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康王李茂的生母虞妃,是皇帝李琞登基后的良人,娘家势弱,无甚重臣要戚。她怀孕后因有先皇后护着,才得以生下李茂,晋为美人。虞美人带着儿子谨小慎微地苟于一隅,很无存在感,因儿子封王才又晋为妃。虞妃生辰低调,陛下和皇后赐了礼,后宫才多了几个人往她那走动。

梅爻在内宴上曾见过虞妃,只是未曾说上话。印象中这位娘娘容姿算不得出色,但和善耐看,见人总是笑眯眯,天然易生出亲近感来。

虞妃的柔福宫较偏僻,也不大,原本还住了位良人,意外死了,便只有她一个主子,及至封妃才又往宫中填派了些人手伺候,算是旺了些人气。

梅爻和虞晚到时,见几个小宫娥正在抓一只鹦鹉,那鸟儿青羽赤喙生得漂亮,飞飞停停,也不飞高,好似通灵似的逗几个小宫娥玩儿,几个姑娘累得鼻尖冒汗也未得手。

虞晚笑道:“哪里来的鸟儿,倒是机灵!”

小婢子答道:“太后赏赐的。之前养在太后的小园子里散惯了,咱们这里地方小,娘娘又不想用笼子一直拘着它,便时不时让它出来飞一会儿,可不留神就会飞别人宫里去,是以还要人看着再抓回来。”

说话间正殿门口站出个锦衣华服的妇人,眉目柔和,一身慈爱。虞晚欢快地喊着姑母,梅爻跟着见礼,虞妃迎出几步拉起梅爻的手,含笑打量道:“上回远远见了郡主,便觉似见了天仙一般,眼下这天仙便站在我眼前,真是瑰姿艳逸,明艳灼人!”

梅爻听惯了这种赞美之辞,也不矜持,道了谢,又命人递上贺礼,颇多金饰、玉器,还有些南境特有的药参补物及绣品,恭谦道:“具是些俗物,还望娘娘不要嫌弃,臣女谨祝娘娘生辰吉乐,岁岁长安!”

虞晚在旁看得咂舌,她这姑妈前半生日子过得清简,这礼单诚意满满了。

一道和煦的声音传来:“怎的又在抓鸟?”

康王李茂踏入宫门,身后跟着个锦衣侍卫。许是今日为母庆生,他的装扮不似平时那般素,梅爻见他一身玉色华服缀着绛红绣边及饰物,倒是衬得整个人红润明艳了许多。

李茂给身后锦衣侍卫递个眼神,从容道:“你去。”

那侍卫领命轻身而出,几个腾转便将那累惨宫娥的鸟儿抓在了手中。小宫娥忙不迭拎来笼子,却听李茂道:“取剪刀来!”

虞妃一愣,刚要开口,便听李茂又补充:“母妃,这鸟非是自小养的,性子野,还是要管训一下,若一味纵着,难免累人累己。”

说着接过婢子拿来的剪刀,将鹦鹉的飞羽一根根剪了五六根才罢。虞妃看着长羽落地,眉头微蹙,顿了顿才又转向梅爻和虞晚,引着两人进殿。

说了几句闲话,梅爻本欲告辞,留他们亲近之人叙情贺寿,却被虞妃热情留饭,推辞间便见李茂踱进门来,笑吟吟道:“我母妃这里冷清惯了,平日少有人来,今日郡主光临,母亲少见的开心,郡主便不要推辞了吧!”

梅爻见李茂眼中带着恳意,清冷面庞温润许多,那日南苑山中他献袍遮糗、关切注视的一幕又在她脑中浮现出来。虞晚也在旁挽留,梅姐姐长梅姐姐短地撒娇。梅爻只好朝虞妃道了声恭敬不如从命。

席间虞妃不停给梅爻让菜,具是梅爻爱吃的,几次之后梅爻不免疑惑。

李茂笑道:“郡主有所不知,你虽是头回来,我母妃对你却已喜欢多时。她一直嫌弃生了我这难养的儿,自内宴见过郡主,便长叹无福得女如此!得知郡主今日登门,她便早将内宴上郡主所好安排了下去。”

虞妃竟如此有心,连她吃喝都记得清楚。她立时起身致意:“臣女得娘娘如此厚爱,既感且惶,一时倒不知该如何报答。”

她直言不讳,倒叫虞妃有些不好意思,瞪了儿子一眼道:“你别管他乱说!我见你乖巧伶俐,心下喜欢,却也没旁的心思,你来我这里便如晚儿来此一般,不必客气!”

热热闹闹吃完饭,又点茶稍叙梅爻才告辞。

李茂亲自将人送出宫,路上由衷道:“母妃生辰,让郡主破费了!”

