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栗背脊发紧。
电梯空间封闭,门内是铜金色的反光壁,她连掀眼的勇气都丢光。迟知雨就在侧后方,有极大概率,此刻的他,正牢盯着同一张“镜面”里的自己。
今天的十六楼未免太高了。
舒栗保持沉默,细听电梯门动静,叮一声,她像要逃出拥挤的地铁,决心快步溜出去。
等去到氧气充足的平层,思考力没准就能恢复到正常水准。
不料,男生倾身上前,一手快一步按下关门键,一手提住她后襟,不容置喙地将她扯回来。
舒栗缩起脖子,吃惊地回眸。
他垂头看过来:“你听不到我说话吗?”
舒栗屏了屏气:“听见了啊。”
“那怎么不回答?”
舒栗咬牙,稍稍偏开眼:“不知道说什么。”
她左侧的眼睑不受控地抽跳。
而他的声带也微微震颤:“你不是不知道。”
舒栗全线崩盘:“能不能先出去……”
话音未落,电梯开始下降,是低楼层的住户按了按钮,两人都有点始料不及,共同往轿厢顶部望了眼。
数字暂停在13F。
门重新往两侧滑开,外头站着两位年纪不大的女生,其中一个怀抱柯基,似是没料到这趟电梯载着人,她们笑语骤停,直愣愣朝里头看。
舒栗在门快合拢前及时摁停。
两个女生前后道谢走进来,其中一个注意到全黑的面板,奇怪这对情侣怎么不按楼层,她跟好友相互使个眼色,回头询问分别退至左右墙角,如隔天堑,气氛微妙的二人:“你们是去一层吧?”
“嗯。”那个很帅的男生低低应了声。
就这样被硬生生带回一楼。
这对舒栗而言是雪中送炭,这么一打岔,电梯再上升,她的惶然缓解了许多,她不再贴靠边缘,站直身体:“我们上去说吧。”
“好。”
—
两人先后走向家门,余光掠过那张醒目的初版门牌,舒栗后颈再度紧绷,不由自主地客套,指指密码锁:“你解还是我解?”
“你来吧。”
舒栗拉开门往里走,迟知雨跟进来,一大一小的两双手,几乎同步地取出鞋架上的黑白拖鞋,舒栗没有憋住,气声确认:“你刚才是在表白吗?”
迟知雨手里的拖鞋坠到地面。
啪嗒一声,舒栗惊觉地扫视客厅与厨房,不闻饭菜香,也不见阿姨忙碌的身影,静悄悄的,只有饽饽在哼哼唧唧欢迎他们。
见女生伸长脑袋小心谨慎,迟知雨泄了口气:“你做贼呢。”
舒栗回头问:“许阿姨呢?”
迟知雨踩掉鞋跟:“我想出去找你吃饭的,让她提前回去了。”
结果呢。
晴天霹雳。
舒栗愣住,将运动鞋摆放到鞋架上,又瞟了眼目视正前方电表箱的迟知雨,那里被他做成了一个唱片展示架,极有格调。
他没有给她直观的答复。
是否说明,电梯里的反应,只是他情急之下不过脑的表达。
恐怕他也和她一样,并未做好周全准备。
不想冲动地步入新关系;尤其当下的她琐事加身,腾不出足够的空档,应对更多更亲密的人际。
思及此,舒栗暗自松了口气,刚要装作无事发生往书房走,男生用声音绊停她:“不是表白。”
这一刻,舒栗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
庆幸吗,还是还有自己也无法忽视的黯然,搅拌着,让一切都不再澄亮。
“嗯,好。”她生硬地挤出两个字,微笑如往常:“那我先去书房上工,我们中午叫外卖好了。”
跑。
赶紧跑。
不要让她的灰心追上来;
也不要让他的后悔追上来。
她埋头加快脚步。
却有风逐过来,迟知雨大步流星地越过她,堵住她去路。舒栗困惑地抬眼。
短短一段路,他却像百米冲刺,微喘着:“在这等我,最多半小时。”
他小跑到玄关,回望多次。摸出收纳柜里的车钥匙,他再度歪过上身,叮嘱望向他的女生:“别走,千万不要走,就在这等我。”
他毫不犹豫地奔出家门,摔门的动静比以前都大。
舒栗两手交叉,眨着眼,完全不知所以然。
就在这等他。
是在这块瓷砖范围内?还是在客厅?还是整间房?
能不能说清楚啊。
该死的迟知雨。
她跟地面的小狗面面相觑,接而把它揣抱到书房。她深吸它身上的宠物香氛味,又让它平躺到腿缝间,举起它两只小手,不安地提问:“你知道他去哪吗?”
小狗也无法回答。
舒栗高估了自己的专注力,这半小时里,她做不了任何事,不时斜瞟左侧缺席的转椅。
不知不觉间,她似乎已习惯他在场。
终于——
密码锁声音再度点亮她神思,她下意识站立,想要跟着小狗一道出去接应;与此同时,男生在外面高声确认:“舒栗,你还在吗?”
在啊。
蠢猪。
她是那么靠不住的,胆小如鼠的人吗?
