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山多林密,每年的6月中下旬到8月初是知了猴大量出现的季节,多到什么程度,拿着手电或是点一根长长的葵花杆往杨树、柳树、榆树、槐树或是果园、树林边缘、河沟边的树林,再不济往草丛或灌木丛里照一照,都能寻到,勤奋点,一晚上能捉两百多只。
有没出孔的,有刚从地里爬上来的,还有沿着树干缓慢向上爬行,准备羽化的。
邱秋小时候没少去捉知了猴,对孩子们来说,那不只是乐趣,还是伸手便能弄能嘴的肉。
家里不富裕的,捉了拿竹签一串,点把火一烤,肉香味儿很快便溢出来了,剥去外壳,去了翅膀、足等较硬且口感不佳的部分,剩下的送到嘴里一嚼,那个香啊,是孩子们最喜欢的零嘴之一。
有那宠孩子且家里菜籽油、茶油富裕的,多半会帮忙放在盐水里泡一泡,清洗干净,油炸或是油煎一番,出锅前撒点食盐和辣椒粉,那滋味儿更好吃了,还可以当盘待客的菜。
说来,邱秋也很久没捉知了猴了,被孩子们一嚷,跟着来了兴趣,当下抱起航航,拿把手电,带上念秋、叶大虎夫妻,跟在手举葵花杆的昭昭等人身后,出了家门照着沿街一溜的杨树、柳树寻找了起来。
“啊,我捉到了。”
“哈哈我这里树上一只,树下一只……”
航航一听便要下来。
邱秋将他轻轻放在地上,递了个削尖的小棍给他,指了树下的小孔教他辨认。
如果小孔细小,轻轻一碰变大了,那很可能下面就藏着知了猴。这时用小棍把洞挖开,便捉到了。
航航看着从挖开的洞里爬出来的知了猴,吓得后退了一步,好一会儿才试探地摸了摸它尖硬的头,仰着小脸对邱秋道:“丑!”
邱秋蹲在他对面“扑哧”乐了:“要吗?”
“能吃?”航航拧着小眉头对此深表怀疑。
“妈妈觉得好吃,老香啦。”
航航轻叹了声,一副真拿妈妈没办法的小表情,寻了片树叶,包着知了猴丢进腰侧系的小竹篓里,拍拍手,拿上小棍:“走吧。”
邱秋看得可乐,逗他道:“航航,捉知了猴要自己照着寻找才好玩,手电筒太大你抱着累,妈妈给你弄一根葵花杆好不好?”
航航看向举着葵花杆,拿着小药铲,腰侧系着小竹篓已经窜到最前头的昭昭,忙点了点头:“妈妈咱们走快点。”
最近航航喊“妈”比喊“啾”的频率高了。
邱秋摸摸他的头,找叶大虎要了一根葵花杆点燃给他。
夏天出来乘凉的比较多,婶子大娘、远房的弟弟妹妹、叔叔伯伯……遇到了,总要站住闲聊一会儿,航航几次都等急了,扯着邱秋的裙摆叫走,追昭昭。
有人逗他:“你叫什么名字呀?多大了?”
航航奶声奶气回答:“我叫邱懿航,小名航航,两岁啦。”
“两岁啦,那你会骑小踏雪吗?你姐昭昭两岁已经能骑着小踏雪到处跑了。”
航航摇头:“下午昭昭有带我骑小踏雪。”
“不叫姐姐啊?”一位远房堂嫂凑到邱秋笑道。
“叫。”邱秋笑道,“想跟昭昭好了,便叫‘姐姐’,可甜了。平时在家,听我们‘昭昭、昭昭’地喊,他也跟着叫‘昭昭’。”
“跟我们家老小一样,一会儿对着老大叫‘哥’,一会儿喊名字。”
“妈妈,”航航再次扯了扯邱秋的裙摆,“快点,看不见昭昭了。”
邱秋弯腰抱起他,跟嫂子、大娘等人笑道:“我先带航航去捉知了猴,回头来家玩儿。”
“去吧去吧。”几人朝邱秋挥挥手,见人走远,扭头议论开来,“邱秋越长大越是孩子心性。”
“她小时候也皮。”
邱秋抱着航航,带着崔小草沿街出了寨子,在田坝旁的小树林里追上了念秋叶大虎昭昭等人。
这下更好寻了,几乎每棵树下都有那么一只两只。
张阳州住的卫生所离这儿极近,听到航航喊昭昭,便拿了手电筒出门来看,见邱秋几个大人带着一群孩子在捉知了猴,笑道:“怎么跟孩子一块儿玩起来了?”
