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秋、青丫带着孩子要走,袁爷爷起身相送。
送到门口,看着人往楼梯那边去了,袁爷爷立在灯下,刚要转身进屋,便觉右眼后方传来一阵隐隐的刺痛,这疼痛太熟悉了。
袁爷爷心道一声“坏了”,揉着太阳穴进屋,匆匆便要避回自己卧室,免得等会儿发作起来吓着孙子和另外三个孩子。
然而,这次好似比哪次发作得都快,刺痛从眼后蔓延开来,如同藤蔓,迅速爬满了整个右侧头部。
每走一步,都似有人拿着小锤子对着脑袋在敲击,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疼。
眼前的世界开始变得模糊,头顶的灯光,变得格外刺眼,每一道光束都似一把利刃,刺进眼里,搅动着脑子。
双手紧紧按压着脑袋,试图让那钻心的疼痛减轻些,不等走到卧室门口,袁爷爷便跌坐在地上,身体蜷缩成一团,脑袋里如同钻进了千万只蚂蚁,啃噬着每一条神经。
袁爷爷低吼一声,头“砰砰”撞向地面,想将里面的蚂蚁撞飞出来。
袁帅、袁军听到动静,惊呼一声,跑向爷爷。
邱秋忙将航航往青丫怀里一塞,拔腿冲回袁家。
孙子的叫声,似一把把电钻往脑袋里钻,将疼痛无限放大,袁爷爷紧闭双目,咬紧牙关,汗湿鬓发,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痛苦地抽搐着,双手胡乱地挥开两个孙子,“砰砰砰……”头一下又一下撞向地面。
“让开!”揪着袁帅、袁军的后衣领子,将人丢到一旁,邱秋飞速解开腰间的针带,扬手一抖,铺展在一旁的餐桌上,右手拂过,取过数枚金针,掏出随身装在口袋里的小瓶酒精,捏出棉球,擦过针尖。
两针,将人放倒。
随即扎向太阳穴、率谷穴、风池穴、外关穴……
邱秋迅速捻动一枚枚金针,阴阳十三针,以诸多古法针经为理论指导,“以通为要,以平为本,以和为宗。”并根据古代灵枢九针的治疗特点,视患者的情况,“一针多穴,一针多经。”加强穴与穴之间的经气传导、扩散,亦加强针刺效果,促进气血运行,刺激神经末梢量是传统针灸的20倍以上。
很快,袁爷爷便觉得那疼都转移到了针扎的穴位上,不但疼,它还酸、还胀,疼着疼着,又热了起来。
接着所有的针刺点仿佛依着某种规律连成了线,如一条条汩汩流动的溪流,流到哪里痛到哪里,慢慢又变得鼓胀胀、热乎乎的。
疼痛什么时候消失的,不知道,清醒过来时,就觉得头好轻啊,是一种,只有年轻那会儿才有的舒坦和清明。
袁爷爷睁开了眼,额头肿胀,汗湿衣衫,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脸上却绽开了笑,声音亦是中气十足,不似以前,每次发作后都虚弱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邱秋,早知道你有这一手,我该亲自上门求医才是。啧,瞧瞧我老头子错过了什么,多受了多少罪。”
邱秋笑笑,将拔下来的金针交给昭昭,消毒、装袋,伸手给他号了号脉,架起一条胳膊,将人扶起来:“我扶您进屋,您赶紧把身上的衣服换了,别冻感冒了。”
“谢谢邱阿姨。”袁军说着,忙上前扶住爷爷另一条胳膊,带他往卧室走去。
袁爷爷笑呵呵道:“是得换,感冒有时也会犯病。我可不想受那罪。”
袁帅小跑着,先一步推开爷爷的卧室,打开衣柜,找出衣服。
将袁爷爷扶坐在床上,邱秋便退了出来。
袁帅、袁军帮爷爷换衣服。
惊吓过后的任成益、孙梁、元今瑶,看着昭昭将刚刚用过的一枚枚金针消毒、按着型号插进相应的封袋里,纷纷好奇道:“昭昭,刚才你都不害怕啊!”
“对哦,昭昭你好勇敢!”元今瑶拍拍胸口,“方才袁爷爷撞头的模样,跟、跟……哎呀,反正,我都要吓死了。”
“袁爷爷头疼才撞地呀。”昭昭将最后一枚金针插进封袋,丢开棉球,拎起针带两头,往自己腰上一围,笨拙地捏着两条布条子,往一起系着:“我和妈妈在寨子里时,来诊所看病的人什么样的都有。有割稻伤到腿的,有去山里弄蜂蜜被蜇得满头包的,还有被牛踢、被蛇咬、被野猪撞,一个个的,可比袁爷爷严重多了。”
元今瑶:“都找你妈妈看吗?”