“殿下客气,不过是些俗礼而已。”顿了顿又道,“我有一事不明,还望殿下为我解惑?”

“郡主请讲。”

“花溪隐别院的事……殿下恰好赶到,是巧合么?”

李茂无声一笑,“怎么虞晚没有跟你说么?”

“说什么?”

她并未问虞晚,此事若是巧合便无所谓,若不是,她更想问他。

“晚儿无意间撞见昭华和她的护卫,他们提到了你,可晚儿不晓得她要做什么,便寻了我来。我是个闲散王爷,不用为争猎功费神,事又涉及郡主,便派人留意,跟了过去,幸而郡主无大碍。”

“原来如此。”梅爻郑重施礼,“多谢殿下相救!”

却听李茂道:“倒不知李姌因何朝你使性子?”

这,是好讲的么?

她低低委屈道:“我来京一贯谨慎,不敢得罪哪位贵人,实不知何事上得罪了昭华郡主,思来想去,也只有春宴那次的误会……”

春宴的事人尽皆知,也没必要刻意隐瞒。

李茂没去春宴,也听说蛮境来的小郡主赛马“炸场”,容姿和胆量实在惊艳,风头一时盖过场内诸美,加之跟严彧还有场误会,惹李姌不快倒也能理解。

李茂温声道:“李姌骄纵,行事常不知轻重,叫郡主受委屈了。”

梅爻摇摇头,“前方便至宫门了,殿下留步吧,梅爻告辞了!”

李茂负手立于宫门,直到那抹丽影消失不见才折回宫去。

谨身殿中,皇帝李琞闲闲地望着严彧点茶,忽地一笑道:“瞧着挺像那么回事!你最近很闲哪,连这也学会了,等回西北,可还能使得动枪?”

严彧一愣:“回西北?”

“怎么着,待懒了?”

“那不能!”

严彧恭敬地捧茶给陛下,李琞接过来却不喝,只语重心长道:“西北虽已荡平无虞,但若无强将镇守,恐昔日之贼夜长生梦。平王自上回抱恙,身体便一直不大好,朕想让他回来颐养,他吸风饮沙近二十年,也是辛苦了,西北还是要有得力之人去。”

严彧良久无语,陛下等得有点不耐:“怎么想的你倒是说呀!”

“您真想让我走?”

“你这话说得!”李琞放下茶杯,“朕缺你泡茶?”

“那倒是不缺。”

严彧面色沉重,又默了一会儿才道:“可我不想走!比起西

北,我认为陛下更需要我!陛下召个体弱老头回来做什么,我不是更好?”

李琞呵呵一乐:“高盛你听听他,真拿自己当根葱!”

老宫人笑而不语。

李琞又道:“你不走,就只因为这个?”

“那不然呢?”

“别当朕什么都不晓得!你跟文山郡主怎么回事?”

“我想要她。”

“你倒是坦白!”李琞眸色变得深沉,“你年轻气盛,亏吃得还不够,梅安送个女儿来,你当他真想挑女婿呢?你别赔了夫人又折兵!”

“我是真心的。”

“你两年前可不是这么跟朕说的!”

严彧摸了摸鼻梁,“我忘了。”

李琞把茶盏往案上一磕,里面的茶水溅出来一片!

高盛连忙躬身施劝:“陛下莫急,有话慢慢说,严将军也是,儿戏不得。”

“不是儿戏!”严彧正色望着陛下,丝毫也未退缩。

“若是朕给她赐婚他人呢?”

李琞话一出口,便见严彧眉头紧了一下。

“陛下可当真?”

“哼!”李琞气得扭头不看他,这混小子真是要气掉他老命!

俩人僵持了一会儿,李琞又把头扭了回来,“西北的事还没说完,你若不回,谁去合适?”

严彧眉头终于舒展了些,重新又给陛下斟茶,堆起个笑脸,恭恭敬敬捧过去。

李琞冷着脸接住。

严彧道:“李牧。”

李琞哼笑一声:“总不会因为长公主替他向朕求过亲吧?”

严彧轻咂一声,拍拍胸口道:“……不至于。”

“嗯,朕也是这么想的。那个家里头,可堪用的也只有他一个了。这孩子上进,朕想把他拔出来历练历练,避开那些乌七八糟的事!让他去西北,由平王带,或可成一代将才!”

李琞默了一会儿,转而又道:“说回来你和文山郡主,你孟浪也得有个分寸,朕眼下不想与梅安起干戈,他是个视亲如命的人,你莫要在那小郡主身上惹事!”

严彧唇角上扬,“陛下放心。”

从谨身殿出来,天禄上前道:“主子,一盏茶前,郡主从柔福宫出来了,这会应该已出宫门,在回府路上了。”

严彧扬眉一笑:“好,走!”

