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一个好上级是什么体验?
陈语桐认为自己能很好地回答这道题,在她提出不安与不适那天过后,栗姐男友出现的频率骤降,隔天才现身。
他什么都不再插手,常窝在角落靠墙而坐,偶尔带狗过来,偶尔带书过来,偶尔玩手游,偶尔打瞌睡,安静得格外诡异,有一回他打盹差点栽下来,栗姐叫他回去睡,他摇头,继续固执地留在这。
白天他都蔫蔫的,像条缺水的萨摩耶。
但一到栗姐关机下班,他会立刻满蓝满血,兴高采烈地陪着栗姐出门,或拉或揽。
陈语桐曾尝试把自己的办公桌让给他使用,他谢绝,栗姐也说不用。
陈语桐不敢再吱声。
栗姐已为她做出让步,她不是那么无理的人。
有一些时候,她会感觉那个男生在怄气,暗自神伤。可能是她多虑,没准他就是想像骑士一样陪伴栗姐呢,但无论如何,一三五的空气都会比二四六快活许多。
有一些时候,迟帅哥不在,她也会听见栗姐轻微的叹气声,拿起手机又放下,有时敲敲打打,或发语音条抚慰,有时拿起桌角的小花,眼神涣散地盯着看一会儿,又搁回去。她猜她不是为工作烦心,因为她总能迎刃有余地疏通任何难题。
就这样“半是蜜糖半是伤”地熬到七月底,陈语桐领到属于自己的第一笔工资,她在思考要不要请栗姐与她家迟帅哥吃饭,毕竟她的存在,似乎对对他们的关系产生不太正向的干扰了;可她也要挣钱,找份喜欢的工作不容易,她不想半途而废。
她试探地提了一嘴。
万幸,栗姐愿意前往,说今晚回去问问男友,再给她具体答复。
可当晚,陈语桐没有等来期望的回答,栗姐说她男友不一定起得来,傍晚再看。
是借口吗?
她果然被讨厌了吧。
陈语桐心情复杂地回复:没关系的,下次再约也不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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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知雨撒了谎,迟润青的非洲行圆满毕业,从乞力马扎罗机场回来,又逢两人赴美在即,周霁临时组局园墅一聚。
因为上回的聚餐曾让舒栗不快,他选择隐蔽此事。
六月后他就没再回过家,之前可劲儿折腾一盆小草花,隔三差五回来浇水,检查花叶健康与否。
周霁还很欣慰,儿子不在时也会帮瞧两眼,交代园丁每日关照,没想花要开了,就连盆带土地消失了,之后儿子也踪迹全无。
估计是恋爱了。
网名都改得不伦不类,但也比以前可爱活力。刚发现那天,她没敢跟他爸讲。过了不到一礼拜,迟梧新也看到了,睡前夜话提起,他问她知不知道对方女孩情况。
周霁一概不知。
跟女儿打探,她也守口如瓶,“你管他呢,反正人家女孩子人不错。”
到底哪种不错?周霁心里没底。
后来六月底,银行客户经理给她电话,她就更纳闷和好奇。
正好趁着今天饭局粗浅问问,这样想着,她手脚更利索了,跟阿姨一起下厨,款待一家人。
迟知雨在十二点到家,迟润青
还在商务车上,估摸着还有二十分钟才到家,刚进客厅,瞄见周霁要从厨房出来,他假装没看见,蹬蹬沿着楼梯上楼。
他把自己关进卧室,捶两下小学时悬挂而下的克莱因蓝沙包。
然后倒坐到书桌椅上,敞着腿,拿出手机查看置顶。目光暂停在中间的拍立得壁纸上,他弯了弯唇,退出此界面。
迟梧新差不多与迟润青同时归来。
这回他们没坐宴客厅,安排在主屋就餐。妈妈的语音电话没唤醒迟知雨,最后还是迟润青去敲门,才把趴睡的男生吵下楼。
“你怎么直接换了个人种?”姐弟并走时,迟知雨嘲谑起姐姐的新肤色。
迟润青不屑笑:“你知道肯尼怎么评价我的吗,他说我breathtaking!”
迟知雨问:“爸怎么说?”
