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来不及带她回家。

“铮!”

带着血光的匕首从南般若面前晃过。

她惊魂未定,后退一步,脊背撞上光滑致密的黑曜石洞壁。

黑衣人冷声命令她:“衣衫,脱了。”

南般若咽了咽喉咙,抿住唇角,二话不说便解开腰带,褪下衣袍。

她这般利落,黑衣人反倒是愣了下,视线猛然避开了她的身体。

只见她动作飞快,脱完外袍,又顺势脱下鞋子与罗袜,一并交给这个黑衣人。

蒙面人的眼睛里露出了笑意。

他抬手接过她的衣袍鞋袜,随手一撕,坠上大石块,掷入无底深渊。

封了洞口,回身,来到她面前。

方才他作势割她喉咙,其实划拉的是他自己手腕脉搏,弄她一身血。

翻身坠崖之后,他第一时间捂住她口鼻,帮助她隔绝死瘴,然后带她潜入崖壁上的洞窟。

时间太过紧迫,来不及向她详细解释,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继续扮凶徒吓唬她,命令她脱下衣衫。没想到她倒是反应极快,配合得如此默契。

“这就知道我是自己人了,”黑衣人笑着摘下蒙面黑巾,“我们般若真聪明!”

南般若倏地瞪大双眼,低声惊呼:“南念一?!”

她脸上冷静镇定的表情不翼而飞,眼珠差点飞到他身上。

南念一揭掉眼角和鼻根处的易容物,扬起笑脸,恢复自己的音色:“正是我——怎么突然大惊小怪。”

她张大嘴巴,抬手指他:“你你你……”

南念一忍俊不禁:“方才还像个小大人似的,一见是我,怎么就露出孩子尾巴了。”

她恍然:“难怪在路上的时候,我一看你,你就躲,你生怕我认出来?”

南念一笑着点头:“对啊。你要是认出我来,我怕你就装不像了。”

南般若扶额:“……”

连她都没认出他来,蔺青阳自然也不可能认得出。

南念一躬身示意:“上来。”

他背上她,顺着曲折崎岖的洞窟遁向山的另一侧。

周遭一片黑暗,南般若却感到心安。

她问:“宣姮知道你这样坑她吗?”

南念一笑:“怕是不能知道。”

她敲着他肩膀又问:“你这是借谁的身份行事?”

“陆文。”

一个南般若不曾听说过的名字。

*

“陆文?”

从太监来喜口中问出行凶者的名字,暗卫天皱起眉头,回身询问同僚,“谁认识?”

“禁卫军中的陆文?我认得。他有个兄弟,前不久犯事被斩。这陆文怕是心怀不忿,借机报复,害了夫人。”

原来是那件事。

蔺青阳暴揍武小鱼那日,禁卫军中有一个人站出来替武小鱼说话,被蔺青阳杀了。

陆文,正是那个倒霉鬼的兄弟。

这是报复蔺青阳来了?

暗卫只觉脑瓜生疼——如此说来,竟是主君自己种下的因果,连个替罪羊都难找。

*

三日之期,一晃而至。

眼看蔺青阳并无归来的迹象,暗卫默算时辰,开始在黑曜石壁上磨刀,准备忠实执行他的命令——主君的命令是扒皮抽筋,刀不够快可不行。

宣姮早已经变成了惊弓之鸟。

她失声尖叫起来:“谁敢动本宫!谁敢动本宫!本宫是陛下唯一的妹妹!本宫怀着龙种!不,不对,本宫怀着你们东君的种!”

暗卫不为所动,继续磨刀。

太监来喜也慌了:“诸位,诸位,有话好好说,咱家,咱家也是替陛下和长公主办事,没想要伤人!都是那陆文自作主张,都是他一个人干的啊!”

另一个被押跪在地上的黑衣人干脆破罐子破摔,高声叫嚷起来:“东君怕是都死在崖底了!你们这些人没了主子撑腰,还敢得罪陛下?”

“嚓——铮!嗡~嗡~嗡~”

暗卫手腕一翻,刀光凛冽,刺痛眼球。

他持刀走向这几个被五花大绑的人。

宣姮骇得嘶嘶吸气。

刀锋掠过暗卫平静的眉眼,他歪身凑近,左手拎起宣姮发髻,右手比划着要落刀。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为什么是我,为什么第一个是我……你杀他们去啊!”

