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傲在云庭待到晚上八点才走,三人围坐餐桌边,有一茬没一茬聊到近八点;迟知雨也没有爽约,中途从卧室取来扑克,弥补好友的精神损失。
舒栗对德州一窍不通,但她是从小就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掼蛋高手。
避免教学占用时间,三人就修改规则玩起了掼蛋,舒栗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可以玩德州的,学起来应该不麻烦。”
“掼蛋也不麻烦。”迟知雨看一眼倪傲,告诫后者慎言。
棕卷毛男生专心码着手里的牌,“嗯嗯”两声:“都被绑过票了,能吃碗米汤都是香的。”
舒栗忍俊不禁。
临近十点多,她从迟知雨车上下来,在小区门口跟他道别,夜气深深,路灯像晕黄的蒲公英悬在两畔。她在风里回头,见轮廓优美的跑车仍伏在原处,忍不住举高双手,气球人似的,大幅度挥了挥。
车里人打个双闪,也用雨刮器回应她动作。
原来这就是吃螃蟹的人,果敢敲开未知的壳,才能品味到鲜美的流黄与蟹肉。舒栗踢踏着路面朝家走,给迟知雨发了句“已归巢”,就去浴室洗漱。
登记好当日流水账目,舒栗打了个哈欠,仰靠到椅背,履行每日恋爱经营小游戏。
小树口袋:上线?
迟知雨是不是种在这片聊天框的盆栽,从不错过任何风吹草动:Go。
舒栗登上账号,邀请他进组,打开麦克风,假装凶悍女教师:“咳,迟小雨,这么晚怎么还不睡觉!好友里就你在线,作业写完了吗?”
耳麦里噗笑一声,乖声乖气:“隐身了,老师今天要上几颗星?我争取不被教导主任发现。”
舒栗换回原声:“小心开除你。”
他也漫不经心地接茬:“开除学籍没关系,别开除男友籍就行。”
舒栗立刻呸声:“收回——开除什么学籍啊,别乌鸦嘴!”
“好好好,”迟知雨答应,共同进入游戏,一边刷野一边提出:“我有事要跟你说。”
舒栗见他语气肃穆,也坐直身体:“干嘛?”
小地图上的帅气角色驾轻就熟地逡巡于野区,极速变换位置:“我姐大后天要飞坦桑尼亚,明天想请我们吃顿饭,你方便么?”
“坦桑尼亚?”舒栗复述一遍,想到经常刷到的非洲游视频:“要去看大迁徙?”
“对啊,但这个比较碰运气,她可能要在那边待挺久。”
舒栗顿感新奇:“你不一起去吗?感觉很有意思。”
“你要杀了我吗?”
舒栗:“……干嘛,你怕被角马创飞啊?”
迟知雨否认:“怕我不在你身边,你度日如年,会想死我。”
“……是你度日如年吧,”舒栗失笑,后知后觉:“我都没给你姐准备礼物,两手空空去不太好吧。”
“不用,”迟知雨阻止:“本来就是随心的饭局,大家刚好回国小聚,Nio也会去,还有两三个从小有来往的朋友,你如果有空,我就和她说一声。”
舒栗停下滑动轮盘的拇指,不多思虑:“可以啊。”
毕竟迟知雨也参加过她与老梁的饭局,适当渗透彼此的社交圈也算恋爱必修课。
郑重起见,舒栗破天荒地将压箱底的连衣裙取出,也百年一见地画上全妆——对她而言的手残全妆,仅气垫粉底和腮红唇膏。套上裙子对镜打量,她都有点认不出自己,真够艳光四射的,便宜迟知雨那小子了。她阿Q精神地为妆技垫底的自己捧场,到楼下吃早点。
舒文远在刷短视频,一瞄见她,镜框快跌到桌上:“你要干嘛去啊?”
舒栗有点局促:“我要逛gai。”
“还以为你要去相亲呢。”陈亚兰端着刚切好的流心盐鸭蛋出来,惯例称颂女儿:“哎,真是好看,不愧是我姑娘。”
舒栗咬咬下唇内侧:“好啦,别夸啦。”
她坐下扒拉米粥,被陈亚兰提醒:“你这吃相,我看口红最多也就留三分钟。”
舒栗顿住筷子,烦恼地答应,换小口啜吮。
去往云庭的地铁上,她在微信里给迟知雨发消息:做好心理准备,别亮瞎双眼。
迟知雨:?
舒栗:女神降临。
迟知雨:为什么要重复每天都会发生的事情。
他小子。
小嘴抹了几层蜜?
