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压迫感已然消散, 苏澄只觉得身体轻快了许多。
然而这时候恐怕也逃不掉了。
她看了看长巷尽头的街道,以及远处来来去去的人影。
“什么一比一我可不认,毕竟你之前只是在偷袭我,如果这是某种比赛……你应该事先和我说清楚。”
苏澄没好气地说道, “这位——”
白发男人随手抹去嘴角的血迹。
在他右半边脸上, 苍白皮肤下的血管里, 隐隐流淌起细碎的金芒。
鎏金纹路沿着颧骨横向蜿蜒至鬓角, 如同黄金藤蔓缠绕着皎白大理石,接着是腥红的晕影在眼角染开。
细长的金纹顺着脸颊落下, 一起拼凑出完整的高脚杯图案,杯口斜着挂落一串丰盈的葡萄果实。
灿金与紫红交织着, 映衬那双妖邪的绿眸, 瓷白的肌理下仿佛荡漾着琼浆,越发显得诡艳瘆人。
苏澄:“…………神眷者大人。”
草!
还真是这家伙!
审判所的最高负责人, 教廷的大审判官,也是神眷者,因此身上也会有徽记。
说来就很讽刺。
这家伙是个喜欢疼痛——无论是施予还是承受的虐待狂, 偏偏他受到了欢欣之神的垂怜。
那是追随爱神的次神。
按照书中的记载, 在那位古老神祇麾下,欢欣之神是最炽热的回响,也是最温柔的锋芒。
据说祂的眸中闪烁着群星,众生只要直视, 便会沉溺于无休无止的狂喜, 祂的发间萦绕着月华,世人倘若凝望,就会深陷于如梦如幻的迷境。
酒杯是祂的象征物之一。
“很后悔吧,阁下。”
白发男人随手撩起耳边的碎发, 指尖的血迹抹到耳骨钉钻上。
那一枚枚绿辉幽幽的菱形宝石沾了红色,越发显得妖异。
“你刚才应该说一些更重的惩罚,”他牵起嘴角,“譬如让我的灵魂粉碎之类的,或许还会有点用。”
“是吗,”苏澄冷笑,“那你恐怕就不会答应了吧?你既然早就知道我是谁,那你之所以愿意,不就是觉得自己死不了吗?等等,或许你只是个天生的贱骨头,你就是想享受一下。”
“嗯?”他挑起眉,“所以你是故意的……想让我享受一下?”
苏澄忍不住露出嫌弃眼神,“我只是单纯地想让你吞针,因为你说谎了,我又不知道这样你都不会死。”
“你真的不知道吗?”
白发男人紧盯着她,那双绿眼睛里再次流泻出阴冷嗜血的气息。
他说话的语气里带着点笑意,眸中却只有一片森寒,“我怎么觉得你心里非常清楚呢,或者你的同伙告诉过你——”
苏澄:“?”
迟了几秒钟,她意识到对方口中的同伙,指的并非是酒馆里那三个雇佣兵。
而是某位大主教阁下。
“……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苏澄好笑地说道,“我认识那个图案,所以知道你是欢欣之神殿下的眷者,仅此而已。”
“哦?”他看起来却不怎么相信,“你认识?据我所知,在你解除婚约之前,你身处的环境不足以让你接触到任何相关的知识——”
苏澄耸肩,“大主教阁下慷慨地送了我几本神眷者故事集,里面虽然没正面写到欢欣之神殿下的眷者,但也有提及这个。”
“好吧,”白发男人注视了她几秒钟,“那我来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神裁审判庭的总司长——”
他仍然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在她试图后退之际,猛地凑了过来,同时一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我相信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嗯,”苏澄看了看衣服上的血迹,“好的,大审判官阁下,日安,很高兴认识你,等等,其实我不太高兴。”
男人低头盯着她,冰冷的吐息拂过她的发丝,“倘若你与怀特并非同谋,这时候应该更惊讶一些吧?”
苏澄心知肚明自己的演技骗不过他,所以根本没想装。
她摇头,“昨天我俩在外面吃饭的时候,他感觉到你来了,毕竟你弄了那两次地震一样的动静。”
这说的也是实话,只是稍微颠倒了一下顺序。
“所以我知道你在这座城市,或者至少昨夜你在这里……”
苏澄停顿了一下。
“我需要提醒你,”她沉声说,“我所呈物件被教皇陛下交由切西亚殿下,殿下已有决断,你若是想以此为借口,给我编造罪名,妄自兴事,就是违背教廷的圣典——”
秦荆微微一愣,“什么物件?”