“呲。”

刀尖刺入皮肉,发出裂帛般的轻响,头顶一小块皮肤落进了暗卫手指之间。

宣姮惊痛交加,白眼汩汩往上翻起,张大了嘴巴,却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暗卫刀尖轻轻一撇,眼看就要鲜血四溅、皮肉分离。

“啪。”

千钧一发之际,忽然一只血手扶上了崖边。

众人惊呼:“主君?!”

暗卫回头,就见蔺青阳血淋淋地翻了上来。

污黑一片的长剑铮然拄下,撑着他单膝点地,缓缓抬起一双近乎失焦的眼睛。

“主君!”

众人纷纷围上前。

探手一扶,惊觉蔺青阳浑身上下,几无好肉,冰寒如霜。

他一手擎剑,另一只手紧攥着半片碎衣袍,是从怪物腹中掏出来的。

找了那么久,只找到她半片衣衫。

“我没有找到她。”蔺青阳薄唇微微开合,眼珠激烈颤动,“怎么会没有找到她。那些,肉,哪一块都,不像她。她怎么会死,祸害遗千年,她不会死。”

“主君!主君!”

三名暗卫对视一眼,紧张护住蔺青阳,心痛又心惊。

他的身上不停地往下滴血。

崖底宛如修罗炼狱,受伤无可避免,他只能第一时间动手剜掉伤处血肉,以防感染。

破烂的衣袍粘连在身上,不少地方可见森森白骨。

蔺青阳蹙了蹙眉心,哑声下令:“调天舟过来。”

他还要下去找。

“主君!”暗卫咬牙道,“来不及了,已经过去三日了!”

蔺青阳恍惚不解:“那又怎样。”

暗卫心生不忍,却不得不提醒他:“不死药。”

蔺青阳颤动的眼珠蓦地定住。

三日,早已经过了不死药发作的时辰。

南般若就算没死,也变成了木头样的活死人。看不见,听不见,不知寒暑,不会疼也不会痒。

她将被困在没有五感的身躯中,生不如死,永远永远不得解脱。

“铛啷。”

蔺青阳支撑身躯的长剑脱手坠出。

暗卫急忙搀住他:“主君节哀!您身上担负重任,千万保重自己!”

蔺青阳抬手推开这几人。

“主君!主君!”

蔺青阳挪动伤可见骨的膝盖,趔趄往前走了两步,堪堪站稳。

“没关系的。没关系。”他沾满血污的唇角勾起一抹温柔的弧度,“般若变成活死人,就不会再挑食,也不会再气我了。没有关系。”

暗卫面面相觑,心中发怵。

“主君……”

蔺青阳闭上眼睛,缓过片刻,睁眼,轻声问左右:“查清楚了吗?”

他的眸中恢复了几分清明——一种危危欲坠的冷静和清明。

这是要杀人了。

暗卫神色微凛,连忙将这三日查问到的细节逐一禀明。

谋划此事的,确实是宣氏兄妹。

起因是宣姮听见宫娥闲聊狗血话本里二选一的情节,心下灵光一闪有了主意,找到宣赫,一拍即合。

来福成了蔺青阳的人,宣赫便找了来喜。

来喜常年被来福压在头上,这次也是想把事情办漂亮,在主子面前长长脸。

他们确实没想伤人,哪知好死不死,队伍里面混进一个居心叵测的陆文,闯下这般大祸。

蔺青阳淡声问:“没有了?就这样?他们这一行人,就这么轻轻松松来到这里,带走了我的人?从头到尾,我竟未收到半点风声?”

