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鬼像她。

紫宸殿灯火通明,光华璀璨。

金枝烛台照耀满室香雾,蔺青阳跌倒,歌舞惊停,靡靡之息仍然弥漫。

他静静躺在金阶下,形销骨立,旁若无人,像一具苍白冰凉的尸体。

酒樽翻倒在他的左手边,清澈透明的酒水溅得到处都是,他的脸上也不可幸免,浅浅几滴,不是眼泪

,却仿佛比眼泪狼狈。

“般若……般若……”

这些日子,听到她的声音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只要他略微出神,总能听到她在身后唤他。

——“蔺青阳!”

有时脆生生地娇俏。

——“蔺青阳……”

有时带点委屈的鼻音。

——“蔺青阳。”

有时冰冷平静,似是要与他决裂。

更多的时候,她的声音很轻,轻如耳语,带着一点抱怨:“蔺青阳,我饿了,你怎么还没找到我啊?”

就在耳畔,那么清晰。

可惜每次回头,身后总是空无一人。

*

南般若被雷声惊醒,再难入眠。

辗转片刻,她干脆披衣起身,走到窗边。

炎洲的暴雨总是狂烈。

哗啦啦倾盆而下,砸在坚硬的黑曜石地表,回荡着一片金鼓喧阗之声。

她推开窗户,冷不丁被奔涌的水汽扑了一头一脸,呛得她狼狈掩住鼻子,砰一声摔上木窗。

匆匆一瞥间,只见老宅成片木屋木楼浸在大雨中,实心的木材沉甸甸吸饱了水分,看着又重又黑,潮意逼人。

就这么开了一下窗,衣襟全部湿透透。

南般若打了两个喷嚏,忙不迭换了一身衣裳。

回到床榻,裹着被褥把自己卷成蛹,仍然感觉寒冷。

她身子骨太弱,即便盖着最好的火蚕丝织被,却还是感觉四面八方都漏风,尤其是双脚,怎么焐也焐不热,一丝一丝往外冒寒气,缩起来也没有用。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睡觉的时候感到冷。

蔺青阳就是个大火炉,有他在身边只会嫌热——大冬天都要踢被子。

*

蔺青阳感觉地上很冷。

他扶着额头坐起身,歪在金阶边上,微眯双眼,视线缓缓扫过整个宴殿。

好想把这些人……全杀了。

用他们身体里面流出来的血,暖暖手。

这么想着,唇角倒是勾起了温柔的笑容。

“铛啷。”

宣赫身旁的侍奉宫女突然失手打翻了酒杯。

“咚、咚、咚。”

一只玉杯顺着金阶滚下去,好死不死竟然停在了蔺青阳的脚边。

蔺青阳低头时,席间传出一整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他俯身,捡起那只玉杯。

他望向左右,好声好气地问:“谁的?”

两侧官员恨不得把头埋到地毯底下。

宣赫骇得不轻,他眼珠一转,撩起衣摆,一脚把那个闯祸的宫女踹下了金阶——死道友不死贫道!

“咚、咚、咚。”

宫女和玉杯一样,骨碌碌滚到了蔺青阳脚边。

她惊惶抬眸,没喊饶命,而是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般,楚楚可怜地望向他。

蔺青阳黑眸缓慢眯起,转动玉杯的手指微微一顿。

从上往下看,这宫女的眼睛竟有三分像南般若。

“啊。”他躬身凑近,轻笑,“这双眼睛,像我亡妻。”

宫女脸上有隐晦喜色一闪而过。

听闻东君丧妻,起心动念的人也不止她一个——富贵险中求,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蔺青阳望向宣赫:“我要带回去把玩。”

宣赫急忙点头:“哦,哦哦,东君自便,东君自便。”

蔺青阳啧道:“这是你的人。”

宣赫连忙谄媚笑开:“东君要,那自然便是赠给东君了!”

蔺青阳:“你挖。”

宣赫一头雾水:“什、什么?我什么?”

旁边的公公轻嘶凉气,掩唇小声提醒:“东君看上的是眼睛。”

宣赫浑身一麻:“嘶——”

说几句话的工夫,蔺青阳已经意兴阑珊。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一步步往外走去。

没回头。

看着这道高挑瘦削、身穿丧服的身影踏出殿槛,彻底消失在视野中,满殿官员总算是长舒了一口气。

“喝、喝酒!喝酒!”

赶紧压压惊。

*

炎洲。

南般若病了。

当她发现眼皮沉重,怎么睁也睁不开,她心中便知要糟。

挣扎起身,扑通一声摔下了床榻。

这一场急病来势汹汹,南念一赶到时,她已经烧得意识模糊,满嘴胡言乱语了。

“要……火炉。”她含糊地嚷嚷,“抱火炉,睡觉。”

夜里冻着了,她本能地想着,要是抱一个火炉睡,那就不会生病。

生病,真糟糕。

她不要生病,不要家人受累,不要他们为她担心。

所以,得要火炉。

南念一喂她喝下药汤,扶她躺下,听着她嘴里一直嘀咕火炉。

他赶紧令人送来几只梅花暖手炉,塞到她的手里。

“大的!要大的!”

南般若神智迷糊,力气却大,呼嗡一下把暖手炉全扔了出去,咣铛咣铛掉一地。

南念一:“……”

这病猫,从前生病的时候都是文病,如今怎地变成了武病。

“难受!给我火炉!”