舒栗笑着把手机收回包里,又恼于裙摆行动的受限,不如裤子那样来去自如。一边嫌
弃,一边臭美地进门,率先注意到她的是阿姨,对方双目一亮,刚要开口赞扬,舒栗“嘘”住她,鬼鬼祟祟地往书房进击。
才将脑袋探入门框,偌大的一个人就嗷呜跳出,惊她一激灵,险些失口尖叫。
还没来得及推一把吓坏她的罪魁祸首,她就被捞去怀里。
“你有病吧……”
骂骂咧咧间,她被迟知雨隔远,热烈地打量:“你要迷死路上每个人?”
舒栗嗑着下唇笑:“你是路上的人吗?”
迟知雨摇摇手指:“No,看过婚礼吗,我是终点的新郎。”
舒栗拜服,翻他个白眼:“想的够远的,满法定婚龄了吗,老弟。”
“……”
这是肉眼可见的事实,短期内还无法克服。迟知雨牛犊一样装怒,鼻腔里发出哞哞的,可爱又傻气的声音,不由分说地把她腾空抱起,一路送坐到桌边,口气乞求:“亲亲我?”
舒栗鼓鼓腮帮子,爱莫能助:“我不想破坏我今天特意跟练的晕染口红画法诶。”
迟知雨凝神端详,眉心紧了紧,左看右看:“晕哪了?哪有晕?”
舒栗不爽地敲他:“你要不要这么直男啊?”
“我以前又不仔细看女生的,”可他此刻的视线却密不透风地环绕她,流连她脸上的每一个起伏,每一道肌理。他耐不住地打起商量:“轻轻亲,行不行?绝不破坏你的妆造。”
“轻轻亲是怎么亲?”
“我会把自己当成一只蜻蜓。”
舒栗撅起嘴巴,含混说:“系系(试试)?”
男生与她鼻尖相抵,慢慢滑下去,若有似无地在她唇瓣轻蹭,即停即离,若羽尾撩拨,反比深吻更消磨意志,更叫人心口发痒,两人鼻息渐渐灼烫和急促,舒栗的耐受到达极限,拽下他领口,停止了这种落不到实处的浮空和坠落。
气喘吁吁地停止接吻,舒栗看向手仍撑在她身畔的迟知雨。男生唇红齿白,自带釉面妆效,她捏捏他纯天然的漂亮嘴巴:“原来你才是标准晕染色。”
他稍稍害羞地躲开她的动作,佯装无恙:“你口红没过期吧?”
“过期两年了。”
“好吧,反正都食物中毒了。”说完又塌下肩膀,猛不丁啄她一下,压着喉音偷笑。
下午六点整,舒栗对镜补完粉饼与口红,跟迟知雨一道下楼。
姐姐预约的日料离镜湖不远,两人便没有驾车前往,手拉手11路到达目的地。
聚头点是一间门面极为考究的昭和风餐厅,光线温黄,木质移门侧边是古朴的木质铭牌,书有“一日一席”。
甫一进门,有身着和服木屐的昳丽店员过来接引,随之穿过典雅的室内小桥与枫影,拐个弯遍至大厅,有几人背对他们,排坐于料理台前,迟知雨拉着舒栗快步上前,拍拍其中一位肩背瘦薄的短发女生。
她回过脸来,一张明艳得近似CG建模的小脸霎时让舒栗瞪圆双眼。
等她一笑,厚涂的黄金比例人像变得鲜活,站起身跟迟知雨拥抱。
“大帅哥——来啦——”
“好久没见了,小雨——”
“噢哟,还不赶快介绍一下女朋友。”
大家好一顿调侃,又观察舒栗,她也自然地望回去,分别颔首。
目光滑过有一面之缘,也牌场争锋的Nio后,他笑着对她摆了摆手。
迟知雨的姐姐离席拥抱舒栗。好似被一大丛毫不冲鼻的花朵围簇,舒栗近乎晕眩,她傻愣两秒,连忙问好:“润青,你好呀。”
迟知雨斜她一眼,这么亲切?她都没叫过他“知雨”!
迟润青笑着让他们入座。
舒栗不忙坐下,拿高手里的纸袋,将里头包装精细的几份小礼盒分发给在场四人,微微笑:“一点心意,都是我店里的东西,希望你们喜欢。”
Nio翻看几下,打趣:“这啥,你们的结婚伴手礼?”