昭昭好不容易,将两条布条系成一团,打成死结,扯了扯,嗯,掉不了:“我妈妈忙不过来,他们也会找韩鸿文哥哥看。”
任成益:“昭昭,中医用的针不都是银色的吗?”
元今瑶:“对啊,给袁爷爷看病的江叔叔,每次往袁爷爷头上扎针,用的都是银色的针。”
昭昭拍拍腰上的针带,咧嘴笑道:“我妈妈的这是金针。”
“哇!”几人吃惊道,“用黄金打制的吗?”
“昂。”昭昭开心地点点头,“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妈妈给我打一副。”
“你不是喜欢做飞机模型吗?怎么又要金针了?”元今瑶不解道。
“模型是爱好。学医是……”昭昭挠挠头,想了想,才找到一个合适的词,“工作。”
元今瑶:“你以后要当医生?”
“嗯!”昭昭重重点了下头。她小小的脑袋瓜子可是记着呢,妈妈说啦,她最值钱的是药方、香方。
不学医,怎么继承。
对,就是“继承”这个词,爸爸说了,一代又一代传下来的东西,到她这辈,可以称为“继承”,也叫“传承”。
邱秋出来,见几个小孩说得热闹,也没打扰,问过袁军,知道他们还没吃饭,袁爷爷熬了锅白粥,馏了肉馒头,菜说是等袁妈妈回来炒。
让青丫抱着航航先坐在沙发上看会儿连环画,她走进厨房,见家里有鸡蛋,取了俩。
叫了袁军出来,教他用天麻蒸鸡蛋。
还没蒸好,褚辰找来了。
邱秋忙打量了他几眼,见身上的落雪已经扫去,摸摸手,也不冷,便放心了:“不是让你今晚住宿舍吗?”
褚辰弯腰伏在妻子耳边,低声道:“想你和孩子。”
邱秋唇角微翘,跟出来的袁爷爷交待了几句注意事项,一家五口便告辞离开了。
吃过饭,青丫去厨房洗刷,昭昭练钢琴,邱秋抱着航航将班长给自己的文件拿出来,递给褚辰:“唉,有年龄限制,韩鸿文和张成周都不到三十,这次考试是别想了。给舅公打个电话,看他要不要报考。”
褚辰仔细看过文件,起身亲亲妻儿:“好,我这去。”
穿上大衣,褚辰去楼下电话室打电话,邱秋教航航叫妈妈。
“来,航航叫妈妈,妈妈、妈妈……”
航航看看邱秋,咧嘴一笑,口水都下来:“啾啾、啾啾咯咯啾啾……”
臭小子是打定主意不叫妈了,邱秋拍拍他的屁股,拿手帕给他擦擦嘴,找了本儿童画报,教他认上面的图画。
看了两页便不耐烦了,转头要找昭昭:“姐、姐……”
昭昭练琴呢,他一去,准捣乱,邱秋抱着他去阳台看花,山茶开了,一朵朵有吃米饭的小碗那么大,粉的、红的。
航航光看不过瘾,伸手要揪。
邱秋就着阳台上的灯光,寻了朵快开败的,让他拽。
扯下来给小家伙插在绒线帽上,抱着他去照镜子。
可开心了,扭着头跟青丫、昭昭显摆。
袁爸爸袁妈妈下班回来,听说自家老爷子又犯病了,是楼下的邱秋给施针止了疼。
一看老爷子额上的撞伤,便知这次比以往都严重,尽管老爷子一脸轻松,说话中气十足,连说邱秋医术了得。
两个儿子也在一旁,夸了又夸。
袁妈妈听得还是将信将疑,推着袁爸爸去楼下打电话,叫老爷子的保健医生过来一趟,给看看。
袁爷爷知道儿子儿媳不把小江折腾来,得一句准话,今晚怕是睡觉都不安稳,便没阻止。
褚辰这边电话一挂,便见楼上的袁爸来了,笑着寒暄了两句。褚辰出了电话室上楼,袁爸进去打电话。
“褚辰,”俞佳佳身着黑色的羊绒大衣,戴顶同色的贝雷帽,围着大红的羊绒围巾,拎着大包小包,一脚踏进公寓大楼,见褚辰在等电梯,忙道:“快过来,帮我提些。”
她打乌龟车来的,还有些东西放在路边,没提进来。
褚辰转身,忙接过她手里的大包小包,“怎么拎了这么多?”
