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迷丹道的皇帝不爱上朝,诸事多在太清殿议,只因这地方离张天师住的北极宫近。
严瑢请旨面圣,被安排在门房里等了快一个时辰,才见那殿中乌泱泱簇拥着抬出来一个人。皇后、长公主及大将军李开阳小心翼翼陪同在侧,严瑢便知这是老国公李明远拖着病体进宫来了。
侧面也印证老爷子是真快不行了。
一行人走远后,有个小宫人一溜小碎步来请:“严大人久等了,陛下有请。”
严瑢进殿,见皇帝李琞半倚着凭几,正由着高盛喂汤药,面色虚浮,又似极疲累。恭亲王李慎也在旁,严瑢下跪叩头,请安的话还未出口,便听李慎道:“眼下圣躬乏累,严大人有话简而言之罢。”
“是。”
严瑢本来有好几件案子要讲,瞧眼下情形只能捡要紧的说了。迟疑间,便见陛下推开药匙,缓声道:“严爱卿你都看见了吧,老国公拉家带口来逼朕了……你那几件案子也不用讲了,朕都明白。老国公身体不行了,他和你父王一个在外,一个在内,护了朕半辈子,朕不能、也不愿让他抱憾而去!”
严瑢到嘴边的话塞住,一时竟不知拿何话来接,直觉陛下怕是已做了什么决定。
李琞缓缓搓着手指,龙目虚睨着殿中黄金为骨,宝石做衣的偌大香炉,声音缓而又轻:“太常挑了好日子,端王和昭华郡主大婚会提前,婚后嘛,这太子之位……”
“陛下!”
严瑢重重叩首,声音不免急切:“太子事关国本,望陛下……”话说一半便见恭亲王李慎冲他摆手,严瑢满脸不甘又疑惑地顿住。
李琞终于看向严瑢:“起来说话。”
严瑢肃立一旁,恭亲王笑道:“这太子之位,陛下春秋鼎盛,不急嘛。”
闻及此,严瑢悬着的一颗心才落下来,拱手道:“既如此,臣便无事累烦圣躬,陛下安心颐养!”
严瑢和恭亲王一同出了太清殿,丹陛之上,严瑢试探着道:“敢问王爷,叶氏一案,陛下是何指示?”
李慎呵呵一乐:“你还是过执!这还看不出来么?俩孩子都要大婚了,哪有什么叶氏,一个冒闯南苑的相似之人罢了!便是她没有伤重不治,也是死罪!”
严瑢:“……”
又行几步,严瑢终是忍不住道:“那穆丹可是怡贵妃的义兄,贵妃娘娘……”
老王爷足下一顿,肃然道:“此事与贵妃娘娘何干?严大人慎言!”
严瑢一怔,也知自己失言,愧然道:“是下官冒失了。”
悻悻地了回了衙署,他命人挪来近期几宗牵扯亲贵官员的卷宗,包括宜春坊刺杀一案在内,翻来覆去地思量核对,直至掌灯才合卷。
今日恭亲王在丹陛上的话再次提点他,叶氏这事有人在幕后操控,可是不是瑞王一派却很可疑。若真是李享在掀李晟的底裤,让穆丹上未免刻意了些。而按照恭亲王所言,老九一派在整件事上确实一声没吭。
事关李晟,很容易便让人跟夺嫡联系起来。最有可能跟李晟争大位的便是李享,可若不是李享干得,那会是谁?
夺嫡之心绝非一夕而起,严瑢不免又想起两年前先太子谋逆案,他当时尚未主事,很多细节无法得知,有心找卷宗来看,怎奈案卷封存,无旨不得调阅,只能心事沉沉地回府找二弟商议。
严彧在听闻老国公李明远被抬去面圣后,凤眸冷寒,阴沉沉道:“李家人可真行,老爷子最后一口气也要利用!还有李明远,恃功逼驾,罔顾臣纲,狂妄至极!”
严瑢被他这阴寒之气震了一下,尤其他斥骂老国丈的语气,一瞬间竟觉对面坐着的不是个异姓将军,而是李氏的上位者。
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严瑢又道:“陛下为全与老国公的情义,按下了所有对李晟不利的事,待到李晟和李姌大婚,姻亲绑定权力……”
“也不一定是坏事!”严彧冷笑一声,“我日前进宫与陛下商讨西北之事,陛下早有心思调李牧远离京都是非,这是何意?”
严瑢一愣:“让李牧去西北?”
“对!那个大将军府一派糜乱,李开阳端方却软弱,做不得主,倒是他生的这个儿子,英武刚毅,有胆有识又掌兵,有济世报国、光前裕后之心。陛下把他放在西北父王麾下,既是历练也是监管,想来旨意最晚在李姌大婚后也该发了!”
严瑢双眸挑亮:“你的意思,陛下要对中宫势力动手了?”
调走李牧,既是对他的保护,也是对他的防范,放在平王眼皮底下,陛下最放心不过。看似对老国公的恩宠,实则全是陛下的缓兵之计,联姻之后,一网打尽,龙座上那个终日昏昏沉迷丹道的老人,是这个意思么?