迟润青:“他问我是不是去非洲被炮轰了。”
迟知雨低低笑两声,跟着姐姐到桌边坐下。
阿姨陆续上菜,迟梧新去地下室挑酒。周霁视线在俩孩子脸上转一圈,趁此间隙发问:“小雨你上月买了什么,刷掉一百多万。”
迟知雨愣一下:“没什么,”他瞟眼姐姐,猜测不是她泄露的:“银行告诉你的?”
“对啊,王经理打电话给我了。你这不算小额支出,她当然得知会我一声。”
迟知雨打个呵欠,托住下巴:“没什么,我女朋友要过生日了。”
周霁猜:“给她买了车?”
迟知雨脑袋倒向椅背,脸往另一侧偏,不想理会老妈的追问:“别问了。”
周霁又去看润青:“你知道么?”
迟润青给嘴上拉链:“他不想我说,我哪能开口。”
迟知雨竖起脑袋:“就手表。”
“就手表?”迟润青狐疑,据她所知,不止吧,毕竟她亲身参与过礼品竞选。
“贵的东西就手表好吧。”迟知雨给自己斟汽水,一口气灌下半杯,和老妈坦白:“我姐找的渠道,帮我调了支情人桥。”
“好吧……”周霁淡淡地应声,刚要再说什么,迟梧新的咳嗽声传来,三人不约而同噤声,当没提过这事。
周霁给他递茶杯:“少抽点烟吧。”
中年男人坐定,端察起女儿:“你看你比小雨黑了多少,上次坐在一起还差不多一个颜色呢,女孩子这个肤色好看么?”
“好看啊。”迟润青拱肩,取过阿姨的开酒器代劳:“我同学都美黑呢。”
“晒脱皮了你就乐意了,”笑瞥两眼给自己倒酒的女儿,迟梧新看向迟知雨:“你是不是瘦了?”
迟知雨把短袖捋上肩膀:“是壮了。”
迟梧新笑着呷一口酒:“脸瘦了。”
迟知雨:“是不浮肿了。”
“还是得锻炼,”男人笑呵呵地评价:“我们家好哭包都有男人味了。”
迟知雨顿了顿,干笑两声。
爸爸把酒瓶推向他:“我们男人要不要来点?”
迟知雨回:“不了。”
想想又说:“我还在吃药,不能喝酒。”
“还在吃药呢?”迟梧新有些意外:“都能运动了,还要吃药?”
迟润青接话:“爸,他们这类药物起码得服用一年呢,不然容易反复。”
迟梧新颔首,下巴示意女儿:“润青呢,咱们整点?”
迟润青接手那瓶酒,倒了一点,和父亲碰杯。
中途迟梧新cue惯常沉闷的儿子:“那个还喝饮料的小孩儿,要不要一起碰杯?”
迟知雨几不可查地抿一下嘴角,将玻璃杯举高。
爸爸开始夹凉菜,跟入席的妻子说话:“这鱿鱼不错啊,是不是老齐老婆送来的?”
“你味觉怎么长的,一吃就知道哪来的,”周霁佩服,也给儿子女儿各自夹一筷子:“他们去宁舟海钓,今天一早送过来,我赶紧拌了。”
“我也是跟你们沾到口福了,”他看看两个孩子:“你们妈百年下厨一次,她的拿手好菜。”
周霁含笑不语。
迟知雨将薄薄的鱿鱼片含进嘴里,又被芥末呛咳两声,忙握起水杯。
周霁拧紧眉:“哎呀我放的很少呀。”
迟知雨通红着脸摇手:“没事。”
好不容易缓解下来,他放下杯子,对上老爸复杂的眼神。
他欲言又止,说到别的话题:“我看到你新网名了。”
这下轮到迟润青咳嗽。
迟梧新:“一个个干嘛,今天饭菜有问题?”
迟知雨低声:“怎么了?”
迟梧新开门见山:“对方女孩子是什么样的人?”
迟知雨压制着排斥,“没什么好问的。”
“这有什么不方便说的,”迟梧新莫名:“爸爸关心一下也不行?”
跟你——两个字尚未出口,迟润青拿过话头:“很不错的女生,还自己创业呢。”
迟梧新看向她:“你见过?”
“一起吃过饭。”
“什么样子,家里做什么的?”
