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尽管队友们都认为她不用费太多心思, 但苏澄还是想多做点准备。

于是她询问加缪有没有除了凡妮莎之外的备用血液,能否给她换一张脸,让她得以好好出门逛街。

血法师答应了她,给她变了一个张平平无奇的年轻面孔, 褐色头发蓝眼睛, 丢到人堆里找不出来。

苏澄换身衣服直奔东城区的书店, 它坐落在商业街的边缘, 再往外就到了民居遍布的富人住宅区。

因为都是别墅阁楼,并不似公寓那般密集, 所以周边颇为僻静,青石铺就的道路上偶尔有马车来往。

这条街道泛着古老的气息, 建筑皆由灰白岩石砌成, 拱形的石门前阶梯光滑,几个穿着法袍的年轻人有说有笑从里面出来。

苏澄听到他们在说学校里的事, 只听了两句就明白这是南河学院的人。

这群人并没注意她,只以为她是个路过的寻常法师,所以言谈间也没什么顾忌。

“……我都不知道他订过婚。”

“现在也都一样了, 反正都解除了。”

“噗, 话不说这么说的,现在他还得罪了神眷者大人呢——”

“真是神眷者吗?”

“是,绝对的,而且和教廷那边有关系, 听说和大主教都很熟呢, 约翰逊阁下亲自把她接进神殿……”

“倘若真是那样,那多半也看不上他,慕容悦确实挺厉害,但比起教廷的大人物算什么?”

有个少年撇嘴道, “成日里那副样子,论阶位还比不上十字星学院那位,殷宁年纪和他差不多吧?都要七阶了。”

慕容悦性子傲慢,周围有人追捧他,自然也有人看不惯他,他虽然是贵族出身,但身边的贵族同学也不少。

“噗,十字星本来就有很多高手,你别说,之前和他有婚约的那位,不就是去十字星了?妥妥的也是天才……”

“话说她怎么不早点和慕容悦退婚?”

“我听说啊,那是法神殿下的眷者,什么婚约,人家根本不认的,因为那种约定没有法律效力啊,咱们帝国公民婚姻自由,父母也无权干涉,在人家眼里,父母定的婚约连个屁也不是,和笑话一样,也就慕容悦怕他父亲罢了……”

几个年轻魔法师哄笑出声。

“话说,李长老到底怎么死的?学校不是一直说他修炼出问题,可是他好像也不在进阶吧?”

“……学校总不能和你说他是死于渎神吧?”

“你别说,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说句难听的,以他那个性格,多半是活该——”

“就是活该,我妹之前还说,姓李的训练课就教慕容悦,对其他人没个好脸色的,我当时差点想找他去讨说法,怎么,谁少交学费了吗?”

双方距离渐渐拉远,苏澄再也听不到他们说什么,她走进悬浮着魔晶灯盏的大厅,扎入了书籍的海洋里。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沉香,混合了羊皮纸和墨水的气息。

