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梅府花园,水榭浮香,碧波漾影。

梅爻倚着栏杆,漫不经心撒了把鱼食,成群的锦鲤争相跃动,搅碎了她映在池中的倒影。

远处游廊传来环佩轻响。

二哥院中的老嬷嬷引着五六名女子穿花而过。那些女子皆是与她差不多的年岁,一色的素纱裙,发间没有饰物,却更显得娇媚。

她微微蹙眉:“二哥院里,如今竟这般热闹?”

风秀凑近低语:“小姐你有所不知,这些女子具是南粤旧部献上来的美人。王上不近女色,他们只能往二爷这儿送。”

“二哥喜欢这样的?”

她微微蹙眉。十六族中梅氏这一支,自曾祖以降,多是痴情种。父亲梅安一生只钟情母妃,连大哥梅敇心里也只有一个扶光。

风秀放低声音,促狭一笑:“听小十三说,头批送来的十名美人被退回去后,那些遗老商量了半个晚上,隔天又送来了十名清隽小倌……”

梅爻:“……”

“今日这几个是让杨嬷嬷做主留下的,二爷看都没看。”风秀续道,“不过这事一出,长老们已在张罗着给二爷议亲了。”

不知怎的,梅爻忽然想起被凤舞处理掉的花姑娘。

“幺儿,原来躲在这儿!”

一阵爽朗笑声传来,梅溯大步而来,大马金刀往石台上一坐:“长老们要给你选婿了,哈哈!”

梅爻一愣:“怎么是给我?不是给你议亲么?”

“当然是给你!”梅溯剑眉一挑,“咱们给足了老皇帝面子,既然他不指婚,长老们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梅爻垂眸拍去手上鱼食残渣,沉默不语。

梅溯朝她倾身道:“怎么,不愿意?想他了?”

她别过脸去,耳尖泛红。

梅溯朗声一笑:“你也得体谅长老们。当初送你北上,他们已是咬牙切齿,只碍于南征大计才勉强应允。如今你既归来,我南境兵强马壮,岂有再让王女外嫁的道理?十六族儿郎们还要脸呢!”

他眼中精光一闪:“再者说,他们巴不得寻个由头与北边生些摩擦,暗地里早把刀都磨得锃亮了!”

梅爻猛地转头:“这也是阿爹的意思?”

梅溯支支吾吾:“阿爹……自然也是舍不得你的,这半年来,他不是念叨你便是念叨阿娘……”

梅爻一字一顿:“两年前我及笄时,他亲口应允,夫婿要我自己挑的才算数。”

“这不是给你机会挑嘛!”梅溯见她眼神一凛,立刻又改口哄道,“当然,你也可以……挑不出来!”

他边说边往后退,眼睛紧盯着妹妹那双已攥成拳头的小手,随时打算开溜。

“我就是来知会你一声,三日后天痕山猎场……”

他忽地压低声音,“哦对了,老四已派人往北边散布消息去了,至于怎么传的……”话音未落,人已退在两丈开外,“二哥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最后几个字随着他逃也似的身影,飘远了。

“风秀,你说我要不要病一场?”

风秀不以为然:“小姐,装病也得装得像些,少不得要喝几碗苦药,何苦折腾自己?”顿了顿,又道,“倒不如去猎场上走个过场,挑不中便是,长老们总不能逼您。”

她垂眸摩挲着那枚骨哨,声音轻得几乎要被吹散:“若是知晓他会去相亲,纵使是假,我也会难过的……”

风秀一怔,随即又笑道:“奴婢倒是觉得,让他急一急也不是坏事。”

梅爻眼睫微颤,没有回应,只是将骨哨又攥紧了些。

仪卫司后面的小院,住了几个一等护卫,还空着一间,是昔日小玉住的屋子。

几个护卫正凑在院中打牌,荤话连篇,谁都未料三小姐会进来,乍见院门口那抹鹅黄身影时,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登时噤声,齐刷刷站起身来。

恰凤舞从外头回来,见状先是一愣,随即笑道:“咦,三小姐在呀,今这里的都不当值,属下正想招呼大伙喝酒去呢!”

梅爻随口应道:“好。”

凤舞招招手:“还愣着干什么,走走走!”

几个人七手八脚从脑袋上扯下纸条,呼啦啦跟着凤舞出了院子。

梅爻站在那间空房前,指尖轻轻抵上门板。

无人住的屋子,是这院子里的禁区。

过去两年来,她每每走到院门便会止步,少有的几次进来,心头都像被钝刀磨着,明明空荡荡的雪洞一样,却压得她透不过气。

她推门而入,微潮的霉气扑面而来。

他睡过的床榻,坐过的矮凳,空置的衣架……在最想他的那些日子,她全都一寸寸摸过。唯一留下的东西,是床头那只旧灯笼,纸面已发黄,画上的桃花也褪了色。

他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将它挂在这里的?

