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梅爻的车驾距文山还有三十里,便听到远处传来浑厚的号角声。

梅溯洪亮的声音带着笑:“幺儿,老四来接你啦!”

梅爻挑帘望去,只见官道两侧旌旗猎猎,南境铁骑分列而立,甲胄在骄阳下闪着寒芒。最前方一匹红棕战马昂首而立,马背上的年轻将领轻甲红袍,面如刀裁,棱角分明,眉眼却温柔,正是梅安最小的义子,梅挚。

“恭迎王女归来!”

梅挚翻身下马,单膝触地,身后铁骑齐刷刷按刀行礼,甲胄碰撞声和着恭迎之声如雷般滚过。

“王上特命我来迎你和诸位哥哥!”梅挚抬头,嘴角笑意张扬,“回家啦,幺儿!”

梅爻眼眶一热。

她与梅挚年岁最近,自小玩在一处。两位嫡亲的哥哥长她太多,素来拿她当瓷娃娃护着。梅煦、梅信守礼,总隔着主仆分寸,只梅挚会同她混打胡闹。

她跳下车,不管不顾地朝他扑过去,额头撞在肩甲上:“梅挚哥哥!”

梅挚被她撞得晃了晃,笑着一把托住她胳膊:“轻点儿!”掌心按在她发顶,推了推,见她眼尾水光,他声音低下来:“哭什么?回来了不是?”

雄浑的号角声中,蛮王四子并辔而行,梅溯居中,梅挚稍后,梅煦和梅信分列两侧,其后是烈烈纛旗,南境铁骑拱卫着銮舆从容行进,盖檐的铜铃随车轻摇,清越之音一声声荡漾开去。

这一幕看得白砚声啧啧不已,梅三小姐在南境的尊崇,可超过了大齐的公主。

入城前,十名黑袍巫祝早已在鸾神祭坛前恭候多时。

大巫手持金杖,丈首鸾鸟目镶血珀,在日光下泛着红光。一身大红礼服的梅爻缓缓行近,沿着石阶榻上丈余高台。

大巫忽然高举金杖,杖尾重重顿地,“咚”一声,惊起四周铜铃震鸣,十巫挥袖起舞,黑袍翻腾,古老的咒言在铜铃声中如九天玄音。

梅爻玉立中央,似一团火焰般耀目。大巫的金杖忽地横划,鸾首擦过祭坛圣火,“轰”一声,一道赤焰自鸾鸟口中喷出,火舌跃向梅爻头顶丈余,似一只展翅腾空的火凤。热浪掀动梅爻发丝和帔帛,火光为她镀了一层金辉。

“引凤归巢——”大巫的声音低沉却穿透力十足,“鸾神佑我王女!”

梅溯盯着火焰微微皱眉:“这巫礼我怎的没见过?”

梅挚轻笑:“新加的,去秽气……”

进城前,梅爻又去拜了天麓神庙的母妃。

神庙依山而建,踏过一级级青石阶,便现暮色下的殿门。浮黎的玉像立在光影交界处,余晖从此落,晨曦从此生。她眉眼弯弯,唇角扬起,玉影生姿,额间那抹火焰纹刻入冰肌玉骨,艳丽中带着神圣——月召的神主,如今是南境十六族的鸾神圣使。

梅爻跪在蒲团上,发现神台前供着一束雪焰兰,雪白的花瓣,赤红的花蕊,细闻还有丝丝冷香。她晓得是父王来过,每月初一他都会来,在殿中陪母妃到天明。

梅爻忽然俯身,将额头贴向玉像裙裾,冰凉渐渐染上了体温,恍惚间有双温柔的手轻轻柔在她头顶。

“阿娘……”

喉间突然哽住,她想说南粤已灭,想说大哥还活着,想说她又见到了心爱的人,只是没办法在一起……最终却只紧紧抱住玉像底座,把脸埋进了冰冷的褶皱里。

“我好想你啊,阿娘。”

暮色沉沉中,梅安已在府门外徘徊多时。

已过不惑的男人,身形依然挺拔如松,宽肩窄腰裹在暗纹锦袍下,行动间仪态卓然。

那副斧凿般深邃的面庞上,眉飞入鬓,其下是双暗金色深瞳,冷时散着猛兽盯视猎物的寒光,温柔起来,亦曾是令月召和大齐公主一眼沦陷的深渊。唇薄淡如刀锋,下颌线条凌厉,浮黎去世后他蓄了短髯,又平添了一丝沧桑肃杀。

夜风扬起他半束的长发,发间那枚狼牙玉扣泛着幽光,几缕银丝散落鬓角,未显老态,反淬出了经年杀伐沉淀的威仪。

远处传来铜铃响,梅安瞳孔微缩,只见街头四骑开道,后面那架鎏金銮舆的车帘掀起一角,他的小女儿正探出半张脸,巴巴望过来。

“阿爹!”

车未停稳,梅爻已纵身跃下。火红的裙裾在风中绽开,像极了当年浮黎扑进他怀里的样子。梅安下意识张开双臂,被撞的后退半步,却大笑着一把搂住:“莽莽撞撞的,像谁?”