“好啦,爸,你这架势,别说老弟,他女朋友真过来了都该跑路了。我们年轻人有自己的恋爱小秘密,就像你和妈妈一样,也不是事无巨细地告诉我们嘛。”迟润青和洽地圆场:“等小雨准备好了,肯定会带过来一起跟我们聚聚的啦。”
迟梧新说:“你弟跟你不一样,他是第一次谈,爸爸妈妈给点参考意见怎么了。”
“不用,”迟知雨持着筷子:“我自己有数。”
“行吧,”迟梧新不再勉强,脸色明显因吃瘪乌沉一些,草草落话:“不管对方姓甚名甚家住哪,这场恋爱如果真能把你谈好了,那还是有点用的。”
迟知雨背脊僵木。
他睫毛急剧地翕眨几下,胸口收放,随后抬头,直视斜角的父亲:“迟梧新,你再说一遍?”
迟梧新顿住,不知是因生平头一回被儿子直呼本名,还是他的面色过于阴恻骇人。他胸口生出惊涛般的撼动,血往大脑奔涌,他冷下声:“你确定是你再说一遍,还是我再说一遍?”
“当然是你。”他毫不犹豫回道。
周霁想劝话,被丈夫瞪开。
男生嘴角凛然地抽搐两下:“我只听得懂人话。”
如同掼下一只无形的瓷碗,空气里都是裂渣,无人动弹,为免被割伤。
“小雨!”周霁睁圆双目,提醒儿子不要愈闹愈大。
“呵,”迟梧新冷笑一声:“你真听得懂人话,就不会把自己过成这样子。怎么了,谈到能给你撑腰的对象了?勇起来了?”
“跟她有什么关系。你先提的,你先问的,最后再怎么评价她的?活生生一个人,在你眼里是工具?”
迟润青连忙打岔:“迟知雨,我猜爸爸不是这个意思——他应该只是想说,如果这段关系让你稳定了,积极了,对你来说肯定是好事。”
迟知雨不看她,视线钉子般扎在迟梧新脸上,“你是不是应该道个歉?”
“我跟你道歉?”
“如果你们有机会见面,请你当面跟她道歉。”
迟梧新张口结舌,片晌笑了:“你还没跟我道歉呢。”
他轻蔑地呵声:“每次看到你,我都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更不懂你为什么这么敏感和脆弱。你回来之后,头两个月我还跟你妈去做过三次教育咨询。但我就是无法理解,我对你和润青,没有高低优劣之分,你们是一个土壤里长大的,给你们的都一样,甚至你更甚——我要怎么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我和你妈在你身上操的心绝对比润青多,为什么你会是这样子?是根错了?还是土错了?还是种子本来就是错的?”
当儿子的双目出现血红色的波纹,震怒从中年男人的脸上飞走了,仿佛成功攫取到破碎腐肉的、高处的秃鹫:
“这些话我压抑很久了,你妈妈也是。她很自责,但我们也很无奈。那时规划师让你们选专业,润青选了商科,你不想学这个,选城规,行,我们尊重你意见,后来你读着读着人读垮了,我们也让你回来。你从来不跟我们沟通,成天到晚在闷在卧室打游戏,你让我们怎么办?”
“就说你谈恋爱,说句指望谈恋爱让你好又怎么了?不失是个办法。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花的钱——小雨,你用我们的钱,去讨好另一个女孩子,这都没关系。年轻人么,第一次谈恋爱,轰轰烈烈一点很正常。”
“这个女孩子目前对我来说是陌生人,对我儿子的恢复有帮助,我为什么不能这样理解她,理解你们的恋情?你逞什么英雄呢,她在旁
边?还是你现在自己赚到一百万了?”
“你要父母接受你身上全部的东西,那我请问,你给父母应有的感恩和宽待了么?”
迟梧新大马金刀地坐着:“你就是心态有问题,但凡有润青十分之一想得开,也不会变成这幅样子。”
迟知雨牙根发紧,语调打颤:“你确定你们有接受我的全部?我只是不想做你想要的那种孩子,你就受不了了。我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吗,我最过分的想法,也只是想自己死了算了。”
周霁终于出声,轻微的哽咽:“小雨不要说胡话,有什么不——”
随即被丈夫打断:“又来了,作天作地要死要活,全世界跟你作对,我就问你,你18岁要的车比润青还多一百多万,房子么,视野更好。两年过去了,你们俩又是分别以怎样的面貌出现在我面前?有几个20岁的年轻人有你这样的条件,我都不知道你在不知足什么。”
“爸——”迟润青哀声央求:“你别说了……”
“说几句怎么了,谁没有在忍啊。就他迟知雨在忍?我这个爸爸没有忍?”迟梧新愈发平静,平静到几乎无情,环顾桌上所有人:“周霁你没忍?迟润青你没忍?”
