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渐亮,晨曦打在寿安殿的高墙上,映出几枝疏密错落的花影。檐下花叶上的露水散着细碎的光,像洒了一把碎琉璃。
晨起洒扫庭院的宫人,出屋便见李茂正坐在台阶上,衣衫还是昨日的。
伺候李茂衣食的老宫人也起来了,往李茂身上加了件披风,恭谨道:“主子这是一夜未眠?”
“可有消息?”
李茂直视着紧闭的院门,攥紧的拳头未曾松开。
“娘娘叫山岚姑娘传话来,说寅时初,陆离夜叩寝殿,请走了陛下。”
李茂的手微微颤了下,缓缓松了。
“主子回屋吧,您身子骨本就弱,便是铁打的,不睡觉也不成……”
“好。”
李茂随口应了,由着老宫人扶进了屋。
屋里昏暗,老宫人不留神踢到个东西,待拾起来细看,竟是那枚御赐的螭龙镇纸,只有一半,另一半不知去了哪里。
老宫人噗通一下跪倒,连连叩头:“奴婢该死!老眼昏花竟没瞧见……”
“起来吧。”
李茂并未动怒,只凉凉望着那半截东西,那是他日前当着李享的面摔断的。
数日前这个九弟破天荒来看他,他曾愤怒于两人相争,同是肮脏手段,他被废为庶人,关进了高墙,而李享只是削爵,还能安然行走于光天化日之下。
眼下再见李享,他强忍着一腔怨忿,以三哥李啠的身份好生招呼他。
李享看他的眼神,起初是怀疑,之后讥讽,再便是可怜。
直到他说出那句:“待孤回京继承大宝,九弟,我定恢复你的王位!”
李享瞳孔骤缩!李茂从他眼中看到了疯癫带笑的自己。
他忽而又一怔,脸上的笑容变成了惊骇,直直望向李享身后:“扶、扶光……你别过来,不是我放的火……我是三哥啊……火……烧死,都烧死!你别过来啊——”
他喊叫着抄起个东西朝门口砸去,那枚螭龙镇纸断成了两半。
“可惜啊九弟……”李茂唇角勾起,“你终究只是当棋子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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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太子府中,李享抵在石阶边缘,退无可退。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这张脸,活生生的李啠!分明前一刻,他的死士还信誓旦旦说他被一剑穿胸,绝无生还的可能,可眼下,他就站在这里,完好无虞,连衣袍都未沾染一丝血迹。
“不可能……”李享嗓音嘶哑,似是从喉咙挤出来,“人呢!给我射死他!快射死他!”
李享疯了般大叫,却再未见有冷箭放出来。
李啠轻声叹息:“九弟,你总是这般……”
话音未落,李享突然暴起,抓起地上死士的长剑,猛地朝李啠扑过去。他出手全无章法,却狠辣至极。李啠未料他疯癫至此,仓皇后退,眼看剑尖便要划向咽喉,却听“当”一声,长剑落地。
李享一条腿猛地一屈,整个人重重摔在了地上。
墙根的阴影里,陆离慢条斯理地捻着一颗石子,嘴角噙着冷笑。
“陛下驾到!”
影壁后传来高盛尖细的嗓音,李享浑身一颤。
李琞一身常服,在高盛和恭亲王李慎的搀扶下缓缓行来。他行得很慢,像是每一步都碾在心尖上,晨光映照着他苍老的面容,眼底凝着深不见底的寒意。
李啠早已退至一侧,垂首恭立。
李享伏在地上,额头抵着青砖,一动不动,仿佛废园中的一座弃雕。
李琞松开高盛的手,独自往前走了几步,在李享跟前弯下腰。
“朕多希望,没有在这见到你。”
他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钝刀,缓缓割开血肉。
李享身体微微发抖,仍旧死死贴着地面,不肯抬头。
“抬起头看朕!”
李琞声音突然拔高,带着压抑了许久的怒气和痛楚。
李享终于缓缓直起身,眼眶潮红。他望向李琞,见他眼里亦是血丝,苍老的面容上,是深深的失望和疲惫。
“朕曾以为,你是朕几个儿子中,难得不耽享乐、明理上进、才情俱佳的一个。”
李琞声音发颤,喉结滚动间,像咽下某种难吞的苦果:“可朕今日才明白,你最致命的短处,是不孝!”
李享身体抖了一下,嘴唇翕动,却终是一字辩白也没有。
李琞盯着他,眼底的痛意和怒意翻腾,声音又哑又厉:“朕为了保你,让你的母族担了所有罪责!可你呢,你还不知收敛!害了你四哥仍不知悔改,如今又对三哥下手!”
