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疯子鳏夫。

南府闹贼了。

南戟河夫妇闻讯赶回,看清眼前的屋子,不禁瞳仁震荡,良久回不过神来。

这是什么家徒四壁的偷法?

只见女儿住过的卧房整个被人搬空,除了干干净净的墙壁之外,什么也没剩下。

日光顺着窗户照进来,一透到底,一道道光栅之间上下翻飞着细小浮尘。

南戟河气到呵呵笑出声:“蔺、青、阳!”

天枢秀眉紧蹙:“这真是……招疯子了。”

此刻,偷东西的疯子正躺在南般若睡过的床榻上。

枕着她的枕头,盖着她的被褥,放下帐幔,呼吸里满满当当全是她的味道——她一个人的味道。

那一股纠缠他多时的冰冷死气终于滚出了他的身躯。

他深吸气,感受暖融融的甜香漫入肺腑。

眼睫颤了颤,缓慢阖下,盖住乌青发黑的眼眶。

他终于能睡着了。

*

蔺青阳闭门不出,宣赫派人送了眼珠子过去,被拒之门外。

宣赫亲自登门也连续吃了闭门羹。

东君府的老仆态度谦卑,嘴里却反反复复只有一句敷衍话:“东君还在睡。”

宣赫:“……”

他都来几次了,次次都是睡睡睡,蔺青阳是个睡神吗!

宣赫慌啊。

南般若死了,南戟河看自己的眼神明显不对劲,蔺青阳的态度更是让人害怕。

“都怪宣姮自作主张!都怪她!”

宣赫抓住身边宫人迭声诉苦,“寡人都劝过宣姮了,她非不听,偏要干,我早就知道会出事!这下好了,真出事了,怎么办!寡人要是杀了她的话,炎洲君和东君会不会原谅寡人?”

宫人吓得伏地叩首:“陛下三思,陛下三思!长公主怀有身孕啊!”

“喔——!”

宣赫竖起手指一点一点,“对,对对对!”

他缩着肩膀,在殿中来来回回踱步。

他的眼睛里慢慢亮起了光。

“来人啊!”宣赫叉腰挺腹,“给寡人把所有御医通通叫来,替长公主诊脉安胎!”

宫人震惊:“……”

长公主未婚先孕,难道是什么值得张扬的事情?整个御医院都搬来,这这这…这怕是堵不住悠悠之口!

宣赫挥手:“愣什么,去办!”

皇帝意已决,不容他人置喙。

*

长乐宫。

宣姮死里逃生,成了惊弓之鸟。

看见宣赫带领一群人冲进来,她吓得抱住脑袋滚到了床榻里侧。

宣赫劝了几句便不耐烦了,命令几个宫女把宣姮拖出来,无视她的挣扎哭喊,示意御医们上前,轮流替她号脉。

“寡人必须知道,她怀的这一胎,究竟是不是帝火儿?”

“这……”御医面面相觑,强行按捺住异色,谨慎回话,“月份尚早,怕是难以……”

宣赫挥手打断:“寡人不听废话,谁也休想敷衍寡人!今日无论用什么法子,必须给寡人一个确切答案!”

“这个……”

一名年轻御医站出来:“得取胎血。”

宣赫大手一挥:“取!”

*

日暮时分,御医们一致认可,宣姮这一胎怀确实是帝火天命子。

宣赫大喜,当即奔出宫门,径直去了东君府。

不出意外又被拦在了府外。

老管家说辞不改:“东君还在睡。”

宣赫跺脚:“寡人真的有十万火急的要紧事情!事关这江山社稷啊!东君!东君!”

他原地转了两圈,突然号啕大哭。

“呜哇……呜哇……东君,寡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寡人真的好无助……你不能不管寡人啊……少了你这根主心骨,寡人日后,何去何从……呜哇!”

老管家眼角抽搐,心说,这个世间终究是疯成了看不懂的样子。

*

宣赫哭着离开东君府,目击者众。

很快,京中便起了流言,朝夕之间飞遍大街小巷。

坊间都在议论,长公主怀上了帝火天命子,只不知孩子的生父究竟是谁。

这么大的事,皇帝自然要找东君商议,东君却始终闭门不出,说是一睡不醒。也不知是不是在炎洲受了重伤,是不是……身子不大好了。

皇帝彻底乱了阵脚。

一日竟在朝堂上公然放出胡话,声称只要找到帝火天命子的生父,他便会主动禅位,此乃天命所归。

宣姮闻讯,吓得瘫软不起。

她痛哭失声:“宣赫这么逼婚,是想害死我啊!蔺青阳不是人,他是恶鬼!宣赫怎么敢这样逼他,啊,我命休矣!”

宫人连忙劝道:“殿下慎言!”

宣姮已经无法慎言了,她的情绪彻底崩溃:“宣赫他就是个胆小如鼠的懦夫!他以为把我推出去,他就可以脱身吗?他以为蔺青阳会放过他?父君一世英明,怎么就能生出宣赫这个没用的废物啊!”

宫人伏跪一地,心丧若死。

*

蔺青阳这一觉睡得久。

睡醒,外面已经沸反盈天。

麾下纷纷进言。

“主君,皇帝小儿这是吓破了胆,把那帝位当成了烫手山芋啊!”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主君,该进则进!”