无人应答或否决。
最后锁定面色逐渐苍白的男生:“整天在意别人怎么看你,要别人理解你,你看明白过你自己么?你扪心自问过?一个人住一年了,也给你思考的时间、休息的空间了,前段时间回来还好好的,今天又是这幅样子。是因为要复学了?你是不是本来就不想学了,不想学就说出来,家里钱够养你一辈子,别折腾自己,又折腾我们。”
“好好一顿饭,吃得鸡犬不宁的,”男人一口气喝掉面前的红酒:“不吃了,回公司。”
起身路过死寂的儿子时,他丢下轻飘飘的结语和判词:“还有时间容你反悔,好好想想吧。”
—
迟梧新一走,餐桌上几乎消隐的母亲和姐姐围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关心和安慰。
在厨房规避的两位阿姨,继续若无其事地上菜。
迟知雨没有回话,像是长跑时被人从脑后狠推一把,重重跌在地上,口腔里弥漫着赭红色的铁锈味。他从椅子上起身,喉咙溢出“我回云庭了”,而后快步走出家门,姐姐从后追上来,试图扯住他,被他抬臂格开。他亡命一样地疾行,曾被风摘掉的黑色塑料布又回到了他脸上,裹住了他的口鼻和眼睛,视野暗下来,脚步虚浮而慌张,他呼吸不上来。
走出庭院的一瞬间,迟知雨弯腰呕吐出来。
久久无法直起上体,像要把五脏六腑都排出体外才行。
风变得钝了,太阳冷森森,四周封了层厚实的冰,破不出去,他艰难地喘气,拦停一辆空计程车,报了个地址。
司机从后视镜里见他面色惨白,满头满脸的汗,询问他是否要去医院。
迟知雨摇了摇头。
在街角下车后,小树工作室的白门隐约能见,他的惊恐淡褪几分,换腹式呼吸,一步步朝那走。
门页半启着,透过那层无碍的玻璃,他望见里头有三个人蹲在那忙活,有说有笑。
舒栗背对他,对面的是陈语桐,还有位身着红黑工作服的快递员。
他们的脚边,陈放着散乱的纸张和胶带。
那瞬间,喉咙深处仅存的一根氧管被极速抽离,沥青黑的窒息倒灌进来,脚下的砖地在倾斜。
原来他从没有过自留地。
原来他已经被世界判处死刑。
片刻,陈语桐起身,将手里封实的两只快递盒交给小哥。
她率先瞟到外面的男生,扯了扯舒栗。
后者回过头,找到白日下的迟知雨。他悄无声息地凝视着这边,可能因为他今天没有张扬登场,又或者他真的太白皙,日光他脸上落脚,看起来是没有温度的。
猫咪铃铛响两声,她与快递小哥先后走出,目送他驾驶小货车离开,她走到默不作声的男生面前。
察觉到他面色不对劲,她蹙蹙眉:“你怎么了。”
他不答,反唇回道:“怎么快递员也在帮忙?”
舒栗往屋内看一眼:“收件前突然来了几个单,就紧急包上了。”
迟知雨眼神异常宁静:“怎么不找我?”
舒栗眨了下眼:“我们几个很快弄好了。”
“你们几个?还有谁?”
“就我们三个啊。”
“为什么不叫上我,”这是一种激动的问法,可他语气格外平淡。他唇瓣微动,在左侧裤兜里摸索半天,没摸到,才回神般从右边取出手机,按开置顶举给她看:“消息还是上午十点给我回了个早安。”
舒栗不解:“你今天不是休息吗,我就没有打扰你。”
他轻不可闻地笑一声:“你以为,什么都是你以为?缺人就找我啊,发条短信打个电话很费劲吗?”