“嗯?你不知道?”苏澄故意露出错愕之色,“既然你不知道,那我就不能告诉你了,毕竟纯洁之神殿下已经——”
白发男人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找你?”
“就是那个东西啊,交给纯洁之神的东西啊,”苏澄茫然道,“那是异端之物,我承认,我正是因为发现它是——”
秦荆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他的手指冰冷无比,指间仍然残留着血迹,细微的腥气顿时弥漫而来。
“你不了解我的职位意味着什么吧,阁下,只要是我怀疑的人,我都可以无条件审讯他们,这律令就铭刻在圣典之上!”
男人的膝盖抵进她的腿间,冰凉的皮革蹭过她的大腿内侧,“顺便,你的心跳可真快啊——”
苏澄:“……”
这家伙圣术精通,战士阶位也很高,在这种情况下,反抗根本毫无意义,还会让他更高兴。
所以她也懒得动了。
苏澄:“如果我现在从内到外都很平静才有问题吧?一个无辜的人遇到找茬的泼脏水的也有概率气得心跳加速哈。”
秦荆猛地抓住她的手,用拇指摩挲着柔软的掌心,看着上面若隐若现的天枰图案。
“契约之神的眷者,”他冷笑着说,“我知道你们都是什么人,像你们的主人一样,你们心中毫无荣誉,不择手段,为了利益什么都能舍弃、什么都能出卖、万事万物皆可交易。”
苏澄皱起眉,“你是认真的吗?克劳斯殿下是光明神冕下的同盟,如果你要质疑——”
“我是说你们,”他打断了她,“而且我不是来批判你们的,我只需要知道,你、怀特和凌旸,是否在魅魔王越狱一事上进行了某种合作——”
苏澄:“……?”
魅魔王?
他不是认真的吧?
上次那家伙怎么会是魅魔王?
高等恶魔们力量强悍,传说恶魔王们实力更高,甚至是能比肩次级神祇的。
若是真有那种实力,也不至于被教廷的光铸缚印所压制,甚至沦落到不得不讨好她的程度。
苏澄回忆了一下那个过程,“……首先,我几天前才认识这里的大主教,其次,在逃犯跑到我家院子里之前,我没见过、不知道、也没以任何形式联络过逃犯以及任何相关人员,我根本没想过会有恶魔出现在我的房间里,那也不是我提前给他准备的中转地点,我可以发誓,但凡这段话里有任何虚假的部分,契神殿下会直接收走我的灵魂。”
秦荆眯起眼睛注视着她。
苏澄完全没说谎,就不闪不避和他对视。
——关于恶魔那段也是真话,她本以为没了手链,恶魔就不会来了。
没想到残余的气息还能将那东西吸引过来。
大约过了十秒钟。
“你看,”苏澄的右手动了动,“每个字母都是真的,不然我已经死了。”
秦荆垂眸望着少女右手上闪烁的天枰图案,“你肯定没说谎,但我知道你们这些人,你们善于玩弄文字,你们说出口的话往往只是一部分真相,更重要的信息被你们掩埋遮盖在那些看似没有漏洞的表象之下——”
“什么?”苏澄翻了个白眼,“天呐,他妈的神经病啊你!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别再自以为是了!先回去请示你们的教皇陛下再说吧!”
话虽如此——
她知道此人并不会这么做,因为职位特殊,很多时候他做事并不需要接受命令。
这家伙真是和原著里一样讨厌!
林云也是他爹的脑残,对这种人还能发情!
……虽然可能也只是看脸,或者被虐爽了。
“哈哈哈哈哈哈——”
秦荆不知道又抽什么风,见状再次愉悦地笑起来,然后猛地贴近了她。
这家伙看起来偏瘦,然而个子很高,也是一身肌肉,躯体沉重结实。
苏澄感觉自己快被压成饼了。
她连喘息都变得困难,对方的血蹭在她的衣襟上,黏腻而冰冷,带着铁锈味的腥气。
他的唇边缓缓游移到她的颈侧,犬齿轻轻刮过跳动的血管,“那就让我们看看……”
大审判官握住她的下巴,低头和她四目相对。
世界在刹那间扭曲。
在一阵天翻地覆的眩晕感后,苏澄坠入了幻象之中。
血红的天穹像被无形的手撕裂,赤色的云层翻卷成漩涡,像是涌动的血海,下方则是不断塌陷的山崖。
在高崖峭壁的尽头,她被捆在了雪白的十字架上,手腕与足踝缠绕着血红的荆棘。
那些尖刺摩擦着皮肉,刮出细密的血珠,将藤条浇灌得越发红润。
四周皆是漂浮的记忆碎片,倒悬的神殿宫阙,燃烧的合同纸张,还有一些闪烁的熟悉的人影。
——皆是她在这世界的朋友或是认识的人。
苏澄:“……”
她猜到自己可能会享受和林云同款待遇,但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但对方上来就开大招,显然也是顾忌她的神眷者身份,毕竟林云遇到“她”的时候,可比现在要晚得多。
从时间线上来说,得是几年之后了吧?
