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六十八颗板栗落日的时间

陈语桐顺利通过一礼拜的渡劫试用期,新老板是个亲切的姐姐,不会像爸爸那样颐指气使,也不像之前在亲戚那边帮忙时,一见她手生就阴阳怪气的表姐。

偶有疏忽,栗姐会直白地指出。她不严苛,不盛气凌人,会让她想到中学时代那位最喜欢的历史老师,当面纠错从不居高临下。

陈语桐默默下定决心,她要长干苦干猛猛干,在这里陪着栗姐把事业做大做强。

至于她男朋友。

虽然他帅得不像是现实生活中会见到的人,但他的言行举止也不太像正常人,大概之前都是他跟在栗姐后面做事,一时半刻还戒不掉习惯。

每天比她来的还早,跟她抢活干,还会拿她的打包成品跟他经手的作对比,置评一二。但说他很讨厌吧,倒也没有,每次给栗姐带果盒或小吃,都不忘捎上她那份,然后像初见那般,冷冷淡淡地交过来。平常基本不主动跟她说话,似乎对她有些生理上的敌意?因为她鸠占凤巢?

陈语桐不甚明白。

只能安慰自己豪门公子闲得慌,富贵人家出情种,栗姐或许就吃这套呢。但她无法不苦恼,自己理应承担的工作量被争走一半,月末结款时,她怎么心安理得地收下全部酬劳。

忍了近半月,趁栗姐男友中午回去取餐,她假意去一旁饮水机加水,又帮舒栗把她吸管杯斟满,送回来,挨在她桌边探头:

“咦?这是印章吗?”

专心致志改图的女生从显示器后抬头:“对啊,月底我打算上新一批六联,小章子可爱又日常,在圈子里蛮吃香的。”

她将图案放大,有读书的,干饭的,饮咖啡的,举哑铃的,社畜版,购物版……简单却生动。陈语桐赞叹:“好实用啊。”

舒栗振奋地回眸:“对啊,你也觉得吧,现在很多家做六联,我要赶上这阵风。”

“嗯!”陈语桐端高马克杯,喝口茶,将话语引向迟知雨:“栗姐男友呢,刚才还在这儿呢。”

“他回去拿饭了。”

陈语桐道:“栗姐好幸福哦,有这么贴心的男朋友……”

舒栗眨巴两下眼看回来,笑说:“小桐,有什么话可以直说的,拐弯抹角不是你风格哦。”

陈语桐登时涨红脸,支吾起来:“我、我就是觉得,栗姐男友,有点影响我工作了,不是说他在这影响效率的意思,是他总把我的事情做掉,然后我月薪又照常拿,这让我有点难办和难堪……”

“当然,我也很感谢他的,刚来那两天我会偷偷跟他学点打包细节,但是现在……”她欲言又止。

舒栗沉默了。

她不是没看出这些问题,迟知雨太过“身先士卒”了,别说小桐难堪,有时她在一旁留意,也会感到耳热。这不是云庭的书房,也不是恋爱的温床,是她的工作室。因为陈语桐的加入,它正在从家庭作坊成长为更正规也更专业的电商生态链。规范的办公程式很有必要,不然无论是店主,还是职员,都会觉得这里靠不住。

她暗自叹口气,回望小桐:“小桐,你是个实在的人,谢谢你告诉我你真实的体验。下午我会跟他聊一聊,看看能不能找到解决办法。”

陈语桐感激地点点头。

今日舒栗提早半小时下班,将卷帘门上锁后,她看向候在一边的迟知雨:“我们聊会儿?”

迟知雨本还抱臂看远方烧红的天,闻言转回脸来:“好啊。”

在路口小摊买下一盒金黄的炸臭豆腐,舒栗同迟知雨分着吃,叉一块送他嘴里后,她平静问:“你材料交了么?”

男生烫得口齿不清:“交了。”

舒栗关心起来:“哥大那边通过了吗?”

迟知雨回:“要几周呢,不过我顾问说八九不离十。”

舒栗这才放心地点头,吃下一块臭豆腐,以此壮胆:“迟知雨。”

“嗯?”

“你每天可以不用帮小桐做事的。”

救大命,他的脑回路简直在另一个星球,不怀好意地凑近:“你吃醋了?”

