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栗心烦意乱地回了家,晚餐好像是没有味道的,她帮陈亚兰将碗筷收进厨房,借此转移注意力。
见女儿难得没一吃完饭就回房间,她新鲜问:“怎么了,今天还不觉得累?”
“没有啦,”舒栗挤着眼睛笑一下:“就突然想帮帮忙。”
毕竟回到只有自己的时空里,又将面对寂若死灰的手机。
下午不欢而散后,迟知雨先行离开。她在原地无措驻足许久,才理了理几乎无变化的碎刘海,继续坐到电脑前画画,摁了好几次撤销后,舒栗也绝望了,拿起手机给对方发消息:
「你还好吗?」
没有任何回复,她掉头找许阿姨,问迟知雨有没有到家。
阿姨说,回了,但是一回来就进卧室了。
舒栗缓了口气。
阿姨问:你们闹矛盾了?
舒栗不清楚那算吵架,还是已经在处以极刑。毕竟恋爱三个月,最严重的冲突也只有吃日料那次,它轻描淡写地擦过去,没有留下深重的划痕,至少对她来说是这样。
但迟知雨今天的状态确实吓唬到她了。
他像一只久饿后发狂的野犬,若非教养的绳索勒着他,随时能冲上来撕碎她,而后同归于尽。
舒栗眼眶涨红,又深吸气逼回去。
她很害怕;
同时又很悲戚。
她没有回复阿姨的疑问,只是交代:那他晚上出来吃饭了,你再发微信告诉我一下好吗?
许阿姨说:一定。
舒栗心不在焉地坐在书桌前,今日的待办和完成事项都无心书写,笔尖干涸了,她将笔套阖上,往前翻阅往常的记录,除去工作餐食相关,也有恋爱的章节,特意用樱花粉的荧光笔打底,配有一些小树和雨滴相亲相爱的简笔画。
目光近于失焦时,手边的机嗡响,舒栗忙拿起来,看到阿姨的透露:没吃饭,但去过一次卫生间。
舒栗敲了个“好”字,回到置顶聊天界面,仍无任何回响。
她继续给阿姨消息:阿姨你今天方便住家里吗?
不自觉语无伦次:你知道他今天去过哪吗?他状态不是很好。
许阿姨说:不知道呀,他昨晚就让我今天中午别来,今天下午回来就摔门进房间了。
舒栗问:饽饽呢。
阿姨:我傍晚遛了,你放心吧。
舒栗:好。
舒栗将手账本合拢,这是她今年第一次留下空白页。枕在床上辗转反侧时,手机在幽沉的室内萤火般亮起来,她赶忙抓起,千恩万谢
,蓝色小头像有了动静。
迟知雨:没事了。
她将唇瓣抿紧,镇压住决堤的担心,打字问:你吃饭了吗?
迟知雨:吃了一点。
舒栗:好。
白色的聊天框冷清下来,弥散出某种不约而同的无话可说,迟知雨率先打破悄寂:明天周六。
舒栗说:你要过来么?还是在家调节一下?
迟知雨:过去。
舒栗:好。
迟知雨:睡吧,都一点多了。
舒栗还想说些什么,但大脑空旷旷白茫茫,一切都很突然,龙卷风过境,顺走了一切,也留下满地狼藉。
她只能继续应“好”。
“好”可以是积极的,上升的,绚彩的的喷泉,也可以是薄如蝉翼的宣纸,即使掩上了,变形的轮廓还是会从下方透出来。舒栗无法视而不见。
倘若明天迟知雨过来,她必须跟他聊一下。
翌日她没有等来迟知雨,男生迟到的回信在下午三点多才降落在她微信,声称自己睡过点了,头痛,不过去了。
舒栗握住大拇指,随后覆上另一层欲盖弥彰的“纸张”:好。
但她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下午四点,她嘱托小桐关好店门,挎上包跑了趟云庭,许阿姨接待了她,苦笑着说迟知雨还没醒。舒栗摇摇头,说自己在客厅等待就好。她在沙发上枯坐着,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等到客厅的智能灯因她而亮,又仿佛再感应不到她似的暗下去,舒栗静悄悄地离开这里。
耽误的工作全堆积到夜晚,舒栗过了零点才躺下,有红书粉丝跟她私聊揭发拼多多的抄袭商家,她本就不顺心,此刻更是恼火地打开电脑,挨个举报完所有上平替的小店,已经是两点,她这才有空看眼手机。
迟知雨在一点十二分发来消息:你在吗?