还能听见一种极为轻微的低频嗡鸣。

那是大量魔法物品和法阵汇聚出来的微妙能量场。

书店大厅极为广阔,高耸的穹顶几乎看不到尽头,黑曜石立柱上刻着符文。

数不清的书架构成了迷宫,隔出许多私密的阅读空间,大大小小的平台顺着旋梯延伸。

书架上方的标签不仅有通用语,还有精灵语、和古人类语,以及一些奇怪的象形文字。

不同区域涉及的领域不同,从基础的元素法术到各种深奥晦涩的魔法应有尽有。

书店里顾客并不少,大多也都被掩盖在书架后,或是坐在窗前角落阅读。

苏澄转了一会儿,拿了几本书出来,翻了翻发现实在看不懂,又放了回去。

过了一阵,她终于找到了一本《隐秘而危险的咒语:元素魔法卷》。

这本书书籍上的烫金字体非常漂亮,和作者签名如出一辙,看起来就是作者本人手写。

作者没有留名字,只署了一个哈莫菲德的姓氏,这词看起来像是个铁匠。

苏澄本来只琢磨着努力搞好角色扮演——凡妮莎那种人,多半会对这类书籍感兴趣,自己看一看也好有个数。

没想到翻开书之后,却立刻被吸引了。

魔法公会确实监管着禁咒类书籍,但他们并不会天天派人巡逻书店,这些店铺在进货时受到的审查也不严格。

能在帝都的商业街开店,背后必然也有极强的势力,多半都是皇亲贵族。

苏澄在书店里找到不止一本禁咒相关的书,但它们大多写得晦涩难懂,充满了各种长长的专业名词。

这本却并非如此,它写得非常详细,但又很容易让人理解,任何对魔法有些了解的人,都能轻松看懂。

她如痴如醉地读着那本厚重的魔法书。

上面先讲了各种元素法师增进魔力的手段,又列出了其中一些被人称为禁忌的原因,接着给出了相关的避免风险的指导。

不知不觉竟然已到半夜,苏澄饿得头晕眼花,才意识到自己在书店待了大半天。

她靠在飘窗上,身侧的窗扉开了条缝隙,暖融融的夜风吹进来,带着稍远处面包店的奶香甜味。

苏澄觉得更饿了。

然后那甜味似乎还浓郁一些。

几秒钟后,一道非常娇小的身影从书柜后转出。

那是个可爱的白发小孩,最多只有七八岁的模样,穿着米白色衬衣马甲和短裤,怀里还抱着一袋糕点。

他并没有在吃,然而那蜂蜜和果酱的甜味,仍然丝丝缕缕地从油纸里溢出。

苏澄听见了饥饿的声音。

那个孩子显然也听见了,不由扭头看过来。

他们对视了一眼。

苏澄下意识吸了口气。

——好漂亮的小孩!

他的发丝蓬松,肌肤亮白,脸颊还有一点健康的红润血色,五官精致得宛如雕琢。

层叠卷翘的雪色睫羽下,有双蓝得令人窒息的眼睛。

那是不掺杂质的蓝,像是盛夏日光里的湖水,浓郁而鲜艳,又透着几分光亮。

那虹膜的纹理绽放如矢车菊瓣,向外辐射出细密的蓝色射线,围绕着中间形状竖长的黑色瞳孔。

苏澄忽然觉得不太对劲。

她稍微抬起手,隔着一段距离,遮挡了对方的双眼,只露出下半脸,越看越觉得熟悉。

“抱歉,”苏澄放下手,“我们是不是见过?在白露镇?当时你还蒙着眼睛?”

白发小孩眨了眨眼,“我猜测您看到的是我的兄弟。”

苏澄:“?”

苏澄十分震惊,“所以你是他哥哥?你是那个老师?你的学生遇到了麻烦,你——”

“那其实不是麻烦,”小孩轻轻说道,“麻烦,是走在一条错误的路上却坚信不移,无法被唤回,不接受劝阻,而他遇到的,是一场风暴,将他从熟悉的道路上卷走,抛到一片陌生的旷野上。”

他停顿了一下,“他会迷惑,会茫然,甚至可能会害怕,不知道该如何选择前进的方向,但这也会让他得以探索新的世界,无论是审视内心而认识自己,还是和别人建立某种联系,这是资格,你要知道,只有深沉的湖海,才能映照出风暴的全貌,而浅洼只会有一点涟漪。”

苏澄心中一动,“你说得对,有些人毕生都不会有这样的困扰,而我相信您的学生一定会是,唔,一个温柔细腻又感性的人。”

小孩微微挑眉,“你觉得,人们是为什么才要建造一座城墙高耸、布满铁棘的堡垒呢?”

苏澄:“为了保护里面的东西。”

“是的,在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城墙后面,或许会有一朵刚刚盛开的、脆弱的、柔软的、随时会凋零的花。”

他的视线落在面前的少女脸上,“所以,别让墙阻挡你的视线。”

苏澄缓慢地点头,“……那么你如何解决这位花朵的麻烦呢?”

“我不会将那称之为解决问题。”

小孩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只是让他看橱窗玻璃上的倒影,在此之前,他一直想从别人的眼睛里、从吟游诗人的歌谣里、从世俗的评判里看清自己的模样,但看到的,永远是模糊、扭曲、沾满尘土的形象。我说去看看那个迷茫疑惑、既期待又恐惧的自己,你看到的不再是问题,而是答案,一个虽然让人困扰,却无比真实的答案,接受自己,无论那是什么样子。”

苏澄有些惊讶地听着,“等等,你刚刚说——”

话音未落,她再次听见了辘辘肠鸣声。

小孩歪头看了看她,举起了手里的油纸袋子,“你想吃点东西吗?”

苏澄不断闻到面包香气,只觉得更饿了,“书店里允许吃吗?”

她不确定这能不能像是教廷神殿里一样,有那些自行清洁空气的魔法,所以圣职者们可以随便吃。

——但那是因为要方便那些人工作和研究,而这里看起来更像是会以防盗压噪为主的。

白发小孩不置可否,“并没有规定禁止这样的行为,如果你担心影响别人,可以用一个小魔法来解决,你是风系,对吧?”

苏澄这会儿没有隐藏徽记,也不奇怪他能认出来,“我是,不过我没学过这样的魔法……等等,三阶以下的咒语有能达成驱散味道或者送走碎屑之类的效果吗?”