“……”舒栗在心底掐手指:“我!吃!亏了!”

“怎么?”他一秒正起颜色。

舒栗吁气:“因为你把她事情都做完了,我还要付她一样的工钱,这不是吃亏是什么?”

迟知雨似乎没考虑到这点,睫毛晃动两下:“是哦,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用我就没这么多烦恼。”

舒栗感觉自己在重操旧业,成了孜孜不倦疏导学生的老师:“你走之后呢?店里现在出库入库量那么大,找小桐接班是明智的判断和选择。”

“整天就想着我走,想着找人取代我是吧,”他把臭豆腐的签子插回盒子里:“我也同意你找了,就每天过来看你的时候顺手帮点忙都不行?”

他瞥来一眼,眼睛像裹着露水的黑卵石:“你也知道我要出国了,肯定想在这之前多跟你待一起。”

“可是你的帮忙让我有点为难。”

“为难什么?”

“就还是小桐啊,你把她的事做掉一部分就算了,你还每天从早到晚都待在这边——”她慢慢地说清楚:“你不用每天都来送饭或者找我出去吃午餐。有时我想趁着这个时间约小桐一起吃饭,沟通点工作上的事,你在的话,不是很方便。”

迟知雨不理解:“你和她说啊。”

舒栗回:“可你在场啊。”

“我在场怎么了?”

“你在场会让沟通的效率打折扣。”

“舒栗,你很奇怪。”

“拜托,你才奇怪。”

“我不是你最亲近的人么,”他眉心打结:“为什么要因为一个才来半个月的人,就把我排开?”

舒栗托着纸盒,联想一会儿,重新开口:“我举个比方吧,比如你爸爸在公司,找某个部门总监单独谈话,你妈妈就坐在一边,全程盯着他们,哪怕她不说话,这一幕都很诡异吧。”

迟知雨哑然。

片晌安静后,有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掠过,迟知雨启唇:“我妈不会这样,我和迟润青出生后,她就没回过舞团了,更不会去我爸公司。”

舒栗咬了咬唇:“抱歉,冒犯到你的家庭,我只是打个比方。可能因为我家也差不多吧。”

是很奇怪,到底是谁筑起了这道认知,她也浑然无觉地被裹挟,是太想要规避了吗,所以迫切地想要从墙内爬到墙外,成为外面那伙人的从众。

夏至后的暖空下,有寒意窜上身体。

舒栗想说,她的妈妈有爱好,会打麻将,做钩针,还喜欢散步,在周边溜达,结识很多新朋友。

而且她在十多岁时就感受到了,清楚地洞见,如果没有父亲与自己,陈女士一定也能生活得井然与幸福,甚至更幸福。

在她走神的间隙,身畔男生再度发话:“我知道了。”

她醒神看过去:“你知道什么了。”

他歪过脸来:“知道你的需求了。”

舒栗将一天下来微微松散的发夹重新卡紧:“我们约个时间吧,比如一三五你在家吃饭,二四六我们俩一起吃饭,怎么样?”

迟知雨微怔:“好。”

她问起他近来准备进度:“材料交完之后,需要学习复建吗?”

迟知雨笑一声:“舒老师,你真的很老师。”

舒栗无可奈何地回:“就当我是一生爱卷的东亚人吧。”

跑起来,好像已经焊死在神经,估计死后魂魄都要在奈何桥附近刷步数吧。倒也不是认为停下可耻,只是这个阶段绝非停下的时候。

她又不是老爸老妈口中的迷途者。

更不是码住健身视频,在B站教学UP评论区留下足迹就视作“完成”的类型。当思考铺出轨道,行动就一定会在上方飞驰。

迟知雨说:“没什么要学的,我大一大二修满了,休学前大三的课我基本没上,就等校方通过申请再选课。”

舒栗放心地颔首。

又问:“情绪呢。”

迟知雨垂在身侧的手指不自觉曲了曲,而后抽出裤兜的手机:“

我邮箱里有心理师开具的诊断证明,我已经具备重返校园的资格了。”

“这是怎么测的?”