“还有呢。”俞佳佳说着,已经跑出去了,两分钟没到,又抱了个大大的纸箱进来。
褚辰微微愣了下,随即开玩笑道:“咋,要搬回来住啊?”
俞佳佳双眼一瞪:“不欢迎?”
“欢迎。”
俞佳佳满意地轻哼了声,这才说正事:“我去美国的申请,批准了。”
褚辰毫不意外,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后,很快中美双方发表了《中美建交联合公报》,政策再次放宽,俞佳佳去美国便是年前不批准,年后也会批准:“什么时候走?”
“手续全部办下来,要到年后了。年前这几天,我想去西北,见见我哥。”
“知道具体地址吗?”
俞佳佳点头,父亲平反后,她专门花钱在报纸上登了消息,为的就是让哥哥看见联系她。
只是一直没得到任何回应。
上周,她去找康长胜,请他帮忙查查哥哥情况。
昨天他秘书送来个信封,里面装着哥哥近些年的消息。
人在青海机械制造厂上班,73年跟同厂的一位女职工结婚,75年育有一子,77年又育有一女。
看着手里的资料,俞佳佳环抱着自己痛哭了一场,既庆幸他还活着,且过得还不错,又委屈得不行。她想亲自去一趟,问问,这么多年他可有担心过下乡的妹妹?可有找人打听过父母的消息?
电梯下来了,两人提着东西迈进电梯。
“钟叔。”褚辰唤了声,摸兜掏出一包大前门,递了过去。
俞佳佳撇嘴,总觉得褚主任假得很,自己不抽烟,兜里却没咋断过,见人便是发、发,好似跟谁都不错,其实呢,真正走进他心里的没几个。
褚辰跟钟鸣寒暄着,电梯很快到了六楼。
两人步出电梯。钟鸣犹豫了一下,“褚同志。”
褚辰回首,见钟鸣一副有话说的模样,示意俞佳佳先走:“钟叔,有事你尽管吩咐,别见外。”
“我那有几件瓷器……”
褚辰看看表,八点多,钟鸣是九点下班:“我半个小时后,去汽车间找你。”
“诶。”钟鸣高兴地应了声,拉上栅栏,启动电梯,下去了。
褚辰转身穿过长长的走廊进家。
客厅里,俞佳佳打开一个个纸袋,正往外取衣服,给昭昭的是带毛毛领的红色小袄,航航的是同款蓝色小袄。
配的都是黑色的条绒裤。
给邱秋、老太太和青丫的是长款,翻领、双排扣,军绿色、黑色、灰色的毛呢大衣。
邱秋将航航往褚辰怀里一递,拎起军绿色的大衣试了试,十分合身,颜色她也喜欢。
青丫的是灰色,她试了试,开心地要给俞佳佳拿钱。
俞佳佳没客气,收了布料钱。
等到邱秋要给时,俞佳佳没接,她跟邱秋要了两瓶人参丸。
陈教授11月去了东北,这一个多月,没少让人给她带品相好的人参回来,人参丸配了不少。知道她要去美国了,邱秋没吝啬,给了四瓶,保命地给了一瓶五丸。
俞佳佳将五瓶药珍惜地放进手袋里,递了叠侨汇券给邱秋,小姨怕她没钱花,这几个月没少汇款给她:“拿着赶紧买台洗衣机吧,洗衣服方便。”
褚辰和邱秋都是自理能力强的,他们的衣服,多数是自己在洗。
俞佳佳见不得邱秋那双学医的手,去卫生间洗衣服。有这时间,邱秋什么做不了。
“谢了。”邱秋欢喜地接过,仔细看了,有粮票、肉票、油票、布票、棉票、副食品券、工业券、肥皂票、煤票等,数了几张肉票、油票、副食品券给青丫:“抽空去侨汇商店看看,买些肉和油回来,灌些腊肠,炸些油豆腐吃。”
青丫知道邱秋这是想吃熏肉、腊货了,张思铭送的是一整条咸羊腿和十几斤腌制的稻花鱼。
收了券,青丫心里想着明天给耗子打电话,让他在寨子里买些寄来。
又说了会儿话,几人洗洗便要睡了。
俞佳佳一来,昭昭便离了青丫,去老太太房里跟她睡,按昭昭的话,佳佳姨身上香香的。
青丫捏捏她的小鼻子,直骂小没良心。
昭昭嘻嘻一笑,揽着青丫的脖子,笑道:“太奶奶的床大啊,垫得软软的,睡着老舒服了,要不你也一起,大家挤挤睡。”
青丫摇头。
昭昭安抚地拍拍青丫的背,哄道:“放心吧,我就陪佳佳姨睡一晚,明天还跟你睡。”
青丫轻哼:“谁稀罕!”