“咒语都是被创造出来的,”他笑了笑,“风系魔法的学习前期聚焦于推动和切割,是因为它更容易入手,事实上风的本质还有承载与传递,就像落下的花粉,也像来自远方的雨信,它是高明的信使和隐秘的清道夫——”

小孩将纸袋递给她,然后伸出另一只手。

他的身量娇小,手指也不长,指节处还有可爱的肉窝,肌肤又很白,像是被揉捏过的面团。

修剪整齐的指甲圆润光洁,像是贝壳般泛着粉色。

“啊?”苏澄张了张嘴,“做什么?”

“放心,”小孩很有耐心地说道,“我不会对你做任何不好的事。”

苏澄眨眨眼,“你发誓?”

“当然,”他睁着那双漂亮的蓝眼睛,“我没有多少魔力,但我可以帮你引导一下。”

一大一小的两只手交握。

苏澄小心翼翼地将手伸过去,小孩轻轻地握住几根手指。

他们相贴的皮肤间,骤然涌起一缕肉眼难见的气流。

“别去命令它,也别去请求它,而是感知它的意向——”

苏澄放开了精神力。

在所有的元素精灵里,风精灵最是变幻难测,轨迹难以捕捉,行动也难以预料。

“你看,”她听见那孩子继续说,“它们原本就渴望自由,那就让它们离开,只是一同带走那些不属于这里的客人,现在来调整你的魔力,然后强化你的意志……”

风精灵聚集在他们手边,汇聚成了稳定而和缓的漩涡。

苏澄试探着打开了油纸包。

预想中的浓郁香气并没有立刻逸散,而是很快被风流卷起,宛如一条看不见的丝带,轻飘飘地涌向了窗外。

连带着她咬下杏仁酥时的碎屑,也被一起卷走。

她吃了两块点心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苏澄有些惊喜地睁大眼睛,“谢谢!”

她将油纸包还回去,然后放下了书,郑重其事地看向小孩。

苏澄:“大师,你还收徒吗?”

小孩微微摇头:“知识不应该被束缚在老师与学徒的名分之下,真理不会因为你称呼我为老师而自行进入你的脑袋,也不会因为你是路人而拒绝被你理解,我永远会回答你的问题,我亲爱的小姐,当然我也愿意教你如何去寻找答案——”

他说着向窗外看了看,“但我认为你或许不需要指引。探索的过程也能有许多收获。”

苏澄欲言又止,“你要走了吗?我还能在哪里见到你,或者,嗯,你的兄弟,你们是双胞胎对吧?我好像还欠他一个故事结局。”

“我相信还有这样的机会。”

他很认真地说道,因为那张可爱的脸庞,看起来又显得非常乖巧,“而且还有很多故事尚且没有结束。”

白发小孩说完就下楼梯了。

苏澄一步三回头地抱着书去结账,直至再也看不到他。

“十个银币。”

柜台后的员工接过那本书,简单检查了一下说道,又多问了一句:“这位作者还有别的作品,您还想看看吗?”

苏澄:“?”

她低头一看手里过分厚重的书籍,发现从书名来看,这本只是元素魔法卷。

苏澄:“别的作品是什么?”

“稍等一下,”员工很快给她搬回来另外三本,“还有奥术魔法卷,异术魔法卷,灵术魔法卷。”

苏澄定睛一瞧,全都是那个作者,不由十分震惊,“都是一个人写的?还是说‘哈莫菲德’是某个组织的名字?一群人都是作者?”

“那就不知道了,”员工耸了耸肩,“这都是好久以前的书了,重印了很多版,销量虽然不是很高,但比起同类型的来说也不错了……”

“好吧,总共多少钱?”

“全套买可以九折。”

一分钟后,苏澄抱着四本巨大的古籍出门了,路上经过一家商铺,顺手买了一把玫瑰花。

她抵达酒店没多久,脸上的伪装就到时间了。

凯和萨沙都在大厅里,前者正在看书,后者正在打磨匕首,在两人微妙的眼神里,苏澄将那一捧鲜艳欲滴的红玫瑰,塞进了加缪的怀中。

血法师惊愕地看着她。

苏澄:“你要的花,希望你不生气了,因为我还有事想和你商量。”

加缪:“…………”

加缪:“我没有要这个。”

然而另外两个人看起来都不相信。

他们还投来某种了然的目光。

加缪:“……”

他拽着旁边的女孩进门了,踏入房间的那一刻就迅速把门关上。

然后转过身看着她,“你要说什么?”

“是这样的,”苏澄想了想,“你凭良心说,我在血魔法方面是不是有点天赋?你别问其他的,先回答我这个问题!”