“小玉哥哥……”

恍惚间,她仿佛又见那个少年坐在床头,咬着裹帘给自己包扎。灯火昏黄,照不清他的眉眼。

如果你只是小玉哥哥,我们会不会容易一点……”

“可你不是。”她指尖轻轻抚过灯罩,低喃道,“你是平王的公子,是西北的将军,又或许……连这个身份也是假的。”

院中响起脚步声,凤舞去而复返。

他未进门,在阶前站了几息。风卷着叶子在他脚边打了个旋儿,又飘走了。

“小姐,”他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碎什么,“梅六来信,太后……薨了。”

梅爻抚着灯笼的指尖蓦地一颤,涂着蔻丹的指甲,在泛黄的纸面上划出一道细痕。

京中的皇宫,一片缟素。

李琞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他此刻撑着头伏在案前,听着隐隐的哭灵声,说不清心底是何滋味——就在他下旨将李享贬去西北的当夜,太后便薨了。

明明前一日,他还去看过她。

那时容禄还说,太后精神尚可,进了半碗细粥,甚至问起他近日的丹药炼得如何。他坐在榻边陪她说了会儿话,临行前,她还叮嘱他莫要太过操劳。

可不过几个时辰,宜寿宫便哭成了一片。

案上的茶早已凉透,李琞盯着杯中沉底的茶叶,恍惚间似又听见太后在说:“皇帝,你心里装的东西太多,可真正在意的,又有几样?”

几样?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骨肉至亲,江山社稷,从来都是无解的局。为君者,高处不胜寒。

高盛匆匆进殿,声音里透着急切:“陛下,宜寿宫里闹起来了!”

他偷眼觑着陛下神色,硬着头皮道:“诸皇子哭灵,因见三殿下居首,四殿下突然……动了手。”

李琞眉头要拧成麻花,心头烦躁无比。

“名分!”他猛地一拳砸在案上,“都这时候了,还要争这个!一群疯傻癫狂的逆子!”

宜寿宫内,剑拔弩张。

严彧正将李啠护在身后,冷眼对峙着四个皇子:痴傻的李晟、阴郁的李享,还有两个被推出来当枪使的幼弟。惟独李茂安静跪在角落,仿佛与这场闹剧无关。

朝臣们都跪在殿外,开始是抻着脖子朝里望,见陛下来,又都伏地如鹌鹑。

“你算什么东西!”五岁的李淳指着严彧鼻子骂:“哥哥们纵是被废黜,也是皇祖母亲孙!”

恭亲王刚想呵斥,忽见檐下帝王阴沉的脸,遂拔高了嗓音喊道:”陛下到——“

一声落,殿内一片死寂。

李琞抬足进殿,从亲贵们身前缓缓踱过,停在李淳跟前。

他俯身盯住幼子:“朕让你站到前头去,你敢么?”

李淳小脸煞白,惶然地望向李晟,他眼神空空。又望向李享,只得到个冰冷的眼刀。

李琞轻哼一声,又转向了严彧和李啠。

严彧身形未动,仍如铁壁般挡在李啠身前,眼底一片冷肃。

李琞的眼神复杂无比,他死死盯着严彧,心头全是平王觐见时那句,“陛下若要南北永固,彧儿这把剑,便只能悬在南境线上……”

他望着眼前这个混不吝,已能想象到强行将他按在龙座的后果:

他可能会比眼下更加彻底地清洗其他皇子,而南境、西北、东海可能会趁机反扑,平王势力也必将不再保持中立……把他放在边境,既能威慑梅安,也可避免兄弟相残,确然是最好的选择了。

他食指隔空点了点严彧,终是郁忿地吐出一句:“你太心急了……”

李啠上前一步,下跪道:“搅扰灵堂,皆是因我而起,儿子愿领陛下责罚!”

李琞疲惫地挥挥手:“都起来吧,朕不想在太后面前,再闹得人仰马翻!”

他扫视一圈众人,沉声道,“今日不论名分,只论长幼先后。李啠,你是先皇后嫡子,诸皇子中你又最长,你就跪那吧!”

此言一出,李琞眼见着严彧松了口气。

李啠重重叩头,谢恩的声音微微发颤。

一场闹剧后,李琞被扶去歇息,礼官领着众亲贵哭灵,后半场倒也消停。

因太后生前有言丧仪从简,亲自勾掉了法会道场等诸多仪程,丧事办得甚至不如老国丈李明远。

寅时三刻,晨雾未散,李琞站在廊下,望着满目缟素,眼底的血丝在苍白的脸上格外刺目。

“陛下,该起灵了。”高盛躬身道。

李琞回身望了眼灵牌,突然抬手,指向阶下一袭玄衣:“严彧,你来捧灵牌。”

满庭死寂。

礼部尚书陈暨白猛地抬起头:“陛下!捧灵位之人需皇室嫡系,严将军他……”

“他是太后特许的!”平王已不知何时站在了柱影里,掌上托着一卷明黄绢帛,“懿旨称严彧忠勇,特许以子侄礼相送——陈大人要验旨么?”

陈暨白瞧了眼陛下,垂首道:“臣不敢。”

严彧上前单膝跪地,望向楠木灵牌,喉结滚动:“臣领旨。”

严彧捧着灵牌从众人身前缓缓行过,李享的指甲掐进了肉里。

这是皇室嫡系才配执掌的沉重。

场内有心之人忽地想起陛下先前那句,今日不论名分,只论长幼先后。有人偷眼打量,竟觉他捧灵的一幕,与昔年先皇后病逝,李啠捧灵位的姿态如此相像。

“有意思。”李茂在角落里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