他呼吸急促,指着李享的手指哆嗦:“目无尊长,残杀手足……你简直丧心病狂!”
最后一句话落下,院中一片死寂,在场人仿佛连呼吸都要凝滞。
李享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砸在李琞脚下,洇出一片深色。他缓缓俯下身,额头触地,一字一句道:“儿臣……知罪!”
李琞良久无语,待气息稍稳,挥了挥衣袖,尽显疲惫:“押下去吧……”
李享被禁卫拖走,几步之外突然回头,望着李啠扯出一丝冷笑。
李啠始终垂首,直到看到身前绣着金龙暗纹的衣袍,才缓缓抬头,对上李琞一双复杂的眉色。
“你可恨朕?”
李琞龙目幽深,听不出是试探还是安抚。
李啠提袍下跪,叩首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草民,不敢有怨恨。”
“草民?”李琞咀嚼着这个词,忽然短促地笑了一声,“还是怨恨朕啊。”
荒园寂静,只有风拂过蒿草的轻音。李啠脊背又往下沉了几分。
李琞目光掠过院中疯长的蒿草,墙根里的竟有一人多高。
“高盛。
“老奴在。”
“叫人收拾一下吧。”
“是……三殿下现下的住处?”
李琞冷眼看向跪着的李啠,从鼻子里逸出一声轻哼:“谁接回来的,谁管!”
陆离挑了挑眉。
陛下不赐府邸,陆离将李啠送到了静溪园,跟容老一起养鸭子。
这地方李啠并不陌生。幼时母后尚在,每年盛夏都会带他来此避暑。他爱这儿的野趣,可又觉这儿太“野”,没有东宫热闹。可在南境过了两年清茶淡饭、无人问津的日子后,竟觉风中草木气味儿都透着亲切。
几只白鸭懒洋洋地游来游去,他蹲在岸边,手里捏着一把谷粒,只轻轻一洒,它们便嘎嘎叫着,扑棱棱朝他游过来,搅出一湖碎光。
他想起幼时也曾在此处喂鸭子,那时身后跟着成群的宫人,母后含笑望着,凉风习习,满心惬意。
而今身后空无一人,只不远处一袭素衫,执杖而立,朝他微微颔首。
命运兜转一圈,又将他送回
了原点。
他起身,拍了拍手,朝容师傅走去。
多年未见,西北风沙让这个老头更清瘦了,但性情好似柔和许多,不似早年诸般苛责。那双眼睛满是皱纹,眼神淡泊,只偶尔掠过一丝锐芒,显出他并非寻常山村野老。
容崇恩也在观察他。眼下虽是一介庶民,其行止仍存着东宫时的气度,只眉宇间多了些谨慎。当年监国时锐意进取,如今再论及朝局,其应对倒极其含蓄。
“许久未这般自在地喂食了,”李啠浅笑,“从前不觉这山野之趣可贵,现下颇觉难得。”
容崇恩捻须微笑:“境由心生,殿下这是参透了。”
远处容桉备好了茶点,带着下人退到了十余步外。
茶烟袅袅间,容老忽然开口:“殿下可还记得,七年前西北进献的那批骏马?”
李啠执壶的手微微一顿,茶水却稳稳注入杯中,他恭敬地捧到容老面前:“师傅请用茶。”
京中权贵热衷赛马,西北每年都会送宝马进京,那批马当年轰动一时。
李啠答道:“自然记得。”
容崇恩轻啜香茗,嗓音温淡:“其中有匹墨驹,额间一点白,性子烈得很,能生生挣断铁链。”
“陛下命人饿了它三日,又一通鞭打,”李啠接口道,“那马反而伤了三位驯马师,陛下一怒之下便要杀了它,最后……”
“最后是殿下求情,将它放归山林。”容崇恩放下茶盏,“殿下可知那马后来如何?”
“如何?”
“它被射杀了,陛下的令。”
溪边白鸭扑棱着翅膀上岸,嘎嘎叫着从两人身前晃过。
“今年平王也带回来一批宝马。”容崇恩忽而抬眸,“若再遇此等烈种,殿下是杀,还是纵?”
李啠凝视着茶汤里自己的倒影,不知师傅口中这马,是指西北军,还是南境,亦或是几次陷害他的李享,更甚至……是指严彧?