大家异口同声哄笑;做准备工作的白袍主厨扫来一眼,也在口罩后面跟着笑。
迟知雨锤Nio后肩,这话他是爱听,但别当众说啊,让他家小树无所适从。
他领着舒栗入座,迟润青柔和地望着他们,继而扭过头与主厨搭话。
年纪偏大的男人循着她的指示留意舒栗一眼,点点头。
他们用日文交流,毫无语言障碍。
除去认识的倪傲,还有一男一女,瞧着都二十出头,光鲜亮丽。当中那位穿水波绿丝缎裙的女生被光浸着,肤质似博物馆里的白釉展品,她随意束起了及腰卷发,一下变得端庄古雅。
大约是发觉舒栗一直盯着她,她斜来一眼,冲她笑了笑。
偷看美女被当场抓包。
舒栗耳朵微微发烫。
迟润青与她隔着迟知雨,倾身往这儿询问:“小树你叫舒栗对吗?”
舒栗颔首:“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她指指右侧的倪傲:“提前跟这人做过功课了,”又气呼呼责备迟知雨:“他居然提前比我见到小树,你这个弟弟怎么当的。”
迟知雨将茶汤放下:“人家尼尼主动来当帮工的,你也高兴来?”
Nio接话:“并非主动。”
迟润青笑出声来。
一路发酵的担忧塌回原处,舒栗稍微松口气。来前她心中不是非常有底,她的社交圈子不广阔也不高端,最富裕的是家中开厂的梁颂宜,但也比迟知雨的圈层差上一截,外有影视小说刻板印象在先,难免担心不易相处和融入。
现下看来,并无她预想的难办和磕绊。
迟润青向另外两人介绍舒栗,又告知舒栗他们各自的姓名,女生叫纪昭月,男生叫商知行,都是以前国际学校相熟的同学,目前均在美国念书。
与此同时,她也敏锐地发现,当迟润青得心应手地控场,迟知雨会自然而然的,在这种场合里将自己消隐。
等到迟润青的注意力转回朋友那边,她靠近变得缄默的男生,轻声发问:“你怎么不说话?”
迟知雨说:“不喜欢说。”
“是自愿的还是被动的?”
他面带笑意瞥来一眼:“你猜呢?”
舒栗勾勾嘴角:“自愿的。”
迟知雨哼笑了声:“知我者莫若小树。”
额头沟壑纵横的主厨又用日文与迟润青交流,得到首肯后,他削下一块新鲜的青柚皮,用zester研磨,细细碎碎堆叠在木炭轻炙过的鲽鱼肉片上。他一边制作,一边用生涩的普通话粗浅讲解,最后佐以红海胆,海苔片打底,头一个交与舒栗。
舒栗愣一愣,双手接过去。
慈眉善目的主厨先生做了个送入口中的姿势,又去处理其他人的手握。舒栗将寿司置入面前的黑色平碟,刚抓起木筷,有提醒从左侧传来。
是那个姓商的男生,长相斯文耐看:“栗姐,不建议用筷子哦,这道用手拿着吃口感更好。”
舒栗眨眼,感到一抹微妙的红烫正在往她耳后攀爬。她从没来过这样的餐厅,对里面的用餐学问更是一无所知。
她定了定神,将筷子落回搁架,想要道声“谢谢提醒”之类的话语化解,那个男生又呼唤主厨:
“今天怎么不介绍得详细点,害得我们这位新来的姐姐都不知道怎么吃最好吃。”
板前等餐的几人陷入安静。
主厨忙道“sorry”,将迟知雨的那只捏着交过来。
迟知雨一言不发,也把它放到面前小碟里,用筷子毫不犹豫地喂进嘴里,面色沉沉:“用筷子有什么问题么?”
此话一出,本还串成一排相谈甚欢的年轻男女,更是被阒寂吞没,连片动鱼肉的动静都落砧可闻。
商行知噤声,一会儿才悻悻解释:“只是想告诉栗姐怎么吃更好嘛。”
舒栗的脸皮开始绷紧。
连锁反应就此蔓生,迟润青与Nio果断站队,纷纷使用筷子食用这道手握,又打哈哈道:“吃的方式不重要,吃得舒服才重要。”
其余人附和,继续聊求学轶事,理财门道,度假意向,一切恍若微不足道的石子从水面滑过。
吃完晚餐,舒栗自己打车回了家。窝靠在被霓虹淋满的后座,她在小红书搜看
omakase用餐须知,最后又烦闷地将屏幕熄掉。
她发现,自己并不是这个生气。
不是因为她的“无知”羞耻,更不是因为她的自尊受挫。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里,最让她不舒服的那个人,居然是迟知雨。
淋浴完回到房间,她仍感到憋屈,草草回复他消息,谎称自己海鲜吃得少,肠胃水土不服,想要早点休息。
导致她情绪骤降的元凶不依不饶:要不要给你买点肠胃药送过去?