笑闹了一阵,青丫回了房,俞佳佳看着在床上翻滚的昭昭,踮起脚尖,教她拉伸身体。
褚辰看看时间,将睡着的航航放进汤婆子暖热的被窝,亲亲妆台前抹脸的邱秋,跟她说一声,拉开床头柜,取了两千块钱装在一个信封里,出了家门,去汽车间。
钟鸣将妻儿打发出去,一个人在屋里等着呢,听到脚步声,先一步打开门,请了褚辰进去。
瓷器不少,褚辰只看中一个用来装茶叶的越窑青瓷小罐,和一个雨过天青云破处的妆窑小碗。
“多少钱?钟叔。”褚辰点点茶罐和小碗。
钟鸣不懂瓷器,他找褚辰,是知道褚辰暑假去旧货市场没少收东西,觉得手里的东西他可能会要:“就这俩?你不再挑挑?叔给你便宜点。”
褚辰摇摇头,东西在精而不在多。
钟鸣看着那两样不大的东西,一咬牙:“五百。”
褚辰怔愣了下。
钟鸣以为褚辰嫌他报价高了,忙又抓起两个花瓶塞给褚辰:“我知道你家邱大夫喜欢插花、种花,这俩算是饶头。不瞒你说,叔缺钱,要不然也不会出手这些东西。”
公寓住的老住户,谁不知道他手里有东西。不举报、不追究,那是因为没证据,这会儿出手,他真是冒了极大的危险。要不是老大结婚,女方不愿挤住汽车间,要他家想办法跟人调换房子,他也不至于……
褚辰没说什么,伸手插进大衣兜里,顶开信封,估摸着厚度,抽了一叠出来,一数五百五。
收回五十,剩下地递给钟鸣。
钟鸣接过,点了起来。
褚辰蹲下,拿报纸将东西仔细包好,收进一个化肥袋子里,跟钟鸣说一声,提着袋子出了汽车间,回了家。
邱秋还没睡,躺在床上,拿着本《日语汉字字典》翻看,
褚辰将化肥袋子提进储藏室,把东西一件件掏出来,放进红木箱锁好,这才去卫生间简单洗漱了下,回房。
邱秋放下字典,胳膊肘支在靠枕上,托腮看他:“买了?”
“嗯,”褚辰换上睡衣,上床,将邱秋拥进怀里,低声道:“一个唐代的越窑青瓷小茶罐,一个宋辽金时期的汝窑青瓷小碗,两个宣统官窑粉彩花瓶。”
都是好东西。
邱秋不懂现在的古瓷价格,暑假褚辰买的,多是用来装点房间的民国物件,有留声机、西式台灯、雕刻摆件、羊毛地毯、丝绸挂饰等:“拿的钱够吗?”
“一共要了五百。”褚辰解释道,“卖给类似于侨汇商店那样的正规店,肯定不止这个价,只是他这来历不正,他不敢冒头,咱买也担着风险,所以,五百也不算少了。”
这年头,人均工资三十多块,搁一般人家,谁会掏五百买不能吃用的古瓷。
楼上有钱的那几家,哪个不是玩心眼子的老手,钟鸣躲都来不及呢,哪敢凑上去售卖。
“有风险,就别买了。”邱秋觉得现在的生活挺好的,没必要为点利益,把前程搭进去。
褚辰亲亲邱秋的额头,轻“嗯”了声,保证道:“听你的。”
邱秋好奇道:“现在可以补差价跟别人家换房吗?咱们住的不都是单位分的房子吗?换的话,不需要向单位报备?”
褚辰扯起被子,捂住邱秋的肩头,又探身看了看睡在里侧的航航,轻声道:“这种事都是你情我愿的,单位不管,不过得给他们报备一下,因为每月要按住房面积交房租、水电。”
两人窝在床上,小声说着话。
楼上,江医生看着精神头十足的袁老,要不是袁家都一口咬定,袁老下午六点那会儿,犯过病,他都不敢相信。
号了号脉,又查看过袁老头上撞的伤,江医生感叹道:“你们说的这位邱医生,医术先不说如何,光这一手针灸,我是万万不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