“找一找童年的乐趣。”邱秋唤了念秋过来,让好看着点航航,站在一旁跟张阳州说起了叶大虎夫妻俩的病症,末了又道:“药方和针灸治疗方案我写好放在家里了,等会儿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先给他们夫妻俩做次针灸,明天再配药用药。”
“好。”
捉了一个小时,眼见起风了,且越来越大,邱秋唤上昭昭君浩君泽回家。
个个收获颇丰,最后几个孩子的小竹篓装不下,都倒进叶大虎拿的鱼篓里了,加一起竟有二百多个。
四个孩子都想尝尝味儿,念秋带着他们洗了两碗,放进锅里用油煎了煎,撒上盐,一半放了辣椒面,一半放的孜然。
两种口味都不错,邱秋各捏了几个,边吃边看张阳州按着她写的针灸治疗方案给叶大虎夫妻施针。
航航一开始不敢吃,后来被念秋喂一嘴,尝着味了,吃了比谁都欢。
两个进肚,邱秋便阻止了,怕他消化不良。
送走张阳州,一家人洗漱睡觉。
航航第一次睡铺了稻草的床铺,很是新鲜,穿着背心短裤从这头滚到那头,就是为了听稻草在积压的过程中发出的沙沙声。
昭昭窝在邱秋怀里,看着昏黄灯光下,到处黑黝黝的角角落落:“妈妈,我有点怕。”这一刻,以往听的各种鬼故事在脑中一一闪过,昭昭总疑心房梁上、衣橱遮挡的角落、箱柜里会藏着个鬼怪、妖精。
邱秋放下手里的《本草》,扫了眼屋内,老房子就是这样,屋顶极高,屋子又大又阔,砖瓦梁柱和一件件家具都带着历史的痕迹,拎起一件便是一个大故事,组合起来就是一部家族史。
缺少人气,再加上有些潮湿,灯光不够明亮,给人的感官很不好。
抚了抚昭昭的背,邱秋笑道:“妈妈给你们讲个故事?”
讲的是孙悟空大闹天宫,尽管昭昭和航航已经听过数遍,再听,还是热血沸腾,恨不得寻根棍棒舞几下。
夜里下起了雨,轰隆隆的雷声伴着一道道闪电划破黑夜,一刹那将屋里照得亮如白昼。
昭昭和航航都下意识地往邱秋怀里钻了钻,邱秋揽着两人拍了拍:“不怕,不怕哦,妈妈在呢。”
“咔嚓——”又一个炸雷响在耳边,震得人都跟着抖了抖。
“妈妈,”航航伸手揽紧了邱秋的脖子,头在她脖颈处蹭了蹭,含糊道:“有妖怪吗?”故事书里,雷都是劈妖怪的。
邱秋一下一下地抚着他和昭昭的背,笑道:“山区地形复杂,山谷、沟壑、山峰多。当雷声在山谷中传播时,声音会在两侧的山体间不断反射。反射的次数多了,声音相叠,雷声的强度便增加了,再加上山里人口少,空气质量好,雷声传播得远,听起来才会这么响、这么多。”
“好了,睡吧。”邱秋低头亲了亲两个小家伙。
两人疯玩了大半下午加一个晚上,睡前的阴影消去,又是在妈妈的怀里,很快便在轰隆隆的雷声中,又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雨停了,太阳出来了。
寨子里的男人大都一早去田里放水去了,妇人们很多饭都没吃便背着竹筐进山采菌子。
得益于贵州良好的生态环境,七月中旬的菌子品质上乘,多数肉质鲜嫩、味道鲜美、口感极佳。
特别是奶浆菌,撕开后会流出乳白色的浆汁,清炒、炖汤、焖饭、油炸都可以,味道浓郁醇厚,寨子里的老人孩子都喜欢吃。
不过,寨中的妇人采回来的菌子,大多是卖的。到了下午,食品厂会派了车来收。
拉回去做成菌菇酱,或是菌菇辣椒酱,拉到市里、省里的百货商场或是沪市土特产公司,很快便会销售一空。
“阿姐,吃完饭,咱们也进山采菌子吧?”念秋捞出浸泡了一夜已染好的T恤,用清水淘了几遍,拧干晾上,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看向邱秋道,“方才隔壁的桂花婶来叫,她说这个季节,竹林里的竹荪最多,松露生长在松树、橡树、榛树等混交林的地下……”
话没说完,背着只竹篓过来送菌子的邱嘉树便笑了:“桂花婶说的这些,都是邱秋写在菌子采摘手册上的内容。”
念秋一愣,惊讶道:“阿姐什么时候写的?”
“好几年了。”当时是因为一到3-5月、6-8月、9-11月、12月-次年2月,都有人因吃菌子而中毒过来就医,一年到头单单一个菌子就闹得她不得闲,瞧烦了,便写了这个手册。
“你一早进山了?”邱秋看向邱嘉树放下的竹筐,满满一筐的菌子,不仅有常见的鸡枞菌、牛肝菌、青头菌、奶浆菌等,还有一些相对稀少的品种,如竹荪、松露。
“知道你爱吃,我妹她们几个小姑娘专门挑了品相好的,均了一筐。”
邱秋抬头看天,这会儿也才八点多:“她们几点进山的?”