舒栗回道:不用,家里有,睡一觉就好了。
他道了句晚安,没有再打搅。
舒栗有足够的信心消解掉今晚所有的纷杂暗涌,偏偏第二天刚到云庭,就与遛狗返程的迟知雨撞头。一回到家,他执拗地追到书房,哪怕她说了三百遍“不要紧、没关系”,他还是不肯善罢甘休,非得抓住她胳膊,恩怨重提:
“你就是还在因为昨晚吃饭的事不高兴。”
舒栗吞咽一下:“真的没有了。”
他的眼睛死咬着她:“你看起来不像没有的样子。”
又缓下语气:“下次不会再叫上这么多人了,不参加也没关系。我没想到他那么没教养。”
舒栗磕了会牙关,偏偏眼:“你根本没弄懂我为什么不舒服。”
迟知雨回:“那你说出来啊。”
舒栗胸口起伏一下,吐出三个字:“因为你。”
迟知雨眼里波光颤动。
女生语气平稳:“你可以不用那么快出头的。”
迟知雨怔然:“可是他在给你难堪啊。”
“是你在给我难堪吧,”舒栗一瞬否定他:“我本来可以自己解决的,你反而把事情闹大,弄得很夸张。”
他委屈到嗓音骤高:“我帮你也不行吗?”
“帮?”她重复他的措辞:“你有没有想过,你可能只是在帮助‘你以为的我’。从你开始那样做的一刻起,你有把我放在平等的位置吗?你自以为的保护,其实还是向下兼容的作派。是,表面看起来跟我一伙,实际上和他们才是同类。你根本没有站在我的立场为我考虑,我一点都不想要这种特权和关照。”
迟知雨呆立在原处。
分秒后,他不甘地抿抿唇:“如果我不出面,你准备怎么解决?”
“不知道,谢谢他或者自我嘲解两句,至少不会演变成这种局面。我有自己的社交法则,你低看我了。”舒栗泄气地阐述:“我是没去过那种场合,如果有人指出我的不对,我就当成学到新东西。”
“你还要谢谢他?”迟知雨不解:“也许他就是故意为之呢。他以前就嫉妒我。”
“所以我就要成为你们博弈的工具?”舒栗鼻腔微微酸胀:“你根本就没搞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她平淡地瞟他一眼:“如果他是故意的,那你的维护跟他没有本质区别,你就是从心底里也无法接受这个不会吃,也吃不懂吃的我。”
迟知雨的脸上,浮动出某种摇摇欲坠的受伤和怀疑。
他低声启唇:“我发誓我从没这样想,你为什么要这样揣测我?”
“因为感受不会凭空而来,你让我那样觉得了,我做不到骗自己。”
他吸一下鼻子,情绪溃散:“那也是你强加给我的。你理解的内容就一定代表我的初衷?就因为你理解成这样,就要这么狠地攻诘我?”
舒栗破声而出:“昨晚你没代表我?你没替我做决定?”
迟知雨沉默了。
他的眼皮急促扇动,在竭尽所能地逼退潮意。
“抱歉,”舒栗心口抽痛一下,放缓口气:“谢谢你帮我出头。我昨晚也不应该回避的,欺骗你肚子不舒服。”
迟知雨问:“这是真心的感谢吗?”
“是,”舒栗疲惫地将碎发勾到耳后:“一码归一码,至少你是带着善意出面的,只是用了我不太喜欢的方式,换个女生或许会很开心,会给你加很多分。”
“可能我不是个知趣的女朋友吧。”她别开视线,不想再被他的注视灼烧。
“是我的问题。”迟知雨找到她的手,抵在眉心,好像忏悔的信徒:“下次直接说出来,好不好?也请你别这样说自己,更不要说什么别的女生,我只喜欢你。”
“好。”舒栗慢慢贴靠过去,被他不留余地地揽到身前。他埋在她颈窝边瓮声瓮气:“你还不如打我一顿解气。被你讨厌了,比给我一刀还难受。”
舒栗轻轻抚拍他后背:“我没讨厌你。”
“那你还喜欢我吗?”
“喜欢。”
“喜欢的感觉有没有衰减?”
“怎么可能,”舒栗诚实地回答:“不喜欢了才懒得跟你说这么多,只是我的表达方式有点粗暴了。”
男生情绪回暖,总算有心思玩笑:“树不硬气一点会被鸟啃光。”
舒栗几不可闻地笑一声。
两人无言地拥抱少刻,迟知雨倏地竖起脑袋,回头看了眼房门,然后从她臂弯脱出,抬手将门关拢。
舒栗受不了地剜他一眼:“你才觉得丢人?都吵完了还怕被阿姨听见?”
迟知雨大步生风地走回来,双手捧高她的脸:“你错了,是我要当啄木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