严瑢胸腔中一时激荡不已,中宫势力盘根错节,裹挟圣意,他行事也颇多掣肘,如今不免期待局势翻转,思量着道:“那我手里指向中宫和长公主的案子……”
“封存要证,寻个活口结掉,待时机成熟再论,方是掀翻贼船的巨浪!”
“嗯,我也是这个意思。还有,你说康王有夺嫡之心么?”
严彧眼锋锐利:“大哥可是有何发现?”
严瑢摇头:“没,不过是一闪而过的念头,万幸是家里,说说也无妨。”
两人聊了许久,严瑢伸手去倒茶,视线又落在了严彧腰间的荷包上。这东西从严彧一进来他便见到了。严彧极少带这些零碎东西,小芾棠曾给他做过一个,至今还被他收在柜子里,声称是舍不得用,如今这个倒是显摆得很。
严彧摸着那荷包道:“郡主送的,生辰礼。”
语气不乏炫耀。
严瑢一笑:“我又没问。”
严彧挠挠额角,淡笑不语。
严瑢又道:“你的生辰不是还有一个月?礼物收得倒是早。想要什么,大哥提前准备。”
“大哥送什么我都喜欢。”
说话间门口探进来个小脑袋,小芾棠扒着门朝里望:“大哥、二哥,你们聊完了吗?”
严瑢点点头,百灵一样的小姑娘便轻快地迈了进来,手里捏了张帖子,笑盈盈道:“卫国公府要开初荷宴,适才云熙姐姐亲自送了帖子来,十二分诚挚地邀请我们一道去!”
严彧往年留京时日都不长,并不尽知京中贵府这些路数,遂道:“又赏花?这回是什么名堂?”
严瑢笑着解释:“不过是往来走动的由头罢了。卫国公缠绵病榻多年,其夫人又是个不堪顶事的,世子还年幼,只能嫡小姐苦苦支撑,人情上不免势弱,即便有太后照应着,也属不易。”
“哦,都请谁?”
“具是各府年轻一辈,偶尔也有些夫人借机给自家小辈相看良缘。”
严彧一笑:“那我不去了。”
严瑢道:“我也不去。”
小芾棠急了:“人家云熙姐姐亲自登门递帖子,你们别太过分!”
见两位哥哥都不以为意,她朝严瑢凑过去,扯着他袍袖摇了几下,开始撒娇:“大哥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有陆海潘江之才,有匡国济时之志,向来是我辈楷模,你若不去,那初荷宴上徒留一干纨绔浪荡子,该有多无趣?也对不住云熙姐姐亲自上门请一趟,大哥说是不是这个理?好大哥,你去嘛,去吧!”
严瑢被她霹雳吧啦一通话说得好笑,捏着她肉乎乎的脸蛋道:“你这夸人的词儿跟谁学得,哪儿来的这套理?”
小芾棠挥手挡掉那只大手,揉着小脸道:“夸你的词儿具是云熙姐姐原话,你瞧瞧你在姐姐们心中地位多高!云熙姐姐热情相邀,你便忍心叫她失望?”
她如此一说,唐云熙红着耳根垂眸娇羞的模样便又在他脑中浮出来。
严彧藏笑道:“大哥去吧,莫辜负了美人一番心意!”
严瑢面色肃然:“事关女儿家名节,二弟慎言。”
严彧笑出声来,自己这位大哥,真真板正得可以!
小芾棠回头看向二哥,似才留意到他腰间多了个东西,她凑过去打量道:“二哥何时有这样一个荷包?还蛮好看!”又微微躬身,招手轻嗅,“装得香料,淡淡的,挺好闻……可我记得你说不爱用这些东西!”
“我偶尔也用一用。”
小芾棠仰望他那眼尾藏笑又毫无羞愧的模样,小嘴一撇,娇声道:“初荷宴你爱去不去,我找梅姐姐一起去!”说完轻哼一声出了门,她就不信搞不定这俩哥哥!
梅香阁里,连枝灯照得屋内通明雪亮。梅爻卸去钗环坐在案前,望着身前一盒子话本子失神。
那是日入时分洛云给她送初荷宴的帖子时,一并送来的。
已是第三批了。
最早送来的那些,多是风月故事,偶有些艳情句子,诸如劲瘦腰身极为用力,尚不算露骨,她当故事读倒也得趣。到第二批时,便颇多技巧,她脸红心跳地读下去,总会下意识代入那个人的样子,宽肩阔背,肌肉贲张,他与她近亲的画面挥之不去,几次湿了小衣。
这次送来的她随手翻了几册,具是图绘,愈发大胆,看得她脸热心慌,慌完了便觉得,得停一停了。
侧头瞥见请帖上那几行娟秀小字,她不免又想,唐云熙这等高门贵女,送书送得如此有门道,必定也是看过的,虞晚也看过了罢?
又想起画舫里那些跟李姌玩到一处的少男少女,具是世家贵胄。
她不免轻叹,来京前他父王和二哥还忧心她野肆不羁,在京中贵女中失了仪德惹人笑去,是以她小心谨慎,倒不知她才是那个最没见识的!
她收起话本子,刚要唤风秀备水沐浴,便见风秀拿着封信进了门:“小姐,家书!”
梅爻接过来看,渐渐脸色便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