
刘裕一惊:“我的责任是护卫殿下的安全。”
干一件事就得做好一件事,也是他向来的准则,更是他这样的人生存的道理。
王神爱却并不满意这个答案:“若是抛开这件事不管,遵从你的本心,你想领兵上战场吗?”
这也不算是个太奇怪的问题。
假如没有她组建近卫的需求,刘裕此刻仍在孙无终帐下做司马,该当跟着刘牢之一并出战。
不错,近卫的训练只是小场面,但已足够让王神爱看出,刘裕不是等闲之才,只要给他作战的机会,越是乱世,他也越有出头的机会。
说他只会循规蹈矩,跟从部队行事,那更是个笑话。要真是个憨货,他连被孙无终举荐的机会都没有。
看出了王神爱眼中的认真,刘裕不敢犹豫,朗声答道:“当然想!”
不想当将领的士卒,绝不会是个好士卒,他也不会例外。
若是换一个权贵在他面前问出这个问题,他未必会给出同样的答复。
可皇后殿下不仅对他有提携器重之恩,更是在今日朝堂上提出了废除连坐的政令,令人……心悦诚服!
“好!”王神爱赞道,“那就带上几个人,去打断庾楷的腿!”
刘裕僵在了原地:“……啊?”
等一下,打断什么???
他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现了一点什么问题,不然为什么会听到这样的一句命令。
可此刻众朝臣已然散去,司马德宗也被宫人领走玩泥巴去了,偌大的太极殿前,几乎不见多少人影,这才让刘裕喊出那句“当然想!”显得格外中气十足,但也……
也让王神爱的这句话,只传入了他的耳中。
她的声音并不轻,也没有任何一个字存有歧义。
所以他听的话,和王神爱说的话,没有任何的区别。
“谢琰高傲轻率,庾楷愚钝自封,谁都不是主将人选。前面那个被我打发了,后面那个……难道你想看他胡乱指挥北府军,让奇袭失败吗?”
刘裕摇头。当然不是!
北府军中都是他的同袍,也 大多是流寓州百姓中的可怜人,凭什么为这些士族的愚蠢而送命。
“那不就得了?”王神爱理直气壮,“我又没让你做什么凶残杀人的行径,只是让你打断他的腿,让他没法随军出征而已。”
反正庾楷挂帅,必定还有人心存不满,想要取而代之,只是地位不如对方,在朝堂上说不出来而已。
先有褚秀之被杀,庾楷挨打都只能算小事了。
刘裕有点恍惚地应道:“……是。”
“等等。”他刚举步要走,又被王神爱给叫住了,“记得小心一点,藏好自己的身份,别被他发现是你干的。”
正好,庾楷没有直接归家,而是先去城外北府军大营之中走了一圈,与刘牢之商量些出兵的事宜,自城外归来时已至日暮。
这是多好的动手时机啊!
……
所以事情是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的呢?
王珣很是迷茫。
……
庾楷在从城外军营折返归家的路上遭到了袭击。
等到被人发现的时候,他的随从都已被人用闷棍打晕了,只剩下庾楷被套在麻袋之中痛呼,惊动了城中的更夫。
从麻袋中放出来的庾楷已是浑身是血,被人匆匆送去了医馆。
通身上下检查了一番才知道,说重伤倒也不至于,大多数地方都是简单的皮外伤,唯独有两处伤势格外严重。
一处在脸上,被人狠狠地往鼻子上打了一拳,几乎破相。治倒是能治得好,但恐怕短时间内是无法见人了。
另一处就更吓人了,竟是直接折了庾楷的腿骨!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能不能在接骨后恢复原状尚不好说,至少是无法挂帅出征了……
皇后亲自到访庾府,关怀了一番庾楷的伤势,与庾楷一并痛骂了一番幕后动手之人,也答应帮忙一并找出真凶。
但这件事先撇开一边,当务之急还是选出替代庾楷出征的人。
次日的朝堂之上,先前都已默不作声的各方,又恢复了活跃,将一个个名字报了出来。
可这些人彼此针锋相对,仿佛对方就是那个为了上位不惜对庾楷动手的人,竟到了各自揭短的地步。
甚至不必这麽互曝短处,也让人不难看出,这些人啊,若要在军中当个混子或许还好说,真要当主帅那是一个都不行。
最后还是皇后殿下拍了板。
再耽误下去,所谓的奇袭都要变成笑话,反而让王恭有了准备的机会。与其如此,还不如直接由刘牢之出任主将,调兵作战。
当然,考虑到刘牢之的名字出现在天幕中,若让其独领一军,难保不会出现问题,多加了两个安排。
由庾楷的儿子庾鸿出任军中长史,另带一路偏师随行。
由皇后亲卫统领刘裕出任监军,配合刘牢之统兵作战。
于次日入夜前后避人耳目即刻出发。
按说,这件事到了这里,也就结束了。
唯一遭到损失的也就是被殴打断腿的庾楷而已。但庾鸿还在军中,也不算吃亏到底。
再非要说的话,皇后也有那麽一点损失。她不仅大公无私地拒绝了王珣举荐王家人出任主帅的建议,还得重新选个亲卫统领。
可为什么!
