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离又回了扶光府上。
梅爻亲自去送他,跟扶光说她认识个好大夫,不日便可到京,或可医如离离魂之症。
彼时如离站在扶光身旁,却变了卦:“我仔细想了想,觉着眼下甚好,倒不急于记起前尘往事。若那往事里我身世凄惨,亦或还有何乱缘,倒是麻烦。”
梅爻气得想揍人。
扶光安抚道:“妹妹有心了,且等名医到京,我来劝他。”
从公主府出来,明晃晃的日头灼得人睁不开眼,蝉鸣嘶嘶,从枝条茂叶中透出来,愈发显得燥热。
梅爻坐在马车里,隔窗听梅六讲几天后的晾经法会。
“慈恩寺每年六月初六的翻经节可热闹了!一些平日里珍藏难得一见的经卷,也会搬出来晒晒,引得朝野名流、拥趸信众乃至方外高人趋之若鹜。现场还有祈福法会,早几年太后和皇后也去过,声望便越来越高。京中贵户们这时候会捐些香火钱,咱们府也捐过,今年还照旧吧?”
梅爻嗯了一声,梅六又道:“这回中宫被废,太后欠安,颇不太平,听说怡贵妃会带着几位娘娘和一些亲贵、命妇,去为太后和陛下祈福。要我说,颇像是山中无老虎,猴子要耍威风了!”
“她攥着后宫实权,却无实名,总要寻些彰显威望的场合。”
马车驶上繁华大街,车帘落下,梅爻闭眼小憩。耳听外面传来叫卖声,忽又睁了眼道:“停车!”
风秀道:“小姐有事?”
“那外面有卖糍糕的,风秀你去买点,分成两份,着人给他送一份去。”
“他?严将军么?小姐可有要捎的话?”
“没有,若问便说是我想吃,顺道也给他尝尝。”
风秀不解:“小姐想吃,奴婢着小厨房做便是,保准比卖的还好!再说,这也非是什么矜贵之物,就这么送去平王府……”
“你不晓得!日前唐云熙给大公子送东西,他便来嫌我。可这等事,贵在有情自愿,却不可逼迫、比较。我若在此时,也费尽心思做些什么给他送去,那才是费力不讨好。且这等事不能惯着,若回回都百般讲究才能拿得出手,那必得一次比一次用心,倘有一回简拙了,反倒生出怨怼,倒不如随意些,才是长久之道。”
风秀怔怔的,未想过送个糕也诸多讲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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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六那日一早,慈恩寺因有皇妃祈福,百姓们只在寺外叩首祈拜。
一入寺门先有个功德箱,有执笔沙弥书录今日诸位菩萨之功德。梅六递上银票,合十一拜道:“文山郡主愿以此清净之资财,供养三宝,广结善缘!”
那小沙弥还礼致谢:“贵人之功德,将如繁星升空,普照十方,贵人必将福寿绵长!”
凤舞在小姐软舆侧蛐蛐:“这钱给他换句吉祥话,要是给端王,能买个六品官!”
夜影冷哼一声:“那可不是买官,那是阴司买路钱!”
梅爻瞥他俩一眼:“佛门净地,少胡说。”
一行人沿青砖石道入内,山寺喜庆却不显喧嚣。今日来的贵人们暂歇在斋堂,梅爻与各位贵人相互见礼,虞妃仍似以往一般,十分热络地牵了她的手闲话。她不自在,不着痕迹地抽出手来,说了几句便去了别处。
吉时到,有披了法衣的僧侣引着众人出斋堂,往大雄宝殿去,祈福法会将在大殿前举行,殿后是藏经阁,晾经便在那里。
在主持的唱诵下,怡贵妃一身明黄色吉服,头上三层七凤金冠,只比皇后的凤冠少了颗东珠,妆容艳艳,威仪赫赫,接受满院朝拜,倒真有些凤驾临凡的派头。
法会开始,寺中高僧领着诸位贵人上香、献花、供奉、礼拜、诵经、发愿,一圈儿行下来已近午时,院中备了素斋招待吃
惯了珍馐的贵人们,梅爻跟着用了些,胃口淡淡。
饭后全寺又大张旗鼓地恭送怡贵妃回銮,看着依仗浩浩荡荡消失在山脚,才算圆了这场法事。
解了封,开始有民众陆续进寺祈福求经。梅爻没急着走,返回去替她在南线战场上的父兄求了求中原的神佛,保佑他们旗开得胜,之后便溜达去了藏经阁。
藏经阁正热闹着,有饱学之士正在与寺中高僧辩经,一旁焚香煮茶,围了一圈看客。
梅爻听了一会儿,确觉机锋巧妙,启慧开智,只是那白衣公子胜负心重,在大和尚的从容淡定前,先已着了相。她不禁想若是大哥还在,可会下场论一论,又会是何样风姿?
身旁有人小声嘀咕:
“圆觉大师自幼寄身佛门,少时得道,许公子虽也是无双的见识,在他面前到底还是弱了些。”
“那是自然,这么些年来唯一辨赢过圆觉大师的,只有个容先生。可惜老先生遁世,倒不知隐去了哪里,是否有门徒承袭衣钵?”
“我听说他是去了西北!那时候的西北可不比当下,戎狄正猖狂,只盼老先生顺遂安康吧!”
“怎么跑那儿去,兵荒马乱的……”
“那不知,大儒的想法谁可揣得?”
俩人闲话间,场上辩经已结束,白衣稽首,大和尚敬茶,场内一时叫好的有,唏嘘的也有,议论纷纷。
梅爻身后忽地响起个声音:“郡主对禅道也有兴趣?”