过了十来分钟,他又说:晚安。
舒栗心脏惊跳一下,立刻回答:我在。
又尽可能小心地陈词:你有什么话要说吗,我还没睡。
迟知雨再度消失。
舒栗再次惴惴不安。
男生那日痛诉她的模样,不时在脑海中回放,这两天的冷淡与疏远,也让她几度幻视初见时的迟知雨。那时的他同样消沉,但起码平静。那时他们没有太多的索取,更没有深陷的羁绊。
她不禁疑心这段感情的意义,还有他此间的沉默,到底是需要喘息,还是在无声地责罚她?
因为担忧,她每天都要断断续续进出聊天框许多次,每一天不再连贯,很容易就被情感的顿号打断。
有几个瞬间,也会有质问从心底升起来,她真的甘愿这样被虚耗吗?
但很快,她宽慰自己,也许他只是没缓过来呢?也许明天就好了?
但“好”了以后呢,是真的好了吗?
还是有人用更多的纸盖上了?
舒栗也茫然了。
持续三天的错频和被无视的空落,让忧虑里发酵出了崭新的怒意,舒栗克制着,排遣着,没有让它们过度影响自己的工作状态,下午好不容易说动一个因当地物流疏忽给她差评的顾客,她终于在挂断通话的那刻,抽出纸巾盖住双眼。
陈语桐见状,赶忙过来拍抚她:“栗姐,你有什么不开心的就跟我说啊,别硬扛。”
女生把不见任何水渍的纸巾放下来,用它擦去手心湿汗,长呼一气,双眼回归清明:“没事啦。”
也是同一天下午五点多,铃铛骤响,舒栗还在校正手机壳设计图的摄像头孔位,有人走进来。
陈语桐先扫到他,忙站起来喊人。
舒栗从屏幕后扬眼,望见了惦挂好几天的男生,也就短短几天,他面庞明显清减了一些。
他冲她一笑,晃来她桌前,躬身查看屏幕里的设计图,仿若无事发生过:“又在弄什么?”
舒栗心绪丛杂地瞄他一眼:“手机壳。”
迟知雨直起身:“好几天没来了,又有新项目了?”
舒栗回:“嗯。”
迟知雨问:“这个能发到海外么?”
舒栗说:“暂时还没开放海外物流。”
“喔……”他喉咙里应一声,得到指教似的点头,“那有点遗憾。”
舒栗浅浅弯了弯嘴角:“我争取咯。”
“好。”
舒栗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不回去吃饭。跟着迟知雨漫步在梧桐大道时,她在鸡尾酒蓝的暮色下,抓住一片过早旋落的叶子,关心他情况:“这几天闭关得怎么样了?”
“想清楚了,”他咕哝出声:“是我太多事了。”
“没有啊。”舒栗否定他:“只是节奏不一致而已。”
“你呢,我不在,有没有轻松一点?”他风轻云淡地笑着。
舒栗步履顿了顿,把叶片随风送出去:“没有,我很担心你。”
迟知雨望着它飘远,心无端空了下,去抓她右手。当男生干冷的掌心裹过来,舒栗心头飞跳过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的情绪,像贴近了一片植物标本,是熟悉的柔软的,但不再鲜活了。
她不由自主地木住,手指也本能地收缩。
对方似乎感知到了,本还坚决的握力一霎疏散,他不可思议地发问:“你在躲我?”