她双眼紧闭,眉心蹙成一团,嘴里含糊不清,偏生还有股子颐指气使的劲儿,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

南念一又心疼又好笑。

他上哪里给她弄一只能塞进被子的大火炉?

“快睡吧般若,服了药,睡一觉,发发汗,很快便会好起来。”

他轻轻拍她,哄她。

听到兄长熟悉的声音,南般若蓦地睁了睁眼,视线艰难聚焦到南念一的脸上,仔细看清他。

“阿兄……”

“阿兄在,放心睡。”

“哦……”她呼出一口滚烫的气息,“我没事。好多啦。”

她的眼睛里露出一点赧然的神情,把手缩回被窝,闭眼睡觉,不再闹人了。

南念一失笑:“不要火炉了吗?”

她顶着沉重的脑袋摇头:“唔,不。”

南念一摸了摸她脑门,替她掖好四个被角。

照顾生病的南般若,南念一也算是经验丰富。

她生病了就喜欢睡觉,没日没夜地睡,只需要定时把她扶起来,轻轻拍醒,喂她饭食、水和药。她都会张嘴配合,乖得不得了。

果然,她老实躺下之后,再也没有变成武病猫。

*

上京城。

蔺青阳离开宴殿,独自一人去了那处烧毁的庭院废墟。

“喀嚓、喀嚓。”

这里无人动过,焦黑的地面看似坚实,踩上去却时不时突然塌陷,脚踝陷落进炭灰之中。

蔺青阳丧衣飘飘,恍若未觉。

他一步一步往前走,穿过建筑物残留的轮廓,越过一桌桌扭曲凝固的冷蜡宴席,看见灰烬中残留了半角烧焦的红木牌。

他认出了自己的残字——亲家席。

“啊。”他道,“原是我给亲家准备的席面。”

他闭上双眼,这一片黑白灰的废墟一点点渲染上了鲜艳色彩,耳畔也渐渐浮起了喧嚣热闹的声音。

接亲,大婚,该是这样的。

噼里啪啦,那是一串串鞭炮在身后炸响。

锣鼓咚锵,喜庆满堂。

蔺青阳面露微笑,虚虚抬起手,牵住自己身旁娇艳动人的新娘,一步一步往前走。

道贺声不绝于耳。

他笑吟吟望向左右,冲着一桌桌宾客微微颔首致意。

不错,新婚大喜,新婚大吉。

过了前庭,来到大堂。

喜娘吊梢着眉眼,在一旁扯着嗓子呼喊:“一拜天地!”

他微笑,牵着新娘,缓缓拜下。

“二拜高堂!”

她的父母端坐松鹤堂,他带她转身,面朝二老,端端正正拜了拜。

“夫妻对拜!”

他转过身,在一片吉祥喜庆的色彩之间,找到那一抹最灿烂的容颜——不对,错了,他看不见她的脸。

她顶着红盖头。

四四方方的红盖头,四

个角上缀有铜钱彩珠,刺绣有并蒂莲花。

“啧。”

她的绣花手艺,简直不敢恭维。

他笑吟吟与大红盖头对拜。

周围爆发出善意的欢呼,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他牵着她,很有耐心地走完了冗长复杂的各种仪式,竟不觉得烦。

身体里有种奇怪的酥痒,令人沉溺麻痹,懒洋洋不想思考。

很少有这样的时刻,让他甘心停留。

他这一生都在往前奔跑,为了活命,为了野心,为了将目之所及的一切践踏于足底。

他每一次驻足,似乎都是因为她。

南般若,他的新娘。

耳畔忽然响起喜娘的呼喊:“送入——洞房——”

啊,该进洞房了。

他抬手牵着她往里走,越过一对对金红龙凤烛。

洞房他熟,他不会再弄错顺序了。

坐帐、撒帐、揭盖头、共饮合卺酒、结发为夫妻。

烛火光芒刺出一个个漂亮的十字,熠熠光华之间,他的新娘美到不像话。

他拥着她,缓缓倒进大红帐。

一片暖融融的光晕漫向他和她。

白色丧衣顷刻沾染大片黑灰,周遭布满刺鼻的焦味与浮尘。

蔺青阳恍若未觉,在废墟之上缓缓翻身。

他忽地皱了皱眉。

“般若冷不冷?”他问。

他平静地自问自答,“该是冷的,连我都感觉冷呢。”

风吹着焦黑废墟,呜呜宛如鬼泣。

他的皮肤霜白如死尸,说话时吐出青碧的寒气,唇角倒是浮起了灿烂的笑容。

“奇怪。”

他抬起手,虚虚抓了抓。

“这么红,这么暖,怎么就……这样冷?”

他不解,蹙眉。

翻身把她紧紧拥进怀里。

探手,摸到她冰块般的足,攥进掌心,催动真息,替她取暖。

*

上京城中闹鬼了。

起夜的孩童亲眼看见一片烧焦的院子废墟里面在闹鬼。

白衣男鬼抱着一根焦黑的木柱,嘴里一直碎碎念叨个不停。

两个更夫以为是酗酒的醉汉,围上前去吼叫驱赶。

然后他们就被鬼杀了。

孩童没能看清那个鬼的动作,只知道那鬼睁开了两只血红的眼睛,一手一个,捏碎了更夫的脑袋。

孩童以为自己也会死,不料那个满手鲜血的恶鬼幽幽盯着他挂在腰间的草药包,盯了一会儿,径自走了。

鬼说:“病秧子一个,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