她回身,是李茂!
他一袭月白锦衣,簪玉佩香,眉目温润,端的一副兰玉之姿。
单凭这一身风雅气韵,谁能相信他会偷藏她一双绣鞋?
她仰头道:“我不通禅道,凑个热闹而已。”
对她这明显无趣之语,李茂却不介意,淡笑道:“观今之世,朝堂巷里参禅论道者不知凡几,解说经典者亦是汗牛充栋,言出必有道法自然、见性成佛,倒少见郡主这般真性情的,依我说,郡主才是真佛!”
马屁拍得可脸不红心不跳!
梅爻不由地轻笑:“康王殿下举轻若重,以雅就俗,才真是明心见性!”
他挑唇一笑:“我那边备了上好香茗,敢请郡主移驾饮一杯?”
“实在抱歉,我还约了人……”
“你莫不是怕我?”
梅爻敛了笑:“康王殿下想同我说什么?”
他侧身抬手:“郡主请!”
她略一迟疑,随他去了藏经阁后方的禅房,风秀、霜启及凤舞跟在身后,静檀看了眼三人,见主子未表态,便也默默跟上。
那是间十分宽敞雅致的房间,虽无名贵饰物,却处处透着讲究。临窗对着一片繁花修竹,山石成趣,窗侧案上焚着檀香,摆着几卷经书。其下一方卧席一只凭几,两个蒲团,一方矮桌,桌上正汩汩煮着冲茶之水。
李茂道:“随便坐。”
风秀挪了个蒲团到边上,扶着梅爻坐下。李茂坐于她对面,温盏量茶,又取了火上煨着的汤瓶点水调之。
梅爻却无心思陪他点茶闲话,只道:“殿下有话请明言。”
他抬眸:“郡主如今,连与我闲话几句的兴致也无了么?”
“殿下自己做过什么,当无需我挑明。”
他复低头以筅击拂,缓缓道:“挑明又如何?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倾慕郡主,所行不过是爱而不得之人的卑微自伤,却未敢妨害君主丝毫,郡主何需生出如此戒备,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说话间置托谢茶:“尝尝。”
梅爻望向那黑盏白汤,倒是一手好茶艺。
他先自己喝了一口,又看向她。
她只得端起来尝了一口,却无暇细品,放下茶盏道:“殿下雅韵深致,梅爻却是个俗人,何苦为我生出执念。”
他晦涩一笑:“爱不重不生娑婆,我亦是肉身凡胎,自然免不了俗念。不过郡主放心,我不会强迫你做什么。我今日约郡主前来,既为表明心迹,也为使郡主安心,话既已说开,只望郡主莫要将我视作淫诡之人,刻意远之。”
他讲得坦白而又诚恳,倒叫梅爻愣了一瞬。
见她不语,他又道:“自然,这也只是我一方之愿,若郡主仍是介怀,我亦无可辩白,竭力退避便是,尽可能不去讨郡主嫌厌。”
似想起什么,又道:“哦,还有我母妃,我所思所行她并非全然知晓,在她心中,郡主依旧是能与之贴心说话之人,她半生艰难,若有冒犯,还请郡主海涵。”
这话真是卑微之极。
梅爻沉声道:“殿下言重了!殿下的意思我明白了,只要殿下言出守诺,我亦不会不识抬举,望我们相安无事,互不相扰。”
他望着她忽地一笑,待那笑慢慢散去,才吐出一个字来:“好。”
梅爻捧起桌上漆盏,将微温的茶一饮而尽,放下起身告辞,开口客气又疏离:“多谢殿下款待,梅爻告辞了,殿下留步!”
李茂目送她一行出去,直到看不见人影儿,才从怀里摸出封信。这信他方才没用上,小郡主到底还是单纯仁善了些,可越是如此,越是叫他着迷。她似一只漂亮的幼狸,虽也有锋利指爪,可到底还是小了些。
从慈恩寺回府的马车上,梅爻闭目浅歇,可风秀晓得小姐并未睡着。她忍不住道:“康王今日可怜兮兮的一番话,小姐信么?”
梅爻睁开了眼。
风秀自北上,每每盯着娇得花儿一样的小姐,便老有种不安,那感觉大抵就像是守着惹人觊觎的宝贝,可自己能力有限,生怕出点什么差池。
她晓得小姐自长大些便不乏倾慕者,只是彼时身在南境,她是蛮王娇宠在掌心的公主,高高在上,除了那个叫小玉的奚奴,倒也无人敢冒犯,她也不必提心吊胆。
此时却不同,来京不足半年,她们大大小小的坑已踩了不少,小姐罪也遭了几茬,那些尴尬和苦楚,是她在南境长这么大加到一起也不曾有过的。而眼前这个对她有非分之想的人,是个皇子、王爷,他再不受宠,其身份地位亦在小姐之上,天然便决定了他若想对她做什么,会有更多资源和手段!
梅爻见风秀一脸忧色,安慰道:“我其实也未全然信他,可只要他不再有之前那等妄行,我也无需反应太过。我眼下质于京中,身系文山,而他的身份摆在那儿,也不好闹僵。他此番肯自降身份,连带着将虞妃也拉下来讲,我且认为他是有诚意的吧。”
风秀仍旧不安,却也只道:“小姐心里有底便好。”
梅爻泄了口气:“其实这都不算大事,我近来忧心的是如离,他拿着那个东西,还不晓得要做什么?说起来他在府上这些日子,我越发觉得他像大哥……央宗怎的还不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