舒栗面色开始波动,理应说没有,可身体的反应不会骗人,她转移话题:“你发烧了么,手这么冷。”
他不作答:“为什么不让我牵?”
舒栗答不上来。
好不容易拼好的面具,在她下意识的抗拒里解体了。清泪像劣质胶水那样,开始在迟知雨脸上流淌。
他不管不顾街道上过往的人群,逼问:
“我连牵你都不可以了?”
“不是的,”舒栗转脸看向他:“我……”
是她还在生气,还是她就是可耻地动摇了。她只觉得有什么停止转动了,她的大脑,她的神思,阻塞着自己给予他更多关乎亲密的回应。直面吧,坦白吧,不要强逼自己再挤出更多华而不实的动听话。
因为没办法。
她做不到自欺欺人。
在女生沉默的几秒,迟知雨哑着声开口:“你刚明明就想抽手啊。”
“是,”不是被他的冷刺到了,而是心脏的回弹,咣得撞醒她,在替她作选。
她就是没办法再牵引他了,她想要先叛逃了。是她把他的枯井凿醒了,也让地底的岩浆更为猛烈地爆发出来。她不要再粉饰太平:“我就是想抽手。”
“因为很久没拉手了吗,也才四天,”迟知雨变得慌乱,想要再次找到她的手:“是因为我这几天没找你吗,没跟你见面?还是因为前天我一直待在房间?那天我吃药睡着了,没能醒过来……要么就是上次吵架我躲开了你的手和拥抱……”
他心如乱麻地猜测着:“是不是?你也要允许我不开心啊。”
这一次,舒栗没有再避开他,她双手反握住他无头苍蝇般的手,控制住它。也控制住自己,因为她的手也开始颤抖了,因为她即将表明的一切。
她吞了吞口水:“迟知雨。”
“嗯。”他站住了,另一手胡乱抹脸,像
个因为狠摔一跤,被仪仗队落下来的,灰头土脸的小朋友。
那么精致,又那么无助。
她从兜里找出手帕纸巾,悬停一下,还是选择将他湿漉的脸颊一点点抹干净:“你那天遇到什么事了?我问过阿姨,她说她那天没做饭。”
迟知雨的鼻息变得沉重:“被我爸说了。”
“说的一无是处,说的我想当场死掉。”
他究竟经历了什么,舒栗攥紧他手指:“你没有一无是处好吗,你都能勇敢地回去念书了,半年前你是什么状态,现在你又是什么状态?二月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一步路都不想走,你现在一天能跑十公里了。”
他丧气地回击:“那又怎样,你都不想让我去找你了。”
是共感吗,为什么当他伤心,她的心也像是被一点点撕开了口子:“你的肌肉长在我身上吗?”
“它们是你的东西,你身体的一部分,给你带来力量和强健,就只用来抱另一个人吗,太大材小用了吧。如果有天屋顶塌下来,你要搬家,你走夜路遇到想欺负你敲诈你的人,它们也可以帮助你支撑和战胜这些。”
“这是你的,好吗?”
“不要总拿别人的眼睛看自己,去看真实的镜子里的自己。如果这张镜子不够好看,就去找另一张,另一张还是不够好看,就一直找,找到最满意的那个为止。看看里面的你,是不是真的像他们说的一样弱小,还是在寻找镜子的旅程中,你已经变得越来越强壮了?”
迟知雨吸一下鼻子:“你就是我最想看到的那面镜子。”
“那你现在很强壮啊,我看到的就是这样,”她直勾勾地注视他:“虽然现在又哭了。可你把痛苦讲出来了,发泄也是需要胆量的。”
他像是在她的眼里看到落点,整个人平稳了一些。
“可是,”她闭眼一秒,又明亮地掀开:“如果你全天二十四小时,都要照镜子,我也很难办。睡觉的时候我要闭上眼皮,工作的时候我要盯着屏幕,拉屎的时候我要刷会儿手机。你平时真的每一秒都需要照镜子吗,还是只有早晨或睡前,去关键场合,做了好看的造型,怕自己脸上沾到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路过电梯或大楼的反光墙,才想到看一眼呢?”
