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翻窗

三天后。

向导学院办公楼。

“没想到,转眼间就过去了快两个月,我教的第一批学生马上都要毕业了。”许孟微喝了口热水,感慨道。

除去他手里的茶杯,桌上还摆了另外一个装着热水的杯子,白色水汽不断从上方飘出,将这一小块地方变模糊了。

“1班是我入职之后从低年级带到现在的,几年相处,到现在都有些不舍了,希望大家毕业后能有个好去处吧。”

海神纪不是什么物资丰富的和平年代,最安全的帝都也岗位有限。学院对学生一视同仁,让所有人天天一起生活一起训练,却不代表他们离开学校后的路会一样。

不是每个人都有远大的志向,想加入边远地区的哨所镇守一方、又或者和伙伴组成支援小队四处颠簸,留在帝都才是大多数人内心深处的选择。何况如果不是天才、没有门路,出去了也不会自此转变阶级,反而很有可能死在外面。

灾变持续了十四年,一部分人的锋芒锐利已经被磨去,觉得活着得过且过也不错。

伸手探了探茶杯上的热气,徐寻月道:“这个时间点……我记得基本都决定好去向了,只是程序方面没正式通知下来。”

毕业年级的校园生活接近尾声,如果有向导或者哨兵刷完了毕业的所有要求,都不用每天待在白塔,可以出去为未来计划安排了。

“是啊,”许孟微呼出口气,“于圆跟我谈话的时候就说了,她决定出去历练。”

“于圆?她有这个想法也不奇怪。”徐寻月想了想,对许孟微的话并不意外。

这位1班班长和他早年带过的一个年轻向导有几分相似,不是贵族出身,家庭条件中上,存在声望较高的亲属,是有渠道百分百留在帝都任职的毕业生类型。

当年的那个年轻向导,也就是秋霜,秋晔的侄女,还没毕业就加入了他的队伍,和祝回之前组成小队的性质差不多。

徐寻月退役之后,手下的小队自然解散,秋霜正好毕业,选择了去皇宫当医师——也就是皇家专用的精神疏导师。新婚那晚,徐寻月还在罗明旭举办的宴席上碰到了她,聊过几句。

“不知道是不是受学长你的影响,好像在你毕业之后,学院里主动想去待规划区支援的人比以前多了,”许孟微用闲聊般的语气说着,面上却露出一个不怎么自然的微笑,“听说这些年,待规划区哨所的人手都不怎么缺了,我有时候还会想,自己毕业后是不是不该留在白塔。”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处境,我没办法评价,至少当年你是自己选的。”

“以前我总觉得那里太容易出事了,既然能留在帝都,为什么不留下来呢?而且留在帝都的我也做着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并没有挥霍资源……但现在……”

话到一半,许孟微忽然坐直了身体,苦笑道:

“抱歉,是我情绪不稳,不该谈到这些的。”

徐寻月摇了摇头,表示没必要道歉。

“你只是想你的家人了。”

因为于圆的选择,想到了和于圆年龄相仿的许彦安。

许家是没落的贵族世家,到许孟微这一代只有两个人,如今许彦安不在,他就是独苗。就算许孟微后悔了、改变想法了,他家长辈又怎么敢再让他一个向导出去?

“原来学长早就看出来了。”

或许是觉得自己有些失态,许孟微扶了扶自己额角,顿了顿,才道:“祝同学刚从钻石海到帝都就找了我,和我说很抱歉。听说他找了所有人的家属,还有把其中一个孩子养大的福利院,他跟他们所有人说抱歉,但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灾变区从来是这样,我们知道不能怪他,他们都那么年轻,我记得彦安的队友都和他差不多大。”

徐寻月静静听着,听许孟微提到了自己哨兵的名字。

他没发表任何意见,仍然坐在许孟微对面,隔着茶杯上氤氲而出的水雾看向发言者。

这是一副很好的倾听者姿态。

“彦安从小就爱闹腾、静不下来,参军那会缠着家里很久家里都不同意,干脆先斩后奏交了申请表,怕被爸妈混合双打跑到我那小房子里住。我也想过,自己当时是不是应该帮着家里把他拦下。

“有关钻石海的事,家里找人打听过,祝同学找我的时候我也问过,但总觉得很奇怪。”

说着,许孟微目光中的某种意味逐渐鲜明起来。

“易程礼一个月前还造成过哨兵学院骚动,这件事你也知道。我昨天来白塔的时候在门口碰到他了,他是回来收拾东西准备毕业的。还有无边雪的意外,哨兵学生疑似受到某种无形力量干扰而失控……学长,你从无边雪里出来,你知道最近一年更多的消息吗?”

