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队友们都认为她不用费太多心思, 但苏澄还是想多做点准备。
于是她询问加缪有没有除了凡妮莎之外的备用血液,能否给她换一张脸,让她得以好好出门逛街。
血法师答应了她,给她变了一个张平平无奇的年轻面孔, 褐色头发蓝眼睛, 丢到人堆里找不出来。
苏澄换身衣服直奔东城区的书店, 它坐落在商业街的边缘, 再往外就到了民居遍布的富人住宅区。
因为都是别墅阁楼,并不似公寓那般密集, 所以周边颇为僻静,青石铺就的道路上偶尔有马车来往。
这条街道泛着古老的气息, 建筑皆由灰白岩石砌成, 拱形的石门前阶梯光滑,几个穿着法袍的年轻人有说有笑从里面出来。
苏澄听到他们在说学校里的事, 只听了两句就明白这是南河学院的人。
这群人并没注意她,只以为她是个路过的寻常法师,所以言谈间也没什么顾忌。
“……我都不知道他订过婚。”
“现在也都一样了, 反正都解除了。”
“噗, 话不说这么说的,现在他还得罪了神眷者大人呢——”
“真是神眷者吗?”
“是,绝对的,而且和教廷那边有关系, 听说和大主教都很熟呢, 约翰逊阁下亲自把她接进神殿……”
“倘若真是那样,那多半也看不上他,慕容悦确实挺厉害,但比起教廷的大人物算什么?”
有个少年撇嘴道, “成日里那副样子,论阶位还比不上十字星学院那位,殷宁年纪和他差不多吧?都要七阶了。”
慕容悦性子傲慢,周围有人追捧他,自然也有人看不惯他,他虽然是贵族出身,但身边的贵族同学也不少。
“噗,十字星本来就有很多高手,你别说,之前和他有婚约的那位,不就是去十字星了?妥妥的也是天才……”
“话说她怎么不早点和慕容悦退婚?”
“我听说啊,那是法神殿下的眷者,什么婚约,人家根本不认的,因为那种约定没有法律效力啊,咱们帝国公民婚姻自由,父母也无权干涉,在人家眼里,父母定的婚约连个屁也不是,和笑话一样,也就慕容悦怕他父亲罢了……”
几个年轻魔法师哄笑出声。
“话说,李长老到底怎么死的?学校不是一直说他修炼出问题,可是他好像也不在进阶吧?”
“……学校总不能和你说他是死于渎神吧?”
“你别说,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说句难听的,以他那个性格,多半是活该——”
“就是活该,我妹之前还说,姓李的训练课就教慕容悦,对其他人没个好脸色的,我当时差点想找他去讨说法,怎么,谁少交学费了吗?”
双方距离渐渐拉远,苏澄再也听不到他们说什么,她走进悬浮着魔晶灯盏的大厅,扎入了书籍的海洋里。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沉香,混合了羊皮纸和墨水的气息。
还能听见一种极为轻微的低频嗡鸣。
那是大量魔法物品和法阵汇聚出来的微妙能量场。
书店大厅极为广阔,高耸的穹顶几乎看不到尽头,黑曜石立柱上刻着符文。
数不清的书架构成了迷宫,隔出许多私密的阅读空间,大大小小的平台顺着旋梯延伸。
书架上方的标签不仅有通用语,还有精灵语、和古人类语,以及一些奇怪的象形文字。
不同区域涉及的领域不同,从基础的元素法术到各种深奥晦涩的魔法应有尽有。
书店里顾客并不少,大多也都被掩盖在书架后,或是坐在窗前角落阅读。
苏澄转了一会儿,拿了几本书出来,翻了翻发现实在看不懂,又放了回去。
过了一阵,她终于找到了一本《隐秘而危险的咒语:元素魔法卷》。
这本书书籍上的烫金字体非常漂亮,和作者签名如出一辙,看起来就是作者本人手写。
作者没有留名字,只署了一个哈莫菲德的姓氏,这词看起来像是个铁匠。
苏澄本来只琢磨着努力搞好角色扮演——凡妮莎那种人,多半会对这类书籍感兴趣,自己看一看也好有个数。
没想到翻开书之后,却立刻被吸引了。
魔法公会确实监管着禁咒类书籍,但他们并不会天天派人巡逻书店,这些店铺在进货时受到的审查也不严格。
能在帝都的商业街开店,背后必然也有极强的势力,多半都是皇亲贵族。
苏澄在书店里找到不止一本禁咒相关的书,但它们大多写得晦涩难懂,充满了各种长长的专业名词。
这本却并非如此,它写得非常详细,但又很容易让人理解,任何对魔法有些了解的人,都能轻松看懂。
她如痴如醉地读着那本厚重的魔法书。
上面先讲了各种元素法师增进魔力的手段,又列出了其中一些被人称为禁忌的原因,接着给出了相关的避免风险的指导。
不知不觉竟然已到半夜,苏澄饿得头晕眼花,才意识到自己在书店待了大半天。
她靠在飘窗上,身侧的窗扉开了条缝隙,暖融融的夜风吹进来,带着稍远处面包店的奶香甜味。
苏澄觉得更饿了。
然后那甜味似乎还浓郁一些。
几秒钟后,一道非常娇小的身影从书柜后转出。
那是个可爱的白发小孩,最多只有七八岁的模样,穿着米白色衬衣马甲和短裤,怀里还抱着一袋糕点。
他并没有在吃,然而那蜂蜜和果酱的甜味,仍然丝丝缕缕地从油纸里溢出。
苏澄听见了饥饿的声音。
那个孩子显然也听见了,不由扭头看过来。
他们对视了一眼。
苏澄下意识吸了口气。
——好漂亮的小孩!