“在此之外呢。”
“你和谁待在一起?”
“如果你把所有人的眼睛都当镜子,那你生活里不会有自在的时刻了,因为你每一刻都需要整理仪表,或者干脆地把自己关在没有任何镜子的房间。虽然你老说无所谓,随便别人怎么看你,其实你在意得要死。你看,你爸那面根本言不符实的哈哈镜,都让你自厌得想死掉了。如果你甘心接受那里面的自己,反而不会痛苦了。可你就是想有变化啊,想变得有血有肉,可以大笑,可以哭泣,可以做鬼脸。”
“我当不了你的镜子。”
“也不想把你当镜子。”
“我不想你的变化全是因我而起,为我而生。”
“我克服不了这一点,”舒栗坦诚且歉疚地放低音量:“我无法满足你的需求。”
“你一直从我身上找自己。”
“如果我倾斜,你就会跟着倾斜,如果我起雾了,你会跟着模糊不清,如果有一天我心情不好,不愿意承认你是世界上最帅的男人,你又要怀疑自己的颜值了。”
“你真的喜欢这样吗?”
迟知雨脑中轰鸣,根本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是想跟我分开吗?”
舒栗微微斜开眼,眼圈短暂地红了下,又被风快速抹掉了,再看回来时,她无比地确切和坚毅:
“嗯,我要跟你分开。”
迟知雨的眼波开始轻晃。
舒栗掐到他手背发白的手指,松动下来,摩挲着上面几片小月亮一样的凹痕:
“联系不上你的这几天,我特别慌张和担心。但好像也是这几天,我差不多想清楚了。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状态。也许我本质上就是个自私的人吧。过去我在体系里攀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考上211,当老师曾经是我的人生目标,直到我在里面看到了一个不想要,也不喜欢的自己。”
“于是我撤走它,换成另一面,就是现在的我,当我站立在它面前,镜子里最先浮出的,是‘小树口袋’四个大字。你看过微博的年度总结关键词吗,有一两个词总是最大的,也有很多小小的,彩色的,环绕在它四周。让镜面不那么单一了。这就是我想要的我,或者说,这是这一年内,近几年内,我最想成为的我。”
“你呢,迟知雨。你想生成什么关键词?”
“只有你的网名吗?”她哭笑不得,“可它的前缀是小树,不是小雨,如果有一天小树消失了呢,还有其他的东西填补上来吗?还是你又要手足无措地从别人眼里找自己?让他们给你贴标签?或者把自己重新关起来?”
迟知雨难过地启唇:“可你现在已经要消失了。”
“我没有消失,好么。我明天就要死了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着急地制止:“我是说,你要从我身边走开了。”
“是的,”她不否认这点:“因为我力不从心了。我不想变成一个自己都不喜欢的人。一旦开始否定自己,我的犹豫和痛苦,也一定会殃及到你。”
“我最近一直在压制这一点,也试着去平衡生活,工作与恋爱。我真的尝试了,但我们的观感和判断,似乎是不一样的。”
“陈语桐出现后,你总觉得她在‘抢夺’我,可我不这么看,对我来说,她是事业的延伸和正规化的开始。小树这间店,是我想要争取到更多选择权和自主权的载体。”
“可你越来越把它当成为感情服务的舞台。你过去拉过我一把,让我轻松很多,也给我带来安全和欢笑,但现在的我们,好像不再是彼此最合拍的版本了。”
“我也知道你想帮我忙,可我们真的不在一个频道上。我能接受的模式,对你而言是挤压,但我去适配你的话,又抽不出那么多时间和精力。”
“可以这么严重地说吗,我感觉自己在磨损,在变形。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我想把那个熟悉的我,找回来。”
“我可以改啊,我配合你,我不会再因为陈雨桐不高兴了,”他冲口而出:“我不再做让你不喜欢的事不就好了。”
舒栗沉住气,定定看向迟知雨:“就我们相处这半年,我看着你把自己找回来了一部分,现在却又因为我一点点丢掉。这种感觉真的很……无力。”
迟知雨反驳:“谈恋爱不就是两个人相互影响,相互磨合吗?”