她走出去,目光一跟这个气喘吁吁的家伙对上,他的眼眶就急剧地红了起来,他不会要哭吧——她失措地想,可他却笑了,一种很大方很幸福很敞亮的笑容,释放出很多东西。
好奇怪。
舒栗为此感同身受,鼻头酸楚。
她注意到他手里握着的绿植,极其袖珍低矮的一丛草叶,颤颤悠悠的,被他当心地拿过来,递给她。
舒栗讷然地接过去,低头看这抔奇怪的绿色,细叶间点缀着同样细长的花骨朵儿。
她相信自己的眼睛已经在问“是什么”了。
面前的男生上下不接下气地回答她:“这是矮牵牛。”
“你看它的花盆,”他指了指叶丛的底端。
外形毫不起眼的茎叶在他们之间升高。舒栗凑近端看下方,栽培它们的并非常见的陶器或塑料盆,而是由饮料瓶自制的花盆,松软的土壤一眼可观。
心随之撼然。
迟知雨不经意的语气从上方落下:“我猜你已经忘了。”
舒栗确切地看回去:“我没有忘。”
他怔忪。
迟知雨用力地抿抿唇,好不容易回温的双目又开始涨潮:“你记得?你还记着我们第一次约会?”
“那是约会吗?”她被逗笑了,花骨朵儿们随着她身躯颤动,好像也在哄笑。
“我以为是。”
他也自认好笑地低哂一声,眼睛从此不再避开她:“我舍不得扔掉你给我买的饮料的瓶子,所以我把它做成了花盆。”
“我真的是个……”他吸吸鼻子,音色嗡嗡的:“浑身都是毛病的人。一直自大又愚蠢
地以为……你喜欢我。”
舒栗没有否定,但她绝不认可他对自己的评价。
只是此刻的她,喉咙噎堵,也变得说话艰难。
“因为从小到大都这样。大家很容易因为我的样子,我的家庭,喜欢我。我不想让任何人靠近。我觉得,他们一旦跟我熟悉了,就会发现,我根本不是他们看到的,希望的那种人,我根本没有看起来……”他哽咽着,说得断断续续:“看起来这么好。”
“可是,我想靠近你。”
他拼力压抑着剖白的痛感,不想在真心倾慕的女孩面前,脆弱地掉下眼泪:“更好笑的是,我一直在等你跟我表白。”
“等待特别难,你知道吧。”
“那次回来后,我留着瓶子做了个花盆,然后给自己定下期限,如果花开之前,你都没动静,我就带着花来跟你表白。”
“不管你喜不喜欢我,”他用手背潦草地揩拭几下湿漉的双目,还有沁满额头的汗珠:“你应该有一点喜欢我吧?”
他不确定地问,又破罐子破摔,眼光粼粼:“不管了。反正我忍不到那一天了,所以只能带着花苞来表白了。”
“有点丑,但它的花语还不错——你让我感到宁静,你是不容忽视的存在。”
他好像预演过这两句台词千千万万遍,可等真正讲出口,又被肉麻得不轻,崩溃地侧过脑袋哼哧自嘲。
舒栗也跟着笑了,她再次垂眼看手心稚拙的草叶,是有点丑,不够妍丽,也不够茂密,可美好得要让她流泪。
搞什么,好矛盾,好难以言喻的心情,实习期结束跟学生告别都不会如此情绪充沛,充沛到要从眼眶里满当当溢出来。
迟知雨清了下喉咙,让声音不再水汽弥漫,认真而庄重:“刚才电梯里的不算,那算哪门子表白。”
“现在的才是。”
重要的人要唤三遍,重要的表白要说三遍:
“舒栗,我喜欢你。”
“小树,我喜欢你。”
“小树口袋,我喜欢你。”
“……”在他郑重其事的真心里,舒栗清楚地知晓,她脸红透了,烫得吓人,有激动,有感念,有不可思议,也被浪漫到,被吓一跳。第一反应仍是想吐槽他:“我爸跟我妈求婚恐怕都没你这么夸张。”
男生顿住。
“别转移话题。”他坚持地拨正。
舒栗咬咬唇:“我想要说的话不一定非常好听。”
他眉心起褶,眼底清晰地生出受伤感:“你直接说就好了。”YesorNo,没关系的,拒绝会让他受伤,但绝不会让她的美好打半分折扣。
舒栗托着花叶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她摩挲着光滑的瓶身,坦白道:“其实我没做好准备……”
“嗯。”迟知雨轻声应着,没有反驳,没有怨怼,执着而真挚地正视她。
“……”一晌沉默后,舒栗无可奈何地迸出一声笑,瞪向他:“你知不知道你很烦?”
“嗯。”
他知道。
他就是很烦又很糟糕,是个没有内核的人。再肥沃的花园,再悉心的照料,都只能让他听见长达二十年的“空空”声,直到有一天——在她面前,缝隙里抽出了芽叶。
即使提前,即使很狼狈,即使有缺憾,不是他心目中设想过无数次的完美告白,但他的心意早就疯长成灾。他不想再等:
“只有花苞的,有点丑的花,你愿意接受吗?”
舒栗努着嘴。当他克制住哭泣,泪水似乎全部倒流到了她这里,她几近潸然:“我不太喜欢这种说法。”
“什么?”
“就是什么一个人接受另一个人,”她把那簇矮牵牛捧高,让它掩盖自己泛滥的双目:“我想说……”
她真正想给他的答案,她想要回答的是:
“其实,两个人是可以一起……”
“等它开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