他的发丝蓬松,肌肤亮白,脸颊还有一点健康的红润血色,五官精致得宛如雕琢。
层叠卷翘的雪色睫羽下,有双蓝得令人窒息的眼睛。
那是不掺杂质的蓝,像是盛夏日光里的湖水,浓郁而鲜艳,又透着几分光亮。
那虹膜的纹理绽放如矢车菊瓣,向外辐射出细密的蓝色射线,围绕着中间形状竖长的黑色瞳孔。
苏澄忽然觉得不太对劲。
她稍微抬起手,隔着一段距离,遮挡了对方的双眼,只露出下半脸,越看越觉得熟悉。
“抱歉,”苏澄放下手,“我们是不是见过?在白露镇?当时你还蒙着眼睛?”
白发小孩眨了眨眼,“我猜测您看到的是我的兄弟。”
苏澄:“?”
苏澄十分震惊,“所以你是他哥哥?你是那个老师?你的学生遇到了麻烦,你——”
“那其实不是麻烦,”小孩轻轻说道,“麻烦,是走在一条错误的路上却坚信不移,无法被唤回,不接受劝阻,而他遇到的,是一场风暴,将他从熟悉的道路上卷走,抛到一片陌生的旷野上。”
他停顿了一下,“他会迷惑,会茫然,甚至可能会害怕,不知道该如何选择前进的方向,但这也会让他得以探索新的世界,无论是审视内心而认识自己,还是和别人建立某种联系,这是资格,你要知道,只有深沉的湖海,才能映照出风暴的全貌,而浅洼只会有一点涟漪。”
苏澄心中一动,“你说得对,有些人毕生都不会有这样的困扰,而我相信您的学生一定会是,唔,一个温柔细腻又感性的人。”
小孩微微挑眉,“你觉得,人们是为什么才要建造一座城墙高耸、布满铁棘的堡垒呢?”
苏澄:“为了保护里面的东西。”
“是的,在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城墙后面,或许会有一朵刚刚盛开的、脆弱的、柔软的、随时会凋零的花。”
他的视线落在面前的少女脸上,“所以,别让墙阻挡你的视线。”
苏澄缓慢地点头,“……那么你如何解决这位花朵的麻烦呢?”
“我不会将那称之为解决问题。”
小孩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只是让他看橱窗玻璃上的倒影,在此之前,他一直想从别人的眼睛里、从吟游诗人的歌谣里、从世俗的评判里看清自己的模样,但看到的,永远是模糊、扭曲、沾满尘土的形象。我说去看看那个迷茫疑惑、既期待又恐惧的自己,你看到的不再是问题,而是答案,一个虽然让人困扰,却无比真实的答案,接受自己,无论那是什么样子。”
苏澄有些惊讶地听着,“等等,你刚刚说——”
话音未落,她再次听见了辘辘肠鸣声。
小孩歪头看了看她,举起了手里的油纸袋子,“你想吃点东西吗?”
苏澄不断闻到面包香气,只觉得更饿了,“书店里允许吃吗?”
她不确定这能不能像是教廷神殿里一样,有那些自行清洁空气的魔法,所以圣职者们可以随便吃。
——但那是因为要方便那些人工作和研究,而这里看起来更像是会以防盗压噪为主的。
白发小孩不置可否,“并没有规定禁止这样的行为,如果你担心影响别人,可以用一个小魔法来解决,你是风系,对吧?”
苏澄这会儿没有隐藏徽记,也不奇怪他能认出来,“我是,不过我没学过这样的魔法……等等,三阶以下的咒语有能达成驱散味道或者送走碎屑之类的效果吗?”