梅爻把脸埋在他胸前蹭了又蹭,仰脸看了眼父王带笑的眉眼,又把头埋了回去。

府里的洗尘宴闹到三更才散,梅爻强撑着倦意洗漱罢,一沾枕头便沉沉睡去。

风秀在外间守夜,朦胧中听得帐内几声呓语,只当小姐翻身,拢了拢被子又睡去,直到里间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叫:“彧哥哥跑啊——”

檐下宿鸟被惊得扑簌簌飞起,霜启按剑站到檐下时,风秀已挑开了小姐帷幔。梅爻正蜷坐榻上,中衣被冷汗浸湿,黏在单薄的脊背上,双手紧紧抓着锦被,胸脯起起伏伏。

这一幕,过去两年里风秀见了好多回。

“是梦,只是梦……”风秀握着她颤抖的指尖,触手微凉。

“有暗杀……”梅爻瞳孔仍是虚的,仿佛还陷在那片血光里,“弯刀……要砍到他后心了……”

风秀拿帕子沾了沾她汗涔涔的额角:“想是二爷路上遇到了,您便多思……那伙盐枭二爷已清理干净,您不是还见了……”话未说完,怀里一沉。

梅爻突然靠过来,头抵在她腰腹上,温热的眼泪沾湿了寝衣。

她听见小姐破碎的气音:“我好想他……”

门外的霜启默默松了松握剑的指节。

京城外的听云驿中,此刻正火光冲天,呼喊声撕裂了寂静的夜空。

火是后厨蹿起来的,最先漫过了贵客住的西厢,眨眼间便吞噬了大半个驿馆。梁木不堪烈焰焚灼扭曲变形,火星如流萤般飞溅。浓烟翻滚着四下乱灌,呛得人睁不开眼。

厮中军马受了惊,嘶鸣着挣脱了缰绳,在院中横冲直撞,卫兵们手忙脚乱地阻拦,反倒撞翻了救火的水桶。

“唧筒坏了!快去提水!”

慌乱的仆役们拎着水桶四下跑动,泼出去的水腾起白雾,很快又被火舌吞没。

混乱中,严彧护着一个身披着湿棉被的人踉跄着冲出火场。

数名黑衣人自浓烟中现身,刀光如雪,直取二人。严彧回身抵挡,那被他护着的人跌跌撞撞地躲避奔逃。

“轰!”

回廊上一根木梁轰然砸落,火星混着烟尘暴起,阻断了去路。同一刻,一柄长剑直朝着那披被之人的后心刺去!

“噗!”

利刃穿被入肉的闷响淹没在四周坍塌的轰鸣声中。披被之人身形一僵,缓缓跪倒,棉被滑落,露出一张痛苦的脸,他的嘴角溢出血沫,眼中带着恐惧栽倒在地。

“殿下!”

严彧悲愤的嘶吼,甩开纠缠他的黑衣人冲过去,扑抱起了地上的尸体,颤抖着手指去试其鼻息,然后仰天长啸。

黑衣人相顾对视,再不恋战,转身四散在滚滚的浓烟中。

火势已彻底失控。

烈焰吞噬了整座驿馆,这般狠绝的手段,分明是要毁灭掉一切痕迹。

严彧勒马立于驿馆外,玄甲映着火光,明灭不定。他身后,集结起来的仪卫已整顿完毕,几个礼部官狼狈不堪地挤在队伍中间,官袍上沾满了灰尘,脸上犹带惊惶。他们看看那冲天大火,又望向那两个被肃羽捆了的仆役——为防止他们咬舌,连嘴都是被堵住的——直到此刻才恍然惊觉,这是一场杀局!

“扯掉纛旗!”

严彧声音冷硬。

看着仪卫们窸窸窣窣地动手,将旌旗尽数撤下。礼官们面面相觑,却无人敢问,该他们看顾的“贵人”去了哪里——李啠的衣衫穿在了驿丞身上,那驿丞已葬身火海。

晨曦如薄刃,一点点剖开夜色,将马上西北杀神冷肃的面庞照亮。

“出发!”

严彧一声令下,马蹄声起,一行背着火光,迎着晨曦向着京城开去。

礼官们心知,那座巍峨的皇城中还有一场博弈正等着,而他们,都是见证。

废弃了两年的太子府中,草木透着野肆的生机。大门并未上锁,因也无人来此晦气的地方驻足。

李享站在昔日李啠会客办差的堂中,他打量着早已蒙尘的书册,没了体温的桌案,又望向廊下生了杂草的青石砖——那里早没了等着觐见的臣工,只有几个黑衣人垂首肃立。

“确定死了?”

李享声音比晨露还凉。

“一剑穿胸,属下们确定!”答话的黑衣人一身血腥。

“辛苦

!”李享忽然笑了,“领了赏,便永远消失吧!”

“嗖——”

几声破空音带着数点寒芒闪过,几个黑衣还未从“领赏”的喜悦中回神,脸上贪婪的喜色便已凝固,他们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到冷箭穿胸而过。

有人想要开口,却只有血从嘴角溢出来。

李享从堂中踱出来,冷眼看着几个经历一夜厮杀又快马疾驰的属下,在自己跟前缓缓倒下,连闭眼都来不及。

“三哥,我替你报仇了!”

李享嘴角噙着笑,像只从暗夜里探出头的鬼魅。

一阵风过,影壁前忽然闪过一道身影。

李享的笑容骤然凝固,竟觉自己眼花了。

在灰白的天光中,那道月白身影静静立在影壁前,如梦似幻,面容竟与李啠分毫不差。

“你……你是人是鬼?”

李享嗓音发紧,手指无意识掐进掌心。

那月白身影缓缓走近,一步,两步,声音温润如昔:“好久不见了九弟,怎么有空来这里?”

李享下意识后退,一步两步,鞋子磕在石阶的边缘。

晨光渐亮,他死死盯着对方脚下,一道清晰的影子从李啠脚下长出,投在他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