那双泛着冷硬灰调的蓝眼睛盯着她,“……是。”

他们俩上一回解除诅咒时,她得到了一些他的魔力,然后现学现卖用了个血魔法,就将魔力消耗掉了。

“如果天赋不好的话,”加缪沉声道:“即使有了魔力,也无法直接释放魔法。”

苏澄满意地点点头,“所以我的天赋算是很好?特别好?好得不能再好了?大概是哪种?”

加缪看着面前颇为得意的小姑娘。

她似乎很是喜悦,还禁不住背起手,稍微踮起脚,仿佛颇为雀跃,卷曲的发辫在身后一晃一晃。

加缪:“……”

加缪:“特别好,比我见过的所有人类都好。”

苏澄高兴地跳了一下,“哎嘿!那我有个想法,还需要你再给我点魔力。”

她回忆着原著里的任务过程,因为那段写得乱且模糊——书里稍微复杂的剧情基本都是乱七八糟的。

现在她记不得什么细节,只是隐约有一点印象。

“……我们不是还有两天时间吗,”苏澄兴致勃勃地说道,“我想试着学一学那个用别人血液变身的魔法?可以吗?血魔法有没有什么前置技能要求,嗯,我是说需不需要从入门的基础魔法学起,不学会那些就不能学更高级的?”

她期待地看着面前的血法师。

加缪看了她一眼,接着又挪开目光, “如果仅是在外表上进行模拟,你现在也能学,但有些麻烦。”

苏澄懂了。

这世界也存在各种检测身份的魔法,若是要通过那些,恐怕就有更高的要求了。

苏澄:“其实我主要是觉得,一旦我需要做坏事,我还是尽量别用凡妮莎的身份,哪怕现场变个脸都行,她毕竟是沉默者之环的人,最后若是奥卢家族追究起来,岂不是要学会担责?”

加缪正要说话,又听她继续道:“……而你是从你的老师那里得到请柬的,说到底还是给你找麻烦。”

他微微扬眉,“我还以为你不在乎。”

苏澄满脸莫名其妙,“我怎么可能不在乎?我们是队友啊,如果我不在乎你们,我都没必要去做这个任务,又不是我自己想要龙骨。”

“你是为了团长去做的,”加缪淡淡地说道,“他肯定是不一样的,对吧?”

苏澄迟疑了一瞬。

就是这短暂的犹豫,似乎越发点燃了血法师的怒火,他看起来就像是要爆炸了。

不过——

他也觉得这种反应很说不过去,自己没有任何立场对这件事表达不满。

加缪转身就要出去。

苏澄扯住了他,“所以我们的教学课还有吗?”

他低头看着攥在袖口的纤白手指,“……那个魔法消耗的魔力并不少,更何况你至少需要练习几十次,都需要魔力。”

苏澄放开了手,“如果要透支你的魔力,那还是算了——”

加缪深吸一口气,“以我的魔力上限和恢复速度而言,一天用几千次都没关系,只是如果要给你输送魔力,在你的诅咒烙印没有激活、我们没有深度接触时候,那会是非常缓慢的。”

苏澄懂了,“所以我需要很多魔力来练习,如果想尽快让我有那么多魔力,要么诅咒激活,要么咱俩发生点什么?”

加缪冷冷地颔首,“是的。”

“可以啊,”苏澄摊开手,“我们又不是没做过,而且上次体验也不错,事实上只要你不介意我随时都可——”

话音未落,她就被一把按在了门上。

苏澄嗅到了冷杉和松针的气息,混合着一些药材的苦涩和清新的味道,铺天盖地压了下来。

后背压在木门的浮雕纹路上,还发出了轻微的撞击声。

有斗气的保护,这种碰撞连疼都没有。

但是。

这动静可不小。

苏澄才想说话,面前的男人已经低头吻了她。

“……那就开始。”

他的声音低沉而压抑,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

每一个字母似乎都带着某种说不清的怒意。

血法师滚烫的唇瓣压了下来,咬着她的嘴角,描绘唇上的每道纹路,然后就长驱直入地勾住了舌尖。

苏澄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指间没入了温热柔软的金色鬈发里,然后回吻了他。

他们互相啃咬追逐,纠缠牵扯,掠夺着彼此口中的空气。

她陷在宽阔胸膛和房门形成的空间里,磨蹭着男人身上那面料精良的外袍,感受到银线绣纹的硬度。

他们身高差了不止一点,他俯身亲吻她时,膝盖也挤入了她的双腿之间。

苏澄被顶离了地面,坐在了对方的腿上,“……你还记得外面有人吧?”

她在含糊中说道,声音里带了点笑意。

“让他们听着。”

血法师在一个短暂的间隙里低语道,然后再次吻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