“咒语都是被创造出来的,”他笑了笑,“风系魔法的学习前期聚焦于推动和切割,是因为它更容易入手,事实上风的本质还有承载与传递,就像落下的花粉,也像来自远方的雨信,它是高明的信使和隐秘的清道夫——”
小孩将纸袋递给她,然后伸出另一只手。
他的身量娇小,手指也不长,指节处还有可爱的肉窝,肌肤又很白,像是被揉捏过的面团。
修剪整齐的指甲圆润光洁,像是贝壳般泛着粉色。
“啊?”苏澄张了张嘴,“做什么?”
“放心,”小孩很有耐心地说道,“我不会对你做任何不好的事。”
苏澄眨眨眼,“你发誓?”
“当然,”他睁着那双漂亮的蓝眼睛,“我没有多少魔力,但我可以帮你引导一下。”
一大一小的两只手交握。
苏澄小心翼翼地将手伸过去,小孩轻轻地握住几根手指。
他们相贴的皮肤间,骤然涌起一缕肉眼难见的气流。
“别去命令它,也别去请求它,而是感知它的意向——”
苏澄放开了精神力。
在所有的元素精灵里,风精灵最是变幻难测,轨迹难以捕捉,行动也难以预料。
“你看,”她听见那孩子继续说,“它们原本就渴望自由,那就让它们离开,只是一同带走那些不属于这里的客人,现在来调整你的魔力,然后强化你的意志……”
风精灵聚集在他们手边,汇聚成了稳定而和缓的漩涡。
苏澄试探着打开了油纸包。
预想中的浓郁香气并没有立刻逸散,而是很快被风流卷起,宛如一条看不见的丝带,轻飘飘地涌向了窗外。
连带着她咬下杏仁酥时的碎屑,也被一起卷走。
她吃了两块点心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苏澄有些惊喜地睁大眼睛,“谢谢!”
她将油纸包还回去,然后放下了书,郑重其事地看向小孩。
苏澄:“大师,你还收徒吗?”
小孩微微摇头:“知识不应该被束缚在老师与学徒的名分之下,真理不会因为你称呼我为老师而自行进入你的脑袋,也不会因为你是路人而拒绝被你理解,我永远会回答你的问题,我亲爱的小姐,当然我也愿意教你如何去寻找答案——”
他说着向窗外看了看,“但我认为你或许不需要指引。探索的过程也能有许多收获。”
苏澄欲言又止,“你要走了吗?我还能在哪里见到你,或者,嗯,你的兄弟,你们是双胞胎对吧?我好像还欠他一个故事结局。”
“我相信还有这样的机会。”
他很认真地说道,因为那张可爱的脸庞,看起来又显得非常乖巧,“而且还有很多故事尚且没有结束。”
白发小孩说完就下楼梯了。
苏澄一步三回头地抱着书去结账,直至再也看不到他。
“十个银币。”
柜台后的员工接过那本书,简单检查了一下说道,又多问了一句:“这位作者还有别的作品,您还想看看吗?”
苏澄:“?”
她低头一看手里过分厚重的书籍,发现从书名来看,这本只是元素魔法卷。
苏澄:“别的作品是什么?”
“稍等一下,”员工很快给她搬回来另外三本,“还有奥术魔法卷,异术魔法卷,灵术魔法卷。”
苏澄定睛一瞧,全都是那个作者,不由十分震惊,“都是一个人写的?还是说‘哈莫菲德’是某个组织的名字?一群人都是作者?”
“那就不知道了,”员工耸了耸肩,“这都是好久以前的书了,重印了很多版,销量虽然不是很高,但比起同类型的来说也不错了……”
“好吧,总共多少钱?”
“全套买可以九折。”
一分钟后,苏澄抱着四本巨大的古籍出门了,路上经过一家商铺,顺手买了一把玫瑰花。
她抵达酒店没多久,脸上的伪装就到时间了。
凯和萨沙都在大厅里,前者正在看书,后者正在打磨匕首,在两人微妙的眼神里,苏澄将那一捧鲜艳欲滴的红玫瑰,塞进了加缪的怀中。
血法师惊愕地看着她。
苏澄:“你要的花,希望你不生气了,因为我还有事想和你商量。”
加缪:“…………”
加缪:“我没有要这个。”
然而另外两个人看起来都不相信。
他们还投来某种了然的目光。
加缪:“……”
他拽着旁边的女孩进门了,踏入房间的那一刻就迅速把门关上。
然后转过身看着她,“你要说什么?”
“是这样的,”苏澄想了想,“你凭良心说,我在血魔法方面是不是有点天赋?你别问其他的,先回答我这个问题!”
