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般若的视线被热泪模糊。
她急促地喘息,一脚深,一脚浅,踉跄奔向蔺青阳。
他的脸色惨白如纸,歪坐在那里,奄奄一息。
她泪如雨下,痛恨自己双腿不争气,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里,怎么跑也跑不快。
两个人之间距离不远,却如天堑。
“蔺青阳!”
她就像一只在狂风中挣扎的风筝,他扬起的那只手,就是牵引她的线。
“等我……等等我……”
她越过山川河流,奔向自己濒死的英雄。
剧烈的喘息声回荡在耳畔。
近了,更近了。
摇晃模糊的视野里,他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吱。”
她被遍地血泊滑了一跤,眼看就要跌倒在地,他撑着剑,探身,伸手——
指骨痉挛的大手,稳稳地接住了她的身躯。
南般若眸光颤抖,倾身向前,依偎进他浴血的怀抱。
她听到他漏风的、沉重的喘息。
他就要死了。
“蔺青阳。”她抬眸望向他,举起手,抚上他苍白冰冷的面庞,“蔺青阳。”
他扯唇笑了下:“般若。”
她拼命点头:“我在,我在。”
他低低笑着,环在她身后的手掌用力抓紧她。
她也搂住他瘦硬的身躯,半跪在他身前,搀住他,用自己柔弱的力道支撑他。
“爱我吗?”他灼灼盯向她。
她唇瓣颤抖,心也颤抖。
她张了张口,听见长剑在他掌下嗡嗡轻鸣。
她颤抖着点了点头:“爱。”
在她最爱他的这一刻,杀了她。
他轻轻颔首:“嗯。”
在她最爱他的这一刻,杀了她,带她飞升。
心脏在胸腔内冰冷地跳动,蔺青阳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得多。
记忆画面在眼前倒流。
自她失忆开始,一桩桩,一件件。
没有破绽,只有爱意。
此刻杀了她,她什么也不会知道,她的魂魄会永远跟在他身边,永远如同此刻一样,炽烈如火地爱着他。
“般若。”他轻声唤她。
杀意令他声线沙哑,犹如情-欲。
“嗯。”她微笑点头,“你要杀我了,对不对?”
这一瞬间风都停了。
握紧剑柄的手指陡然一颤。
蔺青阳身躯微震,瞳孔几乎收缩成针。
他难以置信,嗓音发紧:“你怎知——你想起来了?”
他的心脏一寸寸往下沉,一寸寸冻结成冰。
南般若微怔。
她什么也没有想起来,她只是很早就知道,他会杀她。
她见过他救一只小鸟的样子,也见到了他舍身屠龙的英姿。这样一个英雄临死时想要带走她,她并无二话。
她甚至可以不问原因。
她喜欢他,信任他。
她冲他弯起唇角:“蔺青阳,我说过啊,和你一起,我死也无憾。”
他的眼珠再次一颤。
他此刻状态已到差到极点,也许是心虚,也许是不敢信,他并没有想起她的原话是“昨夜很快活,死也无憾了”。
在他脑海里嗡嗡回荡的,是曾经那一句又一句诛心的话语。
——“陪你去死,好不好?”
——“蔺青阳,我们怎么还不死?”
——“终于要杀我啦?你终于要死了?”
——“你与我,不死不休。”
他猛地推开了她,大口大口痛苦喘息,颤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南般若……南般若……你为什么要想起来,为什么?!”
一声剑鸣。
颤抖的长剑指向她。
他眸色如血,额头与脖颈迸出青筋,蜿蜒在惨白如鬼的皮肤上,仿佛魔纹。
“为什么要想起来?”他一下一下扯动唇角,“为什么不肯乖乖忘记一切,随我飞升?!为什么非要自讨苦吃?为什么要顾念这狗屁苍生!”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表情痉挛狰狞,双眼落泪如雨。
南般若跌坐在地,呆呆望着他。
仿佛一道惊雷落在她的头顶,醍醐灌顶,身心俱震。
竟是这样。
他屠龙,竟是为了成为新的恶龙。
“铮!”
剑尖指向她咽喉。
他伤得太重了,为了蒙蔽她,让她死在最爱他的那一刻,他还没有开始掠夺龙气来续命,此刻身躯颤如筛糠,几乎拿不稳手中的剑。
为什么。为什么。
他精心设计的这一切,终究还是要毁于一旦。
“南般若,你为什么要恢复记忆……”蔺青阳声线嘶哑,恨到心口滴血,“你让我拿你怎么办?你让我拿你怎么办?”
她眸光失神。
原来她爱上的人,并不是英雄。
这一幕带来的巨大颠覆与冲击令她神魂不稳,恍惚间,眼前如走马灯般,掠过一幕幕相似的画面。
她曾经也像此刻一般,傻乎乎地爱上他,信任他。
桃花集市,杀戳之夜,凤天鼓楼。
隐忍,飞升,刺杀。
重生,大婚,死遁,孟婆汤。
这一下,她全都想起来啦。
“蔺青阳……”她顺着长剑,望向他颤抖的手,再往上,望进他流着血泪的黑眸。
“没关系,没关系。”他扯唇笑,“到了这一步,无人可以阻止我。你要恨便恨罢,飞升之后,我们有数不尽的时光,就这样一直纠缠下去,生生世世,永远永远。”
他的眸光一寸寸冷下去,手中的剑越来越稳。
他要动手杀她了。
南般若轻声问他:“若是飞升失败了呢?”