一阵风吹得茂叶哗哗作响,盖过了短暂的沉默。
风中响起容老呵呵的笑声:“日前陆离在御马监挑了匹新驹,那马额间也带白纹,正在训,说是给殿下的……哦,殿下放心,陆离称此马识趣得狠。”
李啠也笑了:“我于南境时,倒时常骑马,如今也懂些驯服之术,纵是马儿骄纵,想来也可应对一二。”
容崇恩却缓缓敛了笑:“其实我方才所问,不过是想提醒殿下——”
“您是想做执缰的人?”
“还是被训的马?”
李啠抚在杯沿的指尖一颤,一滴琥铂色茶汤溅出来,洇开在石桌上。
容崇恩在静溪园里“试金”时,严彧也在忙着跟陛下拉扯。
他的目标很纯粹,就三条,为李啠铺路,替旧储正名,向南境求亲。
可他这纯粹的目标,一条比一条让陛下头疼。
李享的事倒不用怎么审,废太子府中陛下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再加严彧带回来的听云驿的人证,李享已与大宝彻底无缘,是贬是关,只待陛下降下明旨。
只这事之后,老太后已彻底下不来榻。
她看着这根藤上的瓜,一摘再摘,每去一个,都像往她心头剜一刀。这些孩子都是她亲过抱过的,个个都曾围着她祖母奶奶的叫,如今疯的疯,傻的傻,死的死,关的关,她躺在病榻上,气若游丝,只李琞来时才睁了睁眼。
严彧私下问太医,太后这半年来悲过于喜,左不过一两个月的光景。
他在宜寿宫的外殿跪了一夜。
黎明时分,太后召他进去,枯枝般的手摸过他掌心的茧,轻叹道:“这些年,苦了你……”
严彧喉头滚动,嗓子像被东西堵着。
“那个位置……”太后气息微弱,“你当真不要?”
他胸腔里一阵鼓噪,平复了一下才道:“臣自小受的教诲,便是忠君护国……”
“是还想要她吧?”
她一双浑浊的眸子半睁着,却是瞧得明白。
严彧握紧那只枯手:“很想要。”
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太后又闭了眼。
严彧知是自己寒了老人家的心。他心头五味陈杂,轻轻将她的手放回锦被,正待躬身退下,榻上传来老人家虚弱的提点:
“那你要快些呀,我怕我撑不了太久……”
严彧再也绷不住,扑在榻前颤抖起来。
容禄抹了几下眼,上前劝道:“太后不能激动……”
严彧红着眼走出殿外,被明亮的日头灼得刺目,一时只见白茫茫天光,竟什么都辨不清。
李享失势,太子府动工,朝中风向渐转,甚至一些官员已开始往静溪园递帖子。宫中两位年幼皇子不足为虑,众人的心思都系在那位喂鸭的废太子身上。
惟独严彧,把目光投向了寿安殿。
推开殿门时,茶香扑面而来。李茂正执壶分茶,铜壶嘴吐出一道琥珀色的水线,分毫不差地注入两只茶盏。
“到底是西北的阎罗,”李茂推过一盏,嘴角噙着笑,“是来赶尽杀绝的么?”
严彧轻叩茶案,打量着整洁无尘的内室和庭院,随口道:“小了些,殿下可还住得惯?”
李茂勾起一抹轻嘲:“确是不大,不过比起老九的处境,倒也算得上舒适。”
又见严彧盯着落在角落里那半截螭龙镇纸,他悠悠道:“日前老九来看我,恰逢我旧疾复发……”他指尖轻轻划过镇纸断面,“无意竟摔坏了它。东西是好东西,可惜啊,赏错了人。”
“李啠也有几件御赐的旧物,意外损坏……”严彧端起茶盏,“赏是不会赏错的,只是这世间好物,大都不够坚牢。”
“真羡慕三哥,有严将军这等忠属,倒比我们这些血脉更亲。”
“若非知其心性,我也不会孤注一掷。”
“心性?”李茂摇头低笑,“陛下年轻时,不也为胞弟挡过箭?可后来呢?”