“六点。”
在山里遇到雨天,便是夏季,六点天也是黑的,更何况进的是山林:“让她们注意点安全。”
邱嘉树笑:“都是打小在山里跑的,哪儿能去哪里不能进,她们清楚。”
邱秋瞪他一眼:“别不当心,真出事就晚了。”
“行行,回去我就跟她们说。”
“别让她们再起这么早进山了,晚一点,七八点再去也不迟。”
邱嘉树无奈地笑道:“家里就指望着雨后采菌子挣钱呢。就是平时,你见过哪家姑娘敢睡到七八点?”
邱秋想到跟寨子里的女孩,止不住轻叹:“高考恢复了,大家对读书还是不重视吗?”
提起这个,邱嘉树也是无奈:“咱们族里自来是重视教育的,只要不是太穷,不管男孩女孩就没有不让上学的,可早些年读书没用的理论深入人心,现在再怎么强调,孩子们自由散漫惯了,能读进去的不多,去年一个考上高中的都没有。”
“谁说没人考上高中啊?”桂花婶背着竹筐过来喊邱秋进山,闻言怒道,“静静的通知书还是我帮忙拿回来的。”话一说完,桂花婶突然想到什么,忙一把捂住了嘴。
邱嘉树一愣:“哪个静静?”
邱秋倒记得族长家大房有一个女孩儿叫静静,75年寒冬落水发烧,来找她拿药,怕小姑娘落下宫寒或是风湿的毛病,她还专门去家里给看了看,写了几道食疗的方子:“是家业伯的女儿吗?”
桂花婶忙朝两人摆手:“我记错了、我记错了,那不是通知书,是别人给她的一封信,对,是她同学写给她的信!”说罢,还重重点了下头。
邱嘉树狐疑地打量她一眼,脑海中闪过一个留着厚重刘海,瞧不清眉眼、沉默寡言、没什么存在感的小姑娘,“考上县高中了?”
桂花婶猛摇头:“没,没考上。”
她越是这么否认,邱嘉树越发认定小姑娘肯定是考上了:“我去九叔公家一趟。”
穷乡僻壤,大队能出个高中生,那都是政绩,可他去年来回去公社开会,竟没听人提一句,这事太蹊跷了。
邱秋唤来昭昭,牵着她的手道:“走吧,我和昭昭跟你一起过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唉,带小家伙长长见识,寨子中的人际关系可比大城市要复杂多了。
邱嘉树没阻止,邱秋和昭昭代表了他们这一房,族中若真出现了断人前程的事,任何一房都不能袖手旁观,否则,焉知她的今天,不是你的明天。
桂花婶一瞧,吓得双腿直哆嗦。唔,九叔婆要是知道是她告的秘,非撕了她不可。不行,她得躲躲,这么想着,桂花婶忙跟在邱秋母女身后出了她家的院坝朝后山跑去。
张念秋抱着刚起床的航航跟崔小草互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里的复杂情绪。
昭昭还不太明白通知书的重要性,路上邱秋一点点掰碎了跟她讲解。
“妈妈,族中的事以后我要管吗?”
“你又不回来住。不过,遇到了,咱得有自己的立场,三观要正。”邱秋笑道。
“当族长不是挺牛、挺有远见的吗?怎么会不让静静姐上高中呢?”昭昭疑惑道。
邱秋猜测道:“他应该不知道你静静姐考上高中了。”
族长家在寨子中间,没一会儿便到了,妇人和孩子们都进山采菌子去了。
只三个进田放水回来的叔伯和族长夫妻在,刚吃过早饭。
“九叔公,家业伯……”邱秋带着昭昭一一跟几人打招呼,随之又去灶房跟洗刷收拾的九叔婆说了几句话。
族长磕了磕旱烟杆,抬眉看向邱嘉树:“一大早,怎么带邱秋来了?”
“家业伯家的静静去年考上高中了,这事九叔公你知道吗?”
族长手里的旱烟杆“啪”的一声砸在了桌面上,看向老大的目光锋利如刀:“说——”
邱家业吓得浑身一哆嗦,“扑通”一声跪下,刚要开口,九叔婆闻声从灶房冲了过去,一把护在大儿子身前,“跟老大他们没关系,是我把通知书卖了。”
不等族长发怒,她又道:“你去年五月脑出血住院,医院一遍遍催着要交医药费,家里孩子一个个地出生、结婚,咱家哪有什么钱啊,正好有人瞅着静静学习好,找上我,让静静考试时填写人家孩子的名字,给两百块钱,我应了。没想到,那丫头跟我藏心眼,通知书下来我才知道。人家能罢休,不但找到家里,要了通知书,还让我还回去了五十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