“虽然夫人新丧,但大事当前,不该拘于小节!”

“既然皇帝小儿搭好了台阶,主君不妨娶宣姮,受天命!”

蔺青阳淡淡瞥过一眼,底下立时噤声。

这些人也是放肆了。

大抵是以为,他这个鳏夫,失了智,丢了权柄。

“啊,你们真聪明。”蔺青阳抬起手,给众人鼓掌,“真是很会替我着想,如此激进,一定不是为了自己封侯拜相吧。”

众人大惊,纷纷跪下:“主君明鉴!属下

绝无私心啊!”

蔺青阳语声和煦:“权欲熏心,最容易露出蠢相。都回去照照镜子,动动脑子。”

众人伏地,大气也不敢出。

蔺青阳提步离开府邸。

他道:“想问就问。”

两名暗卫悄然现身,落后半步,挠了挠头:“主君,属下其实也觉着这几个人的样子挺蠢,却说不出个道道。”

“宣赫此人。”蔺青阳嫌弃道,“既懦弱,又冒进,蠢货还自以为聪明。闹这一出,是想驱狼吞虎。”

暗卫一点就通:“原来如此!难怪最近有风声说主君虚弱,皇帝小儿这是想引十八路诸侯来战主君啊!危机当头,这些人,居然还贸然劝进!”

蔺青阳问:“你说他们是不是蠢?”

暗卫认真点头:“确实!”眯了眯眸,抬手,往脖颈凶狠一划,“主君,这些个有了异心的蠢人,是不是……”

蔺青阳漫不经心摆摆手。

睡了个好觉,他精神不错,趁着太阳好,要去一趟郊外紫竹苑。

亡妻的东西,每一件都要收到身边来。

他平静地想着。

*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等到南般若病情好转,可以离开床榻稍微走动,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日。

她有些吃惊。

这些年待在那个人身边,她一次没有生过这样重的病。她甚至都快要忘了自己是个吹不得风、受不得寒、吃不得美食的病秧子。

“真奇怪……”

“奇怪什么?”南念一大步走到她旁边,给她披上厚绒外氅,“怎么就下床了?病没好全,歇着才是。”

南般若叹气:“阿兄,我哪有那么娇贵?”

南念一没说话,只用无情的眼神嘲笑她。

她嘀咕道:“大约是离开炎洲太久,水土不服。”

“没错。”他同意,“到炎洲,不服炎洲水土。到上京,不服上京水土。在东院,不服东院水土。去西院,不服西院水土。井水不服,溪水不服,河水不服,江水不服。晴天不服,阴天不服,雨天不服……”

南般若恼羞成怒:“南念一!”

*

皇帝大张旗鼓给帝火天命子找爹的事情也传到了炎洲。

南念一道:“坊间都传,蔺青阳大约是要娶宣姮——兜兜转转,终究与你前世所见无甚区别。”

南般若沉默片刻,笑了笑:“这样啊。”

南念一小心打量她脸色,看不出一点难过,但是笑容也轻飘飘地虚浮。

难免令人忧心。

“不然这样,”他心一横,“等到蔺青阳二婚时,你的病也该好全了,我带你去泡个热汤泉,吃上一点炙肉,怎样?先说好不可贪多。”

南般若失笑:“阿兄,我真不难过。蔺青阳他知道宣姮怀的是帝火天命子,他需要那个孩子。”

她微微偏着头,笑吟吟看着他。

大病初愈,她看上去就像朵琉璃花,剔透、脆弱、易碎。

看着她,南念一只觉心脏隐痛。

这样好的姑娘,该被人捧在掌心,置于心尖。

蔺青阳那厮,他怎么敢!

*

南般若的身体一点点好起来。

她再不敢淋雨吹风,大多数时候躲在屋中。

睡睡觉,看看书。

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闷也没办法——虽然父母不在身边,却还有个严厉古板的南念一。

他自己是个捧一卷兵书就能看一整天的人,她晃一晃小腿,他都要觉得她心不够静。

每日吃着一样的饭食,按时睡,按时起,今日宛如昨日复刻。

恍惚回神,竟又过去了一个多月。

这日,南念一早晨出门,过了午时仍然未归。

午后太阳好,南般若慢悠悠游荡到院子里,隔着斑驳的、碎金般的叶影晒一晒太阳。

忽闻一阵急促的脚步。

南般若转头望去,只见南念一皱着眉头大步走进来。

他从外面回,带了一身暑气。虽有事,还是按捺住性子停在了廊下,等待身上那阵熏人的暑热消减下去,这才慢慢走到她身边。

“京中来了消息。”南念一沉声道,“宣姮她……”

“大婚啦?”南般若轻快地打断,“那阿兄什么时候带我去泡温泉、吃炙肉?”

南念一眸光晃了晃:“般若……”

她恼道:“阿兄答应我的事,不会是要反悔吧?”

南念一叹了一口气:“不是。宣姮她不是大婚,她死了。被毒杀。”

南般若唇瓣微微分开,难以置信地蹙起眉心。

“死了?怎么会?”她不解,“宣姮怀着帝火天命子,蔺青阳怎么会让她死?”

南念一喉结滚动,欲言又止。

探子说,那鳏夫每天穿一身白丧衣,走到哪都像在上坟。

天命子没了,他连眼皮都没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