“可你一直在委屈自己啊,我这阵子都在因为你的‘委屈’难过纠结。不只是吵架后这几天。我仔细地想了想。可能从我们恋爱第二个月开始,这种情绪就启动了。”
“我越来越无法忽视它。直到那天,我们严重争吵的那天,我突然意识到,我真的在变成一个我不喜欢的人。我在要求你,改造你。我用我的标准衡量你,但我们分明就是不一样的人。”
因为变得讨厌自己,她比任何时刻都清醒地察觉,这段关系,正在逼近不再甜美的真相:
“我以前一直很期待未来,可现在我第一次对它感到害怕,我搜了很多异国恋的帖子,有的人撑过去了,但更多的人都被时空的鸿沟带向了不同的路口。你不安的这些天,也有影响到我。我也开始担心和怀疑,我真的能撑住吗?”
“我害怕,等你出国后,你刷朋友圈看到我去哪里玩,交了什么新朋友,心理难受又不敢说一句话。怕我们聊天越来越敷衍,每次电话或视频都像在交作业。怕你每次需要我时,我刚好忙事情或睡觉,没办法及时给你回应。”
“这些现在都不能消释的,只是暂时压制的情绪,肯定会在之后
不断放大,在某天丑恶地爆炸,或者不咸不淡地蒸发。两个本来都不错的人,最后却在彼此眼中变得面目可憎,可有可无。天哪,舒栗,这真的是你想要的结局吗?”
“我知道这些话听起来很不积极,但……它们是真心的,”她焦灼地抓挠额角,好像脑子一团乱,变成了另一个迷茫的他:“也许就只是……我不会谈恋爱或时间不对吧……”
迟知雨怔忪,良久没有开口。
“我没有委屈,”他把她脱离的手拽回来,扣得更紧:“只要不分开,我没有什么可委屈的。”
“那你的不开心都是从何而来?”
迟知雨眼神激颤,再说不出话。
“如果我的感受没有错,你大概一直在对自己说,我还能忍。可我们之间的感情,是必须用忍耐来维系吗?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就跟你判断的一样,和那些伤害到你的,让你厌恶的人有什么区别。”
“不是只是出来吃饭散步吗,”迟知雨遽然打断她。半个字都听不下去了,都怪他前几天说的那些不过脑的混账话。
他的脸上弥漫出灰败的懊丧和不知如何转圜的哀求:
“我只是想陪着你,好好地喜欢你,对你好……你能不能别再说这些话了。”
他知道,她去意已决。
他了解她,了解向上的她,一旦攀升,就很难回头。
他也清楚,即使肉身每天都朝着她飞奔,但他灵魂的码率,从来没跟上过她。
他亲眼见过她舒展,看着她散开的枝桠是如何义无反顾地蜿蜒向蓝天,即使还没长成密林,也有盎然绿意。
之所以喜欢她,是因为他想成为她,哪怕只是折射出她的样子。成就她,就等于成就他最原始也最纯粹的自己。
他不想落在大厦前,被皮鞋践踏;也不想落在泥土里,被无觉地吸收。
他只想落在她身上,静静地卧在这一叶神庙间,映照出最生机最有饱和度的明彩。
等放晴了,他的水汽也能像透明的候鸟,飞往云层。
就这样周而复始地陪伴着她,也不可以吗?
要怎么一下子接受她说的这些话?