来了。

在徐寻月的印象中,许孟微一直是比较佛系的性格,许家行事一年比一年低调,他能问出这种话,绝对在心里辗转过很久。

如果能拉拢一个尽管新鲜血液枯竭但底蕴依旧深厚的老派贵族,面对帝君,无疑会更有保障。

徐寻月表情不变,平静道:“你的问题,是许孟微问的,还是许家未来家主问的?”

***

白塔边,某栋用于官员贵族宴请的建筑内。

这是情报部长陆司组织的一场晚宴,来的人挤满厅堂,各种名贵华丽的服装看都看不过来,长长的宴席上摆放着待规划区居民想都不敢想的珍馐酒水,却没怎么被动过。

情报部长自己是一名高级哨兵,这次晚宴不仅邀请贵族官员,也邀请了军部许多有名气的年轻哨兵。

比起美食,人们更倾向于交际。尤其是那些没结婚的,在贵族眼里都是潜力股香饽饽,而这些“香饽饽”也不是没有自己的小心思,指不定就在暗中观察哪个家族比较适合自己呢。

在帝国到了一定高度,婚姻就会成为一种手段。

然而,总有少数人表现得无动于衷。

穿着黑色半正式晚礼服的某个哨兵坐在离门口很近的位置,正一脸严肃地品鉴着面前适合哨兵食用的菜品,短发整齐中带着几分凌乱,连手上的半指作战手套都没摘。

“叮铃铃……”

风吹过,门口挂着的手工风铃便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好想回家啊。

祝回透过小窗瞥了眼门外的雪,心道自己就该拒绝这个用来给贵族官员联络感情的宴会邀请,他跟陆司又不熟。

坐在这吃东西都只有十分之一二能吃,还不如坐在哥哥办公室等哥哥工作,无聊。

毫无防备地喝了口看着五彩缤纷的饮料,液体接触到舌尖,奇怪又极致的味道瞬间炸开,祝回脸色微僵,动作慢了半拍地把杯子放到原位。

真难喝……世界上怎么能有这么难喝还刺激的东西……

果然只有哥哥做的漂亮饮料才能喝。

心中的不快增加,祝回准备再待一会,给陆司点面子就直接走人,反正他不是贵族的主要笼络对象。

就在这时,他听见远处一群青年的谈话声。

从严格意义上说,一楼厅堂总共就这么大,就算不开听觉超感,祝回也能听到任何一个角落中的谈话声,只是之前他没去听。

哨兵感官过载、精神压力大等等的毛病很多都是五感过于敏锐引发的,他才不会没事找事刺激自己。

但刚才他听到了哥哥的名字。

那群人在议论哥哥。

刻进大脑中枢的关键词被触发,祝回眉头微蹙,调动听觉朝那群人说话的地方聚集,将其他杂音排除在外。

“如果祝回没结婚,应该很多贵族要找他闲聊。”

“肯定的啊,那个婚约来得突兀,之前没有半点征兆,我估计好多本来想拉拢他的人都懵了。”

“他和……那位结婚,是不是就算帝君派系,所以其他方拉拢也没用?”

“哎哎哎,这话可不兴说啊,陆司大人举办的晚宴呢,你还敢聊这东西。”

“就是,不过听我朋友的伴侣的表哥的妹妹——她在白塔读书,她说他们俩关系其实挺好。”

“真的假的?我最近一直在忙帝都护卫队的年底考评,都没关心这方面的小道消息。”

“谁知道呢?我最近也忙,白塔里的事也就那些成天待在白塔里的人比较清楚。”

祝回眉间刻痕变浅了些。

原来是在议论我,然后顺便提到了哥哥的名字。

没说哥哥坏话就行。

至于关系好不好?