舒栗很难阻止自己的神色不变得不可理喻:“打包不是麻烦事,不要钻牛角尖。”
“我钻牛角尖?是你根本想不到我了吧。”
舒栗顿了顿,基本了然地靠过来,把他拉到一边。
两人离墙边的白色水管近了些,有流水声在内窜响。她轻声安抚:“你又有点分离焦虑了是不是?轻松一点,我们不见面的时间,你可以规划一下出国后的日常,这样不容易失序。”
迟知雨抽回手:“别给我戴帽子了。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承认,我要出国了,你觉得我派不上用场了,在一步步脱离我。”
舒栗留神地听着,惊异于他为何吐出这样的结论:“你为什么要往坏处想?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
“是吗,”男生勾勾唇:“那我怎么觉得,你的生活里全是工作了,那天——”
他顿声,指了指门内某一角:“我在那坐了一下午,你都没怎么回头看过我。”
舒栗胸口浮动一下:“好吧,那天下午我确实有点生气,你都在墙角打瞌睡了,我劝你回去,你偏要留下来,你当时也在跟我较劲吧。”
迟知雨鼻子开始酸胀和发烫:“所以就是不需要我啊,明明能安排我一起,你却不愿意。今天被我逮到了吧,随便一个外人都可以,就我不行。”
如果她需要他,如果她把他叫过来,他就不必回家,不用经历那里的一切,也不用遭逢这里的一切。
他好不容易重建起来的世界,就不会急速地龟裂。
他也不至于在这个午后,被接连放逐两次。
“我没有不愿意,”舒栗担忧地盯住他,再度发问:“你今天怎么了?”
迟知雨跳开她的注视,久积的负面情绪,像不断翻腾的灰色泡沫,充盈他大脑,从他嘴巴漫出去:
“没怎么,我只是想要个说法。先是搬出去,然后找仓管,再取消我们一半的见面时间,前天直接赶我走。接下来还有什么?舒栗?”
他很久没连名带姓地叫她了。
还是这种掺杂着攻击的语气。
舒栗恍然了一下:“好吧……我也实话实说了。”
事实是——这些天她也十分苦恼,一边是父母的忧虑,一边是小店的杂务,一边是男友的高需求,一心无法二用,遑论切分为三瓣。当所有的负压朝她拢过来,她意识到自己的口袋并不是多啦A梦级别。实习期结束前的无力感,像重新升起来的影子,拖拽着她。
她跟梁颂宜通过两次语音,也只是饮鸩止渴,对方初带高三,焦头烂额。
这几天,她都在思考最优解。
但高处的钟摆似乎先冲她砸下来了。
她必须坦诚感受:“你有时在这里,明明很困,明明很无聊,明明不开心,明明环境也不好,你还是要待着。那种时候,我真的会感到压力,会希望你回家,做一点自己喜欢的事。产生这种想法后,我第一反应是自责和内疚。我知道自己应该兼顾你,照顾你,可我也有很多事要干。那个瞬间,我会对自己说,男朋友无时无刻地陪着我,我
难道不该感到幸福吗?明明在跟一个彼此喜欢的人相恋,为什么我变得开始讨厌自己了。”
她露出那种认识后几乎没出现过的困惑和受挫:“为什么你不能和我一样,一天里有工作,有生活,还有你。”
为什么你不能和你姐姐一样;
为什么你不能和我一样。
迟知雨大脑嗡了下,脸上顿时火辣辣的:“你确定还有我吗?你都希望我离开了,你每天在这待到五六点才走,有时加班画图,还会鸽掉我们晚上那一小时的游戏,你的一天还有我的位置吗?”
舒栗回想几秒,本能地解释:“恋爱之前我也不打游戏的,我也没有鸽掉很多次,我提前说了啊……”
她顿了顿,像是也有点累了,眼神放空:“有些时候……我真的有些忙,事实我一直这样,习惯把事情做完做好……”
“我也没有强求你打游戏啊,连麦也行,想和你单独说说话也有错?你呢,十点半就要刷刷帖子睡觉了。现在没有时差,我还能拥有那一小时,出国后呢,我不就彻彻底底从你生活里消失了吗?”
舒栗张了张口:“你的生活里只有我吗?出国后日子会变得丰富起来吧,课业,同学,小组,也许还有短途旅行,逛逛公园,看看大海和落日,不好吗?”
愤慨和委屈一并冲上来:“所以现在是,因为你想回到自己舒服的秩序里,就也想把我塞回你期望的,我应该遵守的秩序里?”
他陡然喝出声:“你跟以前那些人有什么区别?!”