他的身躯隐隐有一点晃。

浑身发冷,眼眶好似两个冰洞,不断渗出寒气来,听力也有些失准。

他能看见暗卫的嘴皮在动,却

听不太清楚对方说了什么。

好似他也中了不死药。

“罢了。”蔺青阳轻轻抬起手,“无所谓,把他们全杀光就是了。每一个都杀,就不会有人漏网。”

他很冷静也很平静,令人毛骨悚然。

行出两步,他缓缓转动眼珠,盯住宣姮流血的头皮。

“怎么停了,继续啊。”他说。

暗卫拱手:“是。”

提上刀,逼向宣姮。

宣姮刚逃过一劫,惊魂未定,见其又来,惊得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直到此刻,许多平日被蔺青阳温润外表蒙蔽的人,终于亲身体会到什么叫只手遮天,什么叫暴戾恣睢。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发出呼吸声。

“住手——”

一片甲胄声铿锵而来。

蔺青阳晃了晃神,眯眸望去。

大步赶来的人,正是炎洲君,南戟河。

南戟河一面出声阻止暴行,一面示意麾下将士摆开阵势,与蔺青阳带上山峰的人马针锋对峙。

蔺青阳喉结上下滚动,定了定神,端端正正长揖而下:“岳父。”

南戟河手握长刀,寒声喝问:“般若何在?!”

蔺青阳张口,却没能发出声音。

南戟河定定盯住他,一字一顿说道:“来福公公告诉我,宣氏二人欲对般若不利,我查到宫中有人行迹诡异,即刻追踪而来——”

他转头望向昏迷的宣姮,沉声问,“宣姮在这里,般若呢?她在哪里?”

蔺青阳扯唇:“岳父放心,我定会把般若找回来。”

“主君!”有人喊道,“快看!悬崖边上有痕迹!”

碎石、血迹。

南戟河逼问:“般若坠崖了?这底下,全是死瘴。”

蔺青阳薄唇动了动。

此刻解释那是他自己爬上来的痕迹,已经毫无意义。

“是,她坠崖了。我会把她找回来。”他蹙眉,哑声重复,“我会把她找回来。”

“唰——!”

一道灰影掠过人群,瞬息之间接近蔺青阳,斜斜抬手,一刀刺出。

蔺青阳眼眶微缩。

垂眸,对上一双燃烧着恨意的眼眸。

“……岳母。”

天枢眸中的血和恨,让蔺青阳晃了晃神。

他只来得及拖动重伤的身躯,略微向旁边侧了一侧,避开致命要害。

“铮——噗刺!”

身躯被刺中,透骨的寒刃距离心脉不过一寸。

天枢眯眸,眸光一凛,便要推刀横切。

“啪。”

蔺青阳抬起手掌握住了刀刃,僵持一瞬,缓缓往外拔出。

他竖起另一只手,制止其他人上前。

“噌。噌。噌。”

刀锋一寸一寸离开他的胸膛,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他的身体竟然没有流出多少血。

“岳母恼我,应该的。”蔺青阳说道,“是我没能看好般若。”

天枢哑声冷笑:“那你就去死!”

四目相对。

蔺青阳瞳孔收缩,眼球颤抖。

这样恨。她的母亲,这样恨。这样的恨是装不出来的。这是生死之仇。

如果此事与他们家有关,如果般若出事是他们设计,天枢就不会对自己恨之入骨——蔺青阳冷静分析,得出结论。

心脏突然结了冰,坠着胃,直往下沉。

握刀的手指越来越紧,刀刃已嵌入指骨,他竟不觉得痛。

“唰!”

天枢弃刀,反手又拔出一把匕首,刺向蔺青阳颈间。

蔺青阳本能抬起另一只手去挡。

他攥在掌心多时的那块破碎衣袍掉落下去。

他正仰头躲避,瞳仁一缩,下意识低头想捡。

“呲!”

蔺青阳只觉颌底一痛,刀尖穿透他的下颌,刺入口腔。

见此情景,周围众人俱是头皮一麻。

他竟已经虚弱至此!

难道今日当真竟要殒命于此!

天枢眉眼微沉,想要拔刀再刺,却被蔺青阳硬生生用骨骼卡住。

他的眼球慢慢一滚,垂下来,盯向她。

遭此重创,他满嘴是血,形容可怖,表情和眼神却平静到令人心底直发寒。

他认真告诉天枢:“我还没有找到般若。我还没有找到她。”

薄唇开合,声音沙哑空洞。

随着他说话的动作,细碎微小的震颤顺着匕首传到天枢手上,直叫人毛骨悚然。

“般若一个人在下面,她会饿,会害怕。”

他抬起手,握住锋刃,轻而坚定地往外拔。

“我还不能死啊。”

“我死了,她怎么办?”

污黑长剑在他身后悄然浮空。

“我得找到她。”

“带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