那时候的林云,阶位比她现在要高,战斗力也更强,即使如此也被碾压。
然后就是一系列相当重口的调○情节。
苏澄不太吃这一款,所以又跳过了很多章,这会儿不由丝丝后悔。
但是——
她倒是也看到了一些重要信息。
“……阁下,感觉怎么样?”
白发男人的身影从虚空中浮现。
他迈着悠闲脚步,踏着那些碎片走过来,把玩着掌中猩红的、布满利刺的长鞭。
鞭身上缠绕着金蓝色的符文,不断闪光明灭,照亮了那些密密麻麻排布而下的狰狞尖刺。
苏澄:“……什么怎么样?这都是假的。”
秦荆看了她一眼,“确实,但直至结束之前,它对你而言就像真的一样。”
他用鞭梢爱抚着少女的下颌,“你尽可以用‘这是假的’催眠自己,且看看有没有用。”
白发男人稍稍后退几步,在空中张开了双臂,脸上浮现出一种癫狂的兴奋之色。
在他背后是一片血红的天空,云层翻滚着,凝聚成扭曲的笑脸,又溃散成尖叫的鬼影。
远处的山脉正在崩塌,巨石从山脊滚落,却在坠落的瞬间化作无数彩色的蝴蝶,变成动态的斑斓幕布。
山崖裂开了无数交错的缝隙,裂口里喷涌出沸腾的香槟,气泡炸开的声音像是千万人的窃笑。
四处都弥漫着甜腻的香,像是熟透的果实混合着腐烂的玫瑰,让人既沉醉又窒息。
“这是我的法域‘极乐王权’。”
他歪了歪头,碧眸里满是迷醉,“也是飨宴之主所赐予的力量——”
山巅显现出城堡的晕影,塔楼倒塌了,碎片在半空变成飘散的纸牌,红心与黑桃旋转着坠入虚无。
有巨大的钟表从云层中浮现,指针疯狂转动,然后停在“欢乐”的刻度上。
整个世界仿佛在庆祝一场无人知晓的末日盛宴。
苏澄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所谓的法域,就是法则领域,会遵循某种法则运转。
然而大多数情况下,被拉入法域的人,都不会知道法则是什么。
因为每个法域的法则是不同的。
法域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物质法域,一种是精神法域,前者能在现实世界影响肉身,后者则是针对灵魂的。
看起来好像前者更有用,但在这个世界,有很多能让人分分钟复活、重组肉身的力量。
有些敌人还真的只能用后者对付。
但无论如何——
神眷者数量很少,能使用法域的神眷者,那就更少了。
这个对硬实力还有要求,譬如精神力强度必须达到一定标准,否则开启后撑不了几秒钟,自己先灵魂燃尽了。
“哈,看来你知道这是什么,那就更有趣了。”
白发男人脸上的笑意越发浓郁,呼吸都急促起来。
他抬起手,似乎是想要抽她一鞭子。
苏澄:“……”
从书中的种种情节来看——
激烈的辱骂挣扎会让对方更兴奋,展示宁死不屈的傲骨更会让对方想碾碎,但若是哭泣求饶也会让对方更来劲。
总而言之就是,这些表现只会加剧他的快乐。
苏澄眨眨眼,适时露出了点紧张、害怕又期待的神色。
秦荆动作一顿。
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像是有些意外,想从中找出某些问题。
然而那双清澈的琥珀色眼眸里,看似涌动着惧意,却又明明白白燃烧着雀跃,好像渴望着他的动作。
秦荆:“…………”
在发现他没有动作时,她看起来有点庆幸,然而又多了几分焦虑和失落。
扬鞭的动作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
苏澄弯起嘴角。
她将对方的表情尽收眼底。
那一瞬间的疑惑、错愕和不可置信,以及某种担忧的情绪。
“哈哈哈哈哈哈——”
苏澄高兴地大笑起来,“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啊,大审判官阁下!”