呵,哥哥昨晚跟他谈了最近的时间安排,已经约好明天去线下相关部门领纸质结婚证了。

到时候整个帝都还有谁会不知道?恐怕他们会自己疯狂脑补……

没什么好听的,可以走了。

祝回准备起身。

那群青年却忽然换了个话题。

“嗯?那不是易程礼吗?他干什么呢?”

“怎么往门那边走?”

“他出什么事了?脸色不太好看。”

“这你都不知道!我告诉你,自从他上次莫名其妙失控以来,易家就减少了对他的资源倾斜……当然,易家家大业大,肯定不至于不管他,但现在貌似有转移家族培养重心的架势。”

……往门边走?

祝回似有所感地朝某个方向望了过去。

一位面色有些苍白的俊秀哨兵正向门边——又或者说是自己的位置走来,不是易程礼又是谁?

“有事?”

祝回站起身。

易程礼在他身前几米的距离处站定。

“……马上要毕业了。”

祝回扫了眼他的脸色。

“看在你伤还没完全好的份上,给你一次说废话的机会。”意思就是刚刚的废话当没听见,有什么要说的别墨迹。

易程礼呼出口气,一咬牙,直接道:“你以后还会组队吗?如果组队,能不能加我一个?”

祝回:“??”

祝回:“少爷吃错药了?”

大概是被他呛着了,易程礼猛地咳嗽起来,好半天才道:“没有,我是真这么想,反正决定权在你手里……如果觉得可以的话,到时候,个人终端联系我吧。”

哨兵学院要求同一个班上的同学都要加彼此的联系方式,祝回确实在刚进白塔求学的时候就加了易程礼的好友,但好友形同虚设,几年下来压根没用过。

……好像也不是完全没用,早年他还没去参军的时候,易程礼通过终端给他发过挑战信息,就是那种挺中二的战书。

只是被挑战者已读不回罢了。

“我考虑一下。”

原本就准备离开,现在却莫名其妙地跟易程礼来了这么一遭对话,见周围或明显或暗戳戳的目光隐隐有汇集过来的趋势,祝回直接脚底抹油一溜烟跑了,正好还多了个跑路的借口。

这可是陆司的晚宴,人多眼杂。

有事回家再说,他要跟哥哥讲这件事。

……

一个小时后。

用最快的速度到达已经住了个把月的庄园,祝回还没进入大门,就先看见了小楼二层亮着的暖光。

天上下着雪,楼里亮着光,这样的场景和新婚那晚他在外面看到的十分相似。

但现在,祝回知道了,亮着光的房间是书房,他已经在那里待过很多次、也看过里面的书了。

时间过得真快,幸福的日子过得更快。

这样想着,嘴角便扬了起来。

庄园大门没上锁,显然是在等他,祝回进了大门就顺便把它从里面给锁了,之后便仰着头,一边走一边看那个房间,丝毫不怕自己一头撞在树上。

不知是不是感应到了他的视线,那扇透着光的窗户的窗帘被一下子拉开。

“哗”的一声。

是庄园主人走到窗边了。

徐寻月看着自家哨兵一边仰头一边走路的样子,心中有些好笑,面上也毫不克制地笑了出来。

向导对哨兵的近距离感应很强,他当然知道祝回的靠近,甚至知道祝回一直盯着这扇窗子。

本来想继续坐着,可感应久了,还是起身拉开了窗帘。

挂在唇边的笑意还没开始消散,徐寻月忽然发现院子里的哨兵跑了起来。

他跑得速度很快,直接在雪地上出了残影,没花两秒就到了窗下。

然后施展了灵活的身手,三下五除二翻到二楼。

徐寻月:“……”

他把窗户打开,将突发奇想不走正门的哨兵抱进怀里,摸了摸对方短发上的雪粒,笑着问:

“怎么忽然翻窗子回家?”

“感觉这样会更快,”祝回笑着蹭进他怀里,又侧过脸亲他的下颌,“看见哥哥在窗户这里对我笑,我就忍不住翻窗户进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