他明明——都准备好生日礼物了。
迟知雨难过得说不出话,只是勒紧双拳,将头撇向一旁。
注意到他颈侧的静脉胀起,舒栗想说点什么缓解他的痛苦,甚至想抱一抱他,但嘴唇张合,只能泄出微弱的安慰:“迟知雨,你知道吗,虽然你总是在问我好不好,行不行,可不可以,愿不愿意。但我有时挺羡慕你的,你有很多直观的优点,你能选择的东西好多好多,接触你之后,你的心也像金子一样赤诚。你才二十岁,我重启人生的时间还比你晚三年。”
她哽噎地开起玩笑:“这时间你不要给我好吧,这样我也不用这么分身乏术了。”
迟知雨再压抑不住地涌出泪花,不舍到双唇打抖:“我也想给你啊,是你不愿意要了。”
“留给自己。人生是你的。”
“如果我的镜子一直挡在你面前,我想,你应该挺难找到那面属于自己的真实之镜的。是的,我要退了,”她故意幽默地缓和气氛,翻翻包,把手机取出来,打开前置摄像头,让他看到这里面的自己,作正式告别:
“魔镜魔镜,请告诉我,谁是世界上最帅气可爱,最勇敢真诚,也最爱哭的男孩子?”
她又拟出童话里的那种怪声怪调:
“我亲爱的主人,不就是你吗?”
可他一点都不会被哄到了。他真的有她说得那么好?那么好还会撇下他?全都是谎话,这个自私自利,满口花言巧语的女生。从现在开始,他要恨她了,可他还是更喜欢她。
比起记恨她,他更痛恨这个当不好她男友的自己。
她说他受尽委屈,可她忍耐的部分似乎比他还要沉重和漫长。
他明明不喜欢低声下气的,可就是忍不住,他在她身上毁掉了好多好多的原则,她可不可以,就只是说气话,现场反悔一下啊。
他用湿漉漉的手,抓起她的,按压在自己闷痛的心口,恳求她再施给他微薄的余地:“你答应过我的,你说过要看我毕业照,还给过我三个复活甲,现在都不作数了吗?”
共享的回忆和诺言,被倾倒出来的瞬间,成了细长的箭矢,同时刺穿彼此。
舒栗痛得咬紧下唇,少顷,她摇了摇头,选择当那个无法践约的反派:
“对不起,迟知雨,真的很对不起。如果……”她适当放轻口吻,克制着咽喉的哽塞:“那会儿你还愿意发的话,我一样会为你高兴的——”
她顿了顿:“作为朋友。”
“舒栗,”他终于悲愤地呜咽出声:“你玩我是吧。”
明天就是她的生日。
他偷偷准备了那么久,她都看不到了——
起码把生日过完吧。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尖锐而浓郁的自尊在这一刻触底反扑,那些戒不掉的坏习惯,从眼睛里、嘴巴里,滚烫地,再无禁忌地地往外溢出。
怎么可能好聚好散,他这么喜欢她,他怎么可能跟这么喜欢的女孩子只是朋友:
“你为我高兴什么,你有什么身份?”
舒栗垂下眼,几不可察地抿笑一下。目光重新发亮时,她心在抽痛,但一如既往的由衷,也避免自己破音:
“那就当一个祝福你的人。祝你有好的人生。”
她不是第一次饯别,不是第一次祝好,上一次他还能强作镇定,这一次却心如刀绞。
原来过往的那些低落,都只是温和的旧友,当挚爱亲口宣告关系的散场,才是真正在体验下坠和衰亡。
他勉力撑持住自己,才不至于痛到弯折起身体。
确定再无希望,泪水在迟知雨的脸上,奇异地静止了。他的睫毛不再颤栗,只是冷淡地,从眼角飞快地扫过她:
“你记住了,是你先放弃我的。”
“你今天说的话,我一句都不会放心上。”
既然她不想他们之间变得难堪,他就偏要难堪到底。
起码她还能记住这个面目可憎的,从一开始就自以为是的他:
“不是要我好好生活吗?”
“你放心,我会活得很好,比谁都好……只是,不会再让你知道了。”
丢下这句话,他转身就走,不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