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澄:“……”
看起来悲剧已经发生了。
她走向面前的房子, 也是维恩家族的宅邸,随手掀起几块大的墙板和屋顶,在断壁残垣里看了看。
没有任何尸骸,也没有血迹。
而且从坍塌的碎块来看, 这里不像是被人翻找过的。
她觉得那几个小孩应该还没死——毕竟自己走之前, 他们就开始收拾行李了。
蕾丽安娜的手下让盗匪团来恐吓镇民, 即使真打了别的主意, 那也该是晶石矿脉为主,其次是劫掠财富。
杀人应该不是重点, 毕竟算起来没什么仇怨。
苏澄不太确定地想着。
她一回头,发现赫维茨已经消失了。
可能是去周边进行调查了。
这种级别的高手, 要找她的时候肯定会自行出现, 苏澄不想管他,就沿着山坡向下走。
城镇里出现了很多凹陷巨坑, 周边遍布着交错的裂痕。
商业街的楼房几乎都塌了,在砖瓦下依稀可见焦黑的尸骨,彩色玻璃渣在阳光里闪闪发亮。
她记得几天前欢庆节日的盛况。
此时此刻, 先前跳舞欢歌的广场, 化为骇人的深坑,坑里残留着无数烧灼的污痕,以及大片干涸发黑的血迹。
稍远处的高地上,矗立着几顶白金色的帐篷, 宛如焦土上绽放的铃兰, 几个穿着甲胄的圣骑士在旁边值守。
苏澄没有隐藏自己的身形,他们看到了她。
她干脆就直接过去了。
在帐篷间的空地上,围坐着十几个幸存的居民,正从圣职者手里接过面包和水。
他们大多数年纪很小, 几乎都是青少年,还有几个茫然无措的幼童。
有个看着五六岁模样、面色惨白的孩子,正在接受牧师的治疗,双颊很快显出红润血色。
“……你是谁?”
值守的圣骑士们警惕地看着她。
他们显然也是教廷的精锐,足以感觉到这个陌生人的实力,至少是远超于他们的。
“镇上有我的朋友,”苏澄低声说道,“这边有没有姓氏是维恩的人?”
几个圣骑士面面相觑。
那边的幸存者看到她,有人率先和她打招呼,圣职者们才放松了几分。
“查尔斯阁下一直惦记着你呢,”那少年扬声说道,“他昏迷的时候都含喊了你的名字——”
苏澄有点意外,“……他昏迷了?”
圣骑士们大概终于相信了她,有人将她带到一座营帐里。
银发青年靠在床边,脸色苍白至极,呼吸轻微至极。
他那张漂亮的脸庞上,神情空洞而悲伤,长长的睫羽湿漉漉的,眼角还泛着红,似乎刚刚哭过。
两个穿着白袍的祭司坐在旁边,掌心里流泻出源源不断的白色光带,另一端没入他的胸口。
查尔斯微微敞着怀,露出了一小片肌理分明的胸膛,鼓胀的肌肉上蔓延开青紫交接的痕迹。
那些被污染的异色血管从皮肉里微微鼓起,时不时还会颤抖一下,像是蛰伏在体内的毒虫。
“……苏澄?!”
他看清了站在入口的黑发少女,神情变得震惊,接着浮现出懊悔和自责。
苏澄皱眉望着他,“发生了什么事?”
查尔斯看向那两位祭司,“阁下们,我可否与她单独聊聊?”
那两人同意了,看起来他们本来也想休息一下。
其中一个叮嘱他,三刻钟内要回来,否则伤势可能会恶化,查尔斯默默点头,站起来系上扣子出了帐篷。
“……抱歉,”查尔斯低声说道,“如果我听你的就好了。”
苏澄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什么意思?你不是已经同意我的提议了吗?”
两人顺着山坡走下去,稍稍离开了教廷的营地,站在弥漫着硝烟气息的荒芜废墟上,眺望着满目狼藉萧索。
“……是的,我也这么做了,”查尔斯痛苦地说道,“但当我想送走他们的时候,我在路上被人堵住了,他们听到了风声,说镇长得罪了秘教的人,那些人要来报复我们,而镇长决定将孩子们送走避难,让无辜的居民承担——”
“那只是一群无关紧要的人,他们在胡诌八扯!”
苏澄打断了他,“而你要送走的是你的血亲,他们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更何况你只是送他们去金珀城上学!再说了谁拦得住你?”
“……他们拦不住我,但我试图和他们讲道理,耽误了时间,后来母亲找到了我们,让我带人先回去,她说他们已经送信了,要和秘教的人谈话,事情会解决的。”
查尔斯的脸色冷了下来,“然而他们等来了那些盗匪。”
“那你呢?”苏澄问道,“你被匪徒打伤了?”
“有一个幻术师,”查尔斯低声道,“我被他控制之后,就失去了意识,等我醒来的时候,城镇已经变了现在这样,应该是有人试图杀死我,但只留下了这个。”
他指了指胸前的伤口,“教廷的人很快来了。”
“所以你没有看到途中发生了什么?”
“显而易见,”银发青年咬牙切齿地说道,“那些邪恶的、贪婪的、不知餍足的秘教成员,发现与其支付几百万金币,不如将这里的人都杀死更便宜!”
苏澄沉吟一声,“所以秘教获得他们想要的东西了吗,我说的是晶石。”
考虑到之前他们说树血晶在地下,还经过很多人的屋子,倘若秘教的人要开采矿石,地上应该有挖掘的痕迹。
但她一路走过来,却没有发现相关的蛛丝马迹。
查尔斯看了她一眼,“没有。教廷的人来了。”
苏澄:“……所以现在晶石属于谁?”
查尔斯皱起眉,“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都没有,”苏澄平静地说,“我在询问事情的过程,毕竟我全都不知道。”
查尔斯闭了闭眼,“教廷的人会出钱,购买开采权,并且安置这里的人。”
苏澄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另外,我看到还有其他幸存者,你有没有和他们交流过?还有,你家人下葬了吗?”
“我问过他们,他们说镇长将他们聚集起来,后来他们被斗气震晕了……”
查尔斯犹豫了一下,神情变得更为痛苦,“母亲和弟弟妹妹们都死在了镇务厅附近,那里只剩下了深坑和沟壑,他们的尸体全都已经被烧焦了……”
苏澄没有再说话。
银发青年微微低着头,抹去从眼角滑落的泪水,“你呢,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南大陆吧。”
“嗯?”查尔斯愣了一下,“为什么?”
他们已经走到城镇外围,抵达了维恩家族的宅邸废墟。
苏澄还没来得及回答,身边人影一闪。
赫维茨回来了。
他那双沉淀着倨傲的碧色深眸,平静地扫过面前受伤的青年,然后望向了苏澄。
“走吧,”一身黑色战袍的银发男人淡淡道,“我已经弄清了事情原委,会有人因此付出代价。”
“!”
查尔斯惊愕不已,视线从来人身上反复划过,“你是秘教的人——”
他也猛地瞪着面前的女孩,“你说你要去南大陆,你要加入秘教?”
苏澄抱起手臂,“我并没有询问你会不会加入教廷,所以我也没义务回答你的问题。”
她停了停,“不过,也没什么不能回答的,是的,我会的。”
“你!”查尔斯目眦欲裂,“你明明知道他们做下了那种事,那些匪徒都是他们的人,他们几乎杀光了整个城镇——”
“年轻人,”赫维茨淡漠地开口道,“以你的水准,难道看不出来?你们城镇中心的地陷是斗气对撞生成的,至少有两个大战师在这里