为什么就在大军出征的一个时辰前,王珣走在建康城的路上,还遭到了袭击。
若不是有个卖柴火的小哥听到了异动,立刻冲了过来,让偷袭的人为免暴露身份匆匆逃离,恐怕他就会变成继庾楷之后,第二个暂时告别朝堂的人!
王珣怒火高涨,“动手的一定是庾家的人!”
他这一扯嗓子,便牵连到了脸上的伤势,又龇牙咧嘴了一阵,才将痛楚强忍了下来。
庾家也太不像话了,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怎麽就能平白怀疑到他的头上。
他此刻脱离了危险,也有了即刻与人算账的想法,没等人将他接回府中,就已让人前去急报皇后殿下。
可惜,就算王珣乃是皇后格外倚重的族叔,也是朝堂要员,听闻他受伤的消息,皇后也并未亲自赶来,只让人送来了口信。
“皇后殿下说,大军出征在即,她与监军还有几句话要嘱托,暂时无暇分神,稍后自会让太医来府上问诊。”
王珣碰了碰侧脸,再度轻抽了一口气,“还有呢?”
“她说,有一有二,不可再有三,若是还有人私下动武,想要借此解决矛盾,迟早会让朝堂全空了。无论外敌如何,建康城中的秩序必须尽快重建,法令从严。刘裕虽已随军出征,但先前的二百精兵仍在她麾下,以二百御两千人不在话下,这支队伍,一定严格把控在王家人的手里。”
“两千人从何来?”王珣的脸色比先前好看了不少。
“殿下说,自建康周遭募兵就是。简静寺的财货交出了一部分入库,正可用来养兵。”
“募兵啊……”王珣喃喃,深觉此事大有可为。
他却并未发现,那位救了他的柴火小哥低垂着脑袋,口中无声念叨着什么。
却不是因为敬畏贵人,也不是脾性老实,而是——
在那双垂落的眼睛里,掠过了一道野心勃勃的厉光。
他好像找到一条立足于建康的门路了。想必,王珣不会介意给自己的救命恩人一封入伍的推荐函吧?
……
而此刻的另一头——
若是让王神爱自己说的话,她懒得过来看王珣伤成了什么样,可不仅仅是因为大军将要出征,还是因为此刻与她同行在建康城墙上的人。
秋色渐深,日落也比前一日来得更快。
城墙之上很快变成了一片惨淡橙红的余晖,只有门楼之上挂的一面锣鼓,还反照着一轮金晖。
城外的土地也已有半数沉入了昏昏暮色里,显得缓缓移动的那一列黑影,不像是士卒出征开拔,而更像是土地的呼吸与起伏。
夜色会为他们的行动做出掩护,用最后的一线明光为他们送行。
当然,倘若有人回头向城楼望去的话,还能看到,皇后与她身边的夫人缓缓踱步,踏过变冷的石砖,仍在望向军队的影子。
与皇后同行的夫人身着着宝花上襦,衣上带着一抹橙红色,像是夕阳仍环绕在皇后身侧,又好似只是为这位夫人原本沉稳端方的气度里,平添了几分生命力。
也难怪……她能写出“秀极冲青天”的泰山吟,正是这晋末乱世里的奇女子。
王神爱自觉自己的欣赏还算收敛,但对于谢道韫来说……
这位皇后殿下的邀约里已尽显热忱,怎麽见到了人,还能更热情的?
她居于会稽数十年,甚少与这样奇特的小辈往来,还有点不太适应。
迎着秋风,她轻咳了一声,问道:“我听人说起了陛下登基之后的第一次朝会,有个问题还想向殿下请教。”
按照王神爱在邀约中所说,她此次入京,是为皇后做幕僚的。虽然这职务听来罕见,但既是幕僚,总不能对当下的情形一无所知。
在会见之前,她也在建康城中走动了半日,听到了不少与“废除亡叛连坐”一事相关的百姓回应,以及一些与皇后有关的风闻,在心中大略勾勒出了一个模糊的形象。
但真见到了王神爱,她又不得不承认,她和那个形象之间又有极大的不同。
让人不免怀疑,这个年轻的姑娘真是王献之和司马道福生出来的吗?
“谢夫人想问什么?”
谢道韫徐徐说道:“我想问,殿下是真的不想实行土断吗?据我所知,北方流寓州和南方江东世家所占据的地方,情况是一样的,以我熟悉的江东为例,光是早已式微的虞家,都还藏匿有千余人口,若要遏制国境之中横生反贼,这一刀非动不可。”
王神爱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道:“谢夫人是直到前几日,才想与左将军和离的吗?”
谢道韫顿住了脚步。
王神爱也在同时停了下来。
虽然日光已只剩下了单薄的一缕,仍旧足够让目光清明的两人看到彼此的神情,看到在这相互对望中,仿佛尽在不言中的一抹笑容。
两个问题的答案,已经并不需要多说了。
时机——
任何一句话说出口,都需要时机!
就像此刻,进攻王恭就是最好的时机,其他的事情都要为之让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