四肢间缠绕的血红荆棘开始变软,随着她身体的颤抖浮现出裂痕。
“你应该也调查过我吧,阁下,我从小受人欺凌,被羞辱被打骂的多了,也不知道从哪天开始——”
每个法域的规则不同,被其主人拉进去的倒霉鬼,通常不会知道规则内容。
但是,每个法域里必然会出现一种提示,向法域里的所有人告知本世界的规则的内容。
——这种提示可能非常隐晦和模糊,可能大部分人看了也不会能想到真相。
譬如说刚刚那时钟上“欢乐”的刻度。
就是这个领域里的法则。
领域内的一切物质、能量甚至时间流动,都会优先响应“更快乐一方”的意志。
在欢欣之神的力量范围内,这是广义的快乐。
无论是单纯的情绪变化,还是深度的愉悦感、满足感、自我认同感的评判,都包含在内。
简单来说,在这个精神法域的内部,谁更欢乐谁的力量就更强。
所以——
一旦她表现出渴望疼痛、期待被鞭挞的样子,秦荆就犹豫了。
原本他能从施虐里得到快乐,但还要在对方的痛苦、绝望或愤怒等等反应下,这种快乐才能不断升华。
然而,若是对方本来也享受疼痛,那他的快乐会大幅度削减。
甚至倘若她的享受程度更高,这个法域的操控权都会易主。
所以他犹豫了。
藤蔓崩裂的响动接连炸开。
苏澄猛地一扯胳膊,双臂脱离了束缚,荆棘碎片如灰烬般落下。
随着心中不断涌起的快意,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力量越来越强。
——她并不真的渴望疼痛。
而快乐确实无法伪装,伪装的快乐在这种法域里也不会生效。
但是。
快乐是可以被刻意操控放大的。
她曾在聚会上遇到一个讨厌的人,因为不想理睬那人,故意和朋友说笑话,又聚在一起笑得非常大声,营造出一种外人难以插入的氛围。
朋友确实讲了一个戳到她笑点的故事。
但原本也不至于让她爆笑一分钟,笑到肚子都疼了。
只是在刻意调用想象、在脑海里复现场景、将碎片化的欢愉变成沉浸式体验后——
那种短暂的闪烁就变成了持续的共振,达成了某种强化的效应。
那时候她就非常确定,人类会通过主动反刍愉悦体验来延长这种快感,哪怕这一切只是大脑的活动。
而此时此刻——
大审判官阁下的样子,才是真真正正娱乐到她的画面。
教廷里的顶尖强者,地位崇高,权势无限,有多少大贵族都指望着攀上他。
而若是在外面现实世界,还有能横扫千军的武力值,对付一万个她也是轻而易举。
偏偏因为忌惮她背后的主神,非要把她拉入法域交锋。
结果还真被她涮了一把。
这种差距太刺激了。
对方越是强,苏澄就越想越高兴,再去竭尽全力去放大这种情绪。
而且最重要的是——
秦荆一时还不敢打她。
“……为什么不打我?”
束缚双腿的荆棘藤条寸寸碎裂。
苏澄离开了十字架。
少女衣衫褴褛,鬓发凌乱,满头汗水,面色因为兴奋变得潮红。
她抬手扯着裂开的衣领,露出光洁的颈项和胸膛,看起来好像仍然在期待什么。
秦荆禁不住后退了一步。
他这样的举动更是强化了她的快乐。
在她向前靠近的那一刻,他本能地挥出鞭子,似乎想阻挡她过来。
苏澄抬手抓住了鞭子,狠狠一扯,白发男人趔趄了一下,整个人都被她拉了过来。
好了。
现在她不怕他抽自己了。
苏澄摸着鞭子想道。
“哈,”秦荆轻轻一哂,像是甘愿认输般说道:“我还真没想到,你竟然也是这种货色——”
苏澄笑眯眯地看着他,“也?你的意思是你也是,对吧?”
秦荆:“……”
他还想试图激怒她来抽自己呢。
苏澄直接把鞭子扔了,“无聊。”
这可不能打。
这家伙喜欢疼痛是双向的,打人和被打都会兴奋。
而她却没法从鞭挞里获得快感,就算强行让自己有一点,也肯定没他的快感那么多。
一旦揍了他就又乱套了。
苏澄抬手向下指。
白发男人膝盖一沉,直接跪在了地上。
他并不疼。
只是受到了某种无形的重压。
“你这个——”
秦荆直勾勾地盯着她,毒蛇般的碧绿眼眸里,涌动着浓烈的恶意和愤怒。
她熟视无睹地伸出手,握住了他的下巴,打断了他的话。
“我从小就被人羞辱,所以骂我是没有意义的。”
苏澄决定做点让自己更高兴的事。
她端详着那张艳丽的脸,低头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