舒栗被吓得激灵一下,如遭侵犯,她下意识壮大声势:“我不可以待在自己觉得舒服的状态里吗?因为这样的我让你不舒服了,我就不可以这么做了是么?你说我在强迫你,你又何尝不是呢?
察觉到她在动怒,迟知雨声音骤降,鼻腔堵得无法换气:“我没有强迫你,我只是静静地坐在这儿,你都受不了了。搬出来之前,你也不是这样的。你就是对我没需求了,我着手的事情可以由陈语桐代替,属于我的亲密只会给你负担。”
“舒栗,你有没有想过,你根本就没喜欢过我,你只是在那个阶段怜悯我,需要我,又刚好被感动了。现在你觉得麻烦了,完了,惹上一个甩不掉的人了。”
天啊……
舒栗嗟叹着,差点忍不住要流下泪来:“你为什么要这样想自己?”
她深呼吸,面前的人的状态是如此糟糕.。某个瞬间,她好像回到从前,面对失控的学生,即使被侵染,即使也在溃堤边缘,她也要顽强地镇住自己,绝不能跟着对方一起失控。
她努力梳理着彼此近来的症结,轻唤他名字:
“迟知雨,也许这只是我的看法。我真的觉得,你把生活的支点放得太单一了。如果你把我当成你跟世界唯一的链接,那么对你我来说,都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男生寂然无声。
一会儿,他虚弱地撩起眼皮:“这算马后炮么?”
理性的陈词似乎激发出他更多的耻辱和愤懑:“是你进入了我的生活,是你说可以一起慢慢来,你对我的那些要求,我照做了,也那样选了。可你为什么越来越不看向我了?我决定出国了,你给我的时间反而更少了?”
“这不是伪善是什么?每次都说的那么体面,其实每个字都在说,我不能让这男的占走我的人生。我就问你,对于我出国,你有不舍吗?还是你早就在悄悄断舍离,只等我情绪失控,好让你顺理成章地说再见?”
他额角青筋偾突,脸红得吓人:“什么我的生活里只有你,那是因为,从头到尾,我就没有你们期待的那些东西!我打游戏睡懒觉没社交,是的!这他妈的才是真实的我!实话告诉你吧,心理证明只要想开就有,自从你搬出来,我的药量就翻倍了,饽饽也从来没拒食过,是你让我赖上你了,你让我觉得自己变好了,你让我感到安全了,你让我看到了我从小就想要的那种我,可为什么现在又要把这些从我身上收走?”
舒栗惊怔地瞪着他。
他狂暴得让她陌生,也绝望得让她心痛欲裂。
她缓步上前,试图拥抱他:“我没有离开你好吗?我现在就在你面前,你冷静一点。”
男生一瞬后退,冷漠地避开,从高处睥着她:“像你一样冷静?你真的会因为我出国难受?完全看不出来呢,你现在的样子特别像我爸,那么冷静和可怕。”
舒栗没有再动:“我没有那么激烈,是因为跟你在一起的那一刻,我就接受了要异国的事实。”
他讥诮地撇了下嘴角:“是么,那你考虑过之后要怎么维持感情吗?有抽出过一点点时间想过吗?”
舒栗说:“我当然考虑过啊,你上学我上班,每天同步一点时间联系,聊天或者视频。但你必须搞清楚,你们学校只允许休学一年,不是可以重开的游戏。或许跟我成长环境有关吧,学习,工作在我眼里,一直比恋爱更有优先级。”
她慢慢地整理措辞,尽量不刺激到他:“也许我们当时开始得太仓促了,这些东西没有足够了解或对齐……但这些不是不可以聊一聊的。”
迟知雨无言了,少晌,他闷笑两下,眼底流露出某种刺红的,透骨的失望:“早说啊,早点说出来不就好了。”
他喃喃重复着:“你本来就是一个,会把爱人排在最后面的人,而我……”
他几乎把她当成生命的意义。当她不堪重负,当然会第一个撇下他了,从此轻装上阵。谁都觉得他是个讨厌的包袱,是个奇形怪状的异类:
“舒栗,你当初就不该答应我的。”
让完好的她,忍受了如此畸形的他这么久:
“浪费了你这么多时间。”
当糖纸彻底剥裂,他们都会发现。
没人不会发现,里面只是团惨不忍睹的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