他垂眸笑了笑:“失败啊,那就算他们运气好。你与我,终究是要魂魄纠缠,也许投胎成两只鸟。”
“那也不错。”南般若也笑了笑,“但愿是被你照顾得很好的那两只,而不是一死一殉情的那两只。”
蔺青阳再也笑不出来了。
镜花水月的美,终究注定破碎。
他缓缓提足上前,踏过自己的血,移动剑尖,掠过她花瓣般的唇,琼玉般的鼻尖,点在她额心。
从这里刺下去,不会让她疼。
她娇气,最怕疼。
指骨寸寸发白,关节咯咯作响,手中长剑重逾万钧,他深深喘息,不断蓄力。
忽然,耳畔传来兵刃相交的声音。
铿铿锵锵,叮叮铛铛。
蔺青阳微微蹙眉,偏头望向地下。
这帝龙鼎,便是天下。身处此间,仿佛立于云端,俯瞰整个大地。
此刻两个人恰好位于皇城上方。
偌大的皇城,像一方地砖,就在南般若手掌之下。
两军打斗的声音响彻云霄。
南戟河挥军攻入皇城,与蔺青阳留下的军队在道场混战。
低头望去,一览无余。
举头三尺有神明,正是此间真实写照。
南般若眸光一震:“阿父
阿母,他们来了!”
蔺青阳唇角勾起嘲讽:“有什么用?”
他饶有兴致地偏了偏头,躬身望向底下战局。
双方精锐尽出,在道场激斗。
无数小小的人影,就像沙盘演兵。
忽见小人南戟河震声一吼,挽起丈八长刀,硬生生杀开一条血路,硬扛刀枪箭雨,飞身掠上鼎殿长阶,强行闯进这座藏了帝龙鼎的大殿。
“哈。”蔺青阳轻嘲,“一个人冲进来,岂不是成了瓮中之鳖?”
南般若心有所感,望向一处极不起眼的角落,果然瞥见一抹灰影。
天枢趁着南戟河大开大阖吸引住守军全部注意,背着一人多高的大包袱,悄然伏进了殿顶。
蔺青阳的守军已经在殿中完成合围。
南家军被堵在殿外道场,无人能够冲进来支援南戟河。
不过片刻,南戟河便落入困兽之境。
眼看身上伤口越来越多,腰间也扎上了箭矢,他忽地运功气沉丹田,清秀的面庞涨至通红,张口,爆出一声震天撼地的怒吼。
“吼——嗡嗡嗡!”
大殿震荡,先是有灰尘簌簌从梁柱、殿顶掉落,随后四壁不稳,轰隆隆左右摇晃。
那一方顶天立地的绘有江山图的巨壁首当其冲,在剧烈的震颤之中咔咔作响,炸开一道道裂纹。
“吼!!!”
第二声咆哮,直贯苍穹。
“轰——哗啦啦!”
巨壁四分五裂。
浓烟滚滚,碎石纷纷。
南戟河也力竭了。他拄着长刀,勉强维持身形。
四面已有高手合围上前,即将发动必杀之击。
就在千钧一发之时,石壁后通往地宫的漆黑长阶甬道里,忽然一步步踱出一道身影。
天枢。
方才她趁乱潜了下去。
只见她手中拎着一具尸体,扬声道:“蔺青阳已经伏诛,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众人大惊。
“啪。”
蔺青阳的尸身被扔到他的部众面前。
几名心腹大惊失色,急急上前查验尸首。
瞬息之间,心胆俱裂。
“是……是主君!真是主君!”
“主君死了!”
“主君终究还是被她杀了……”
上一回天枢在悬崖狠辣行刺,已经给蔺青阳的部下留下了莫大的阴影。
今日蔺青阳死于她手,众人竟生不出太多的置疑情绪,只觉心口一片悲凉。
东君蔺青阳,终究是……败于儿女情长!
主君一死,军心溃散。
几名心腹部将护着蔺青阳尸身匆匆退离,炎洲的人马迅速占领了大殿内外。
*
“哈!”
蔺青阳失笑,“岳父岳母可真是……”
南般若缓缓眨了下眼睛:“他们真聪明,把你的尸体刨出来啦。”
当初蔺青阳故意把这一世的自己做成傀儡,送上门来让她杀。
那具尸体中了不死药,不腐不朽,与刚死的样子没有区别,成功骗过了蔺青阳的手下。
“你谁也信不过。”南般若叹道,“就连你的心腹都不知道这个世间有两个蔺青阳。”
他低低笑了下。
“那又怎样。”他道,“没有帝火天命子开鼎,他们进不来的。”
他的血已经快要流干,再不掠夺龙气续命,当真要死在这里了。
南般若下意识望向远处昏迷的南念一。
蔺青阳轻笑:“他中毒太深,这里无人给他解毒,他再也不会醒来。一切的挣扎都是徒劳,般若,我要做的事,无人可以阻止,你也不行。”
此刻南戟河夫妇已经抵达苦行僧之室。
只要天命子开鼎,他们就可以冲进来逆转乾坤。
“般若。”蔺青阳语声温存,“该上路了。”
“乖,闭上眼睛。”
“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