“做几份量表,线上对话,目前的用药情况,这一年的整体干预,确定症状缓解或恢复就行。”他点几下屏幕:“要看么?”

舒栗凑过去,密密麻麻的英文小字,眼花缭乱:“有专业评估就好。”

“安啦。”她捏住他的手,使劲触了触:“第一次碰到你手的时候,还很冷呢,现在很暖和诶。”

迟知雨迟疑一下:“有吗,因为现在是夏天吧。”

他怀疑地斜过来:“你的第一次,和我的第一次,是同一个第一次吗?”毕竟他们理解的firstdate都不是同一次。

舒栗肯定地说:“是我差点摔跤那一次。”

迟知雨惊讶地扬眉:“哟嚯——记这么清楚?”

舒栗:“你也不赖。”

他反扣住她的,没有嵌入指缝,只是盟誓般与之交握:“变得温暖是因为握到了温暖的手。”

温暖是会传染的,就像童年梦乡里,会用大耳朵飞起来的灰粉色小象。他站在它下方,仰视朦胧的它,迎面而来的气流就像此时的风,头发扑簌在额头上,他痒得咯咯笑。

“完了!”身畔的女生惊声,“光顾着温暖来温暖去,我们的臭豆腐都冷了!”

“都怨你。”相连的手搡他腰侧一下。

迟知雨以牙还牙,抵回去捏她腰边的肉,他们不愧是天生一对,痒痒肉都生在相近的位置,她忍俊不禁,随即藏远上身。

迟知雨把她扯回来,眷念地摩挲着她手心。如果不用出国就多好,如果他已经毕业了多好,如果每周只有二四六多好,如果永远生活在云庭的书房多好,如果没有焦虑和谎言多好,如果他真的已经变得如她眼里一般好多好。

“今天夕阳好漂亮啊,是超级晚霞吗?我查查……有覆盖到杭城诶,明天天气肯定也很好。”

“明天周几?”

“你能不能看晚霞啊。”

“我在看啊。”

“你明明在看我。”

“就是你啊。”

“我才不当晚霞,我要当明天的好天气。”

“每一个明天吗,”瞟了眼手机,确认今天是周三后,迟知雨松口气:“明天周四,好耶,我可以过去。”

舒栗挤着眉告诫:“你不准再跟小桐抢活干。”

他拖长尾音:“好——知道了——”

舒栗没想到迟知雨留有后手,临近下班点,男生骑一辆单车翩翩到来,全新的,纯黑色酷车,后座显然是最新装配,闪耀着银亮的光泽。他仿佛中学时代会频繁出现在少女幻想中的神采飞扬的校草,单脚点地,勾勾手:“上来。”

舒栗惊呆:“你新买的?”

迟知雨颔首:“不告诉你。”

“又在玩什么花样?”

“送你回家啊,老开车多没意思。”

“你会骑车吗?”她慢腾腾挪过去,半信半疑。

“?”迟知雨气愤地摁铃:“我小学拿过省内骑行比赛奖章好吧,一会儿提速了,有本事别抱我的腰。”

舒栗跨坐上去,一刻搂紧他,严密地贴住:“就抱,你敢拿我怎么样,全静止状态我也抱得死死的!你有本事赶我下车。”

谁有本事。

反正他迟知雨没有。

脸颊挨着的背脊抖动好多下,回过身,批评她的姿势:“你这坐法不太对吧,人家电影里的女主角不都是侧着坐的吗?”

“这样坐安全,你懂什么,我是交通安全教育片女主角。”

“行。”迟知雨被逗笑,踩上脚踏,将自己和舒栗滑下路牙。

他们漫无目的地逃向了一片空阔的路。

离城市很远,离夕阳很近,要熔入盛大而瑰丽的红日里。太阳的寿命有百亿年,比起人类,它是接近于永恒的存在。当人类化作尘埃,太阳变成一粒死去的白矮星,无人知晓宇宙是否仍如宝石丝绒般闪耀着。

从高坡俯冲而下时,强烈的失重让舒栗张开手臂,放声尖叫。

这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是脱轨飞出的星星。

风鼓起迟知雨的衣摆,他同样释放地笑出来。

当对明天的恐惧再一次蔓延,他能做的,就是拉长落日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