殿内铜漏滴答,一声一声敲在寂静里。
“枕边人,亲骨肉,生死兄弟……哪一个不可被论斤称两?”他摩挲着茶盏,“今日喂鸭子的手,来日握了玉玺,一样也会沾血。”
茶汤映出严彧骤冷的眉眼。
李茂懒懒地靠进椅背:“茶凉了……严将军今日来,若为试探……“他点了点自己太阳穴,“大可放心,我这疯癫之人,所求从来不是那方冷座。”
他虚睨向顶上藻井,声音轻得似叹息:“待来日新君登极,赐鸩酒还是白绫……我自会受的。”
最后一缕茶烟袅袅飘散,严彧在李茂阖目浅寐中出了寿安殿。
棋局已至中盘,旧势尽破,新局待立。
为将李啠重新扶上那个位置,阴司里的勾当他做尽了,阎罗帐上的血债又添了几笔。如今明面上的功夫,还需大哥严瑢这般光风霁月的人物来周旋。
严彧刚跨进府门,便觉满院洋溢着莫名的喜气。
堂中平王妃眼角笑纹里都漾着欢喜,正拉着唐云熙的手说体己话。小芾棠像只欢快的雀儿,捧着攒盒非要嫂子尝新做的玫瑰酥。
就连素来沉稳的平王也松了眉宇,品茶的嘴角都抿
着笑。严瑢面上虽还端着,那眼角眉梢的喜色却藏不住。
“这是……”
严彧话音未落,小芾棠已扒上来,往他手里塞了块喜糖:“大嫂有喜啦!咱们府上要添丁啦!”
严彧握糖的手一顿,随即笑着向兄嫂道贺。
余光瞥见唐云熙含羞低头,手指下意识抚上小腹,他眼前蓦地浮现出大哥洞房那晚,梅府潮湿的夜。小狸猫当时死死抠着他肩背,任他咬在她耳畔说些浑话,也不知她听进了几句。
“彧儿?”平王妃忽然唤他,“发什么愣呢?”
严彧回神,才发现众人都带着几分笑意望着自己。他若无其事地笑道:“在想该备什么贺礼。”
莫名想起了小郡主的礼单,他嘴角噙着笑:“我还有块上好的翠玉,正好打只长命锁。”
他刚踏出厅门,小芾棠便提着裙角追了上来。
“二哥方才走神得厉害,”少女歪着头,眼底闪着狡黠的光,“可是在想梅姐姐?”
严彧唇角微绷,却没应声。
“我也想她呢。”小芾棠自顾自絮叨起来,“若不是怕书信惹眼,我定要日日与她讲讲新鲜事……”声音忽地一低,“原以为二哥很快就能将人娶回来的……”
严彧脚步蓦地一顿,小芾棠后半句没敢出口。
严彧步履生风,将小姑娘甩得老远。
太后那句气若游丝的低语忽然响在耳畔:“那你要快些呀……”
若太后……三年孝期,南境的小狸猫怕是再也寻不回来了。
三更响过,平王书房里仍是灯火通明。
阶前长跪一人,肩背挺直,玄色衣袍沾了夜露,眼尾似凝着未干的湿气,却透着灼人的执念。
平王放下军报,抬眼望出去,对视几息后招了招手。
严彧立刻起身上前,因跪得太久膝盖打了下弯,却又不动声色地快步进门。
“父王!”严彧作势要再跪,却被平王拦住。
“你十岁之后,便没再跪过我,也鲜少喊我父王……”
“父王!”严彧仍是执着地跪了下去,“儿子后半生唯此一求,恳请父王帮我!”
“你可知你自己在求什么?”严诚明音沉如铁,“梅安刚吞并了南粤,气焰正是嚣张,这时候你要求娶他的掌珠,与虎口夺食何异?”
“不是夺……”
“在他看来是!”
严诚明指节叩在案上,震得茶盏轻颤:“他血洗南越王庭,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不放过,会信你们儿女情长?他刚接回女儿,会认为这不过是换了个名堂留质!”
严彧目光灼灼,声音沉静的可怕:“我知您与容师傅属意我入主东宫,可若真如此,梅爻另嫁,将无人可以牵制南境!届时南北开战……”
他忽然行至舆图前,手指沿衢州地界划出一道长线:“难道父王要亲自披甲上阵?西北、东海可有守边的良将?还是要儿臣亲征,提枪去杀所爱之人?”
灯火在他刀裁般的面庞上投下阴影,“李啠继位,儿臣镇守此三州。梅爻在,南境铁骑必不会过衢州!梅爻殁——”他喉头滚动,“儿臣便是大齐最利的刀刃!”
一滴泪在他眼角打转,被灯火映成碎金。
平王颤抖的手按在了严彧肩头:“你这是把自己算计了进去啊!若真有那么一天,你便是最惨的一个,一点后路也无……”
严彧重重再拜:“求父王成全!”
严诚明拽着胳膊将他拉起来:“我成全不了你,还是要看陛下的意思……你这是要让陛下以江山为聘啊!”
严彧眸光闪闪:“梅安亦非小气之人,你们可以要对等的嫁妆!”
严诚明一怔,又哈哈大笑:“不错,这兵法喂出来的脑袋,总算没被情情爱爱泡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