那双泛着冷硬灰调的蓝眼睛盯着她,“……是。”
他们俩上一回解除诅咒时,她得到了一些他的魔力,然后现学现卖用了个血魔法,就将魔力消耗掉了。
“如果天赋不好的话,”加缪沉声道:“即使有了魔力,也无法直接释放魔法。”
苏澄满意地点点头,“所以我的天赋算是很好?特别好?好得不能再好了?大概是哪种?”
加缪看着面前颇为得意的小姑娘。
她似乎很是喜悦,还禁不住背起手,稍微踮起脚,仿佛颇为雀跃,卷曲的发辫在身后一晃一晃。
加缪:“……”
加缪:“特别好,比我见过的所有人类都好。”
苏澄高兴地跳了一下,“哎嘿!那我有个想法,还需要你再给我点魔力。”
她回忆着原著里的任务过程,因为那段写得乱且模糊——书里稍微复杂的剧情基本都是乱七八糟的。
现在她记不得什么细节,只是隐约有一点印象。
“……我们不是还有两天时间吗,”苏澄兴致勃勃地说道,“我想试着学一学那个用别人血液变身的魔法?可以吗?血魔法有没有什么前置技能要求,嗯,我是说需不需要从入门的基础魔法学起,不学会那些就不能学更高级的?”
她期待地看着面前的血法师。
加缪看了她一眼,接着又挪开目光, “如果仅是在外表上进行模拟,你现在也能学,但有些麻烦。”
苏澄懂了。
这世界也存在各种检测身份的魔法,若是要通过那些,恐怕就有更高的要求了。
苏澄:“其实我主要是觉得,一旦我需要做坏事,我还是尽量别用凡妮莎的身份,哪怕现场变个脸都行,她毕竟是沉默者之环的人,最后若是奥卢家族追究起来,岂不是要学会担责?”
加缪正要说话,又听她继续道:“……而你是从你的老师那里得到请柬的,说到底还是给你找麻烦。”
他微微扬眉,“我还以为你不在乎。”
苏澄满脸莫名其妙,“我怎么可能不在乎?我们是队友啊,如果我不在乎你们,我都没必要去做这个任务,又不是我自己想要龙骨。”
“你是为了团长去做的,”加缪淡淡地说道,“他肯定是不一样的,对吧?”
苏澄迟疑了一瞬。
就是这短暂的犹豫,似乎越发点燃了血法师的怒火,他看起来就像是要爆炸了。
不过——
他也觉得这种反应很说不过去,自己没有任何立场对这件事表达不满。
加缪转身就要出去。
苏澄扯住了他,“所以我们的教学课还有吗?”
他低头看着攥在袖口的纤白手指,“……那个魔法消耗的魔力并不少,更何况你至少需要练习几十次,都需要魔力。”
苏澄放开了手,“如果要透支你的魔力,那还是算了——”
加缪深吸一口气,“以我的魔力上限和恢复速度而言,一天用几千次都没关系,只是如果要给你输送魔力,在你的诅咒烙印没有激活、我们没有深度接触时候,那会是非常缓慢的。”
苏澄懂了,“所以我需要很多魔力来练习,如果想尽快让我有那么多魔力,要么诅咒激活,要么咱俩发生点什么?”
加缪冷冷地颔首,“是的。”
“可以啊,”苏澄摊开手,“我们又不是没做过,而且上次体验也不错,事实上只要你不介意我随时都可——”
话音未落,她就被一把按在了门上。
苏澄嗅到了冷杉和松针的气息,混合着一些药材的苦涩和清新的味道,铺天盖地压了下来。
后背压在木门的浮雕纹路上,还发出了轻微的撞击声。
有斗气的保护,这种碰撞连疼都没有。
但是。
这动静可不小。
苏澄才想说话,面前的男人已经低头吻了她。
“……那就开始。”
他的声音低沉而压抑,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
每一个字母似乎都带着某种说不清的怒意。
血法师滚烫的唇瓣压了下来,咬着她的嘴角,描绘唇上的每道纹路,然后就长驱直入地勾住了舌尖。
苏澄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指间没入了温热柔软的金色鬈发里,然后回吻了他。
他们互相啃咬追逐,纠缠牵扯,掠夺着彼此口中的空气。
她陷在宽阔胸膛和房门形成的空间里,磨蹭着男人身上那面料精良的外袍,感受到银线绣纹的硬度。
他们身高差了不止一点,他俯身亲吻她时,膝盖也挤入了她的双腿之间。
苏澄被顶离了地面,坐在了对方的腿上,“……你还记得外面有人吧?”
她在含糊中说道,声音里带了点笑意。
“让他们听着。”
血法师在一个短暂的间隙里低语道,然后再次吻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