梅府的马车里,梅爻把玩着一只荷包,那是她让杨嬷嬷绣的,群青色柞丝面料上用银丝绣了竹鹤双清,缀了块喜上梅梢的玉佩,底下打了同色穗子,荷包简洁大气,很适合那个人。

荷包已经做好多日,她一直随身带着,只是未有合适的机会送出去。

那家伙当那么多人面买风月本子,加了批注往梅府送,分明是在逗弄她,她堂堂郡主也是要脸面的,这若是收了,便是连个侍卫都敢笑话她了!此等明目张胆的挑衅必定是要踢回去的,可这一来一往,荷包更不知如何送了。

她神思游走间,后知后觉发觉外面突然静了下来,街市的喧嚣不知何时没了,挑侧帘一看,马车已行近城门口,看样子是要出城。

她欠了欠身,打帘想问凤舞,赫然发觉车辕上坐着的哪里还是那个风流护卫?那人一身鸦青色偏襟直裰披月白外袍,屈腿坐在车辕上,骨节分明的手中握着缰绳,身形俊逸,恣意盎然。

她纳闷道:“怎么是你,凤舞呢?”

严彧闻声回头,凤眸含笑:“骠骑将军给你当贴身护卫,还比不得一个凤舞?”

“正是如此才叫人怕!”

“怕什么?”

他望着一角车帘内那副娇媚玉颜,凤眸中柔光流转,忽而一笑道,“我看你喜欢得很。”

那副俊颜沐着日光,温柔醉人,又染了些暧昧蕴意,竟叫梅爻心下一颤。

她不由地也弯起眉眼,软下声来,红唇开合,似是说了句什么便放下了车帘。严彧听得不甚清晰,大约是句“坏死了”,他勾唇一笑,转回身去。

她不问他要去哪儿,只安安静静随他走,是打心里信任他的吧。他扬了扬手中马鞭,唇角笑意更深了些。

又行差不多一炷香的功夫,马车在一处庄子外停了下来。

严彧掀帘朝车内的人伸出手,待她起身靠近,一把搂住她细腰将人抱了下来,又趁机埋进她胸口重重亲了一口,惹得怀中娇儿使劲往他肩头锤了两拳。

反正不疼。

梅爻打量这庄子临溪靠山,繁花茂树,青砖墨瓦,朴意盎然,心下喜欢却又疑惑地望向眼前人。

严彧抓起只小手亲了亲,柔声道:“我母亲留给我的,我没带旁人来过,只有你。”

他眸色幽深,讲得认真,似还藏了些什么别的情愫,梅爻一时捉摸不透。

他牵着她小手往里走,一个须发半白但身体硬朗的老人迎出来,见了两人深躬施礼道:“主子好多年不来啦!这位是文山郡主吧,裴舟见过郡主!”

严彧抬手去扶:“裴伯无需多礼!”看着老人花白的头发,声音便又沉了几分,“这些年照看这里,辛苦您了裴伯!”

“主子哪里话,具是分内事。里面一切还是您小时候的样子,去看看吧。”

院中青苔石径,流水潺潺,山石具是天然无雕琢,草木亦是山间所有,足下草棵中时有蚁虫爬过,蜜蜂及野蝶偶尔擦身飞过,一片野趣盎然。再往前是片开阔的院子,一棵展臂合围不下的白檀长的肆意,繁花似雪开满枝头,满院皆是浓郁的花香。

树下垂下来一条秋千,绳子是新的,两绳间的座板倒似颇有年头,已磨得光滑平整。和风徐徐,偶尔飘下来几片白檀花,如雪一样。

这地方美得像梦,也安静的似梦,只偶尔响起几声欢快的鸟叫和虫鸣,叫人在享受安宁中,又总觉好似遗失了些什么。

梅爻发觉自进来后,严彧还未曾说过一句话,只一只大手将她抓得紧紧的。

她突然转向他,展臂环住了他的腰身,将头贴在他胸口,听那一声一声的鼓噪的心跳。

“彧哥哥……”

她觉察他似陷于某种情绪中,却不懂那是什么,只是看惯了他凶野张扬、元气淋漓的模样后,如此安静倒叫她不适,隐隐还有一丝心疼。

严彧将人抱住,低头在她额间亲了亲,扬起个温柔笑脸道:“我小时候曾在这里住过,捉蛐蛐和蝴蝶,看蚂蚁搬比它们自己还大的食物,还去外面那条河里游过泳……好多年了啊!你喜欢这里么?”

梅爻又将他抱紧了些,仰着小脸软软道:“喜欢的,好想看看彧哥哥小时候的样子,一定很可爱。”

他忽而一笑,幽深的凤眸俯视下来,与她对视了几息,俯首吻上她。一阵风过,吹落一地簌簌白檀花,他身上的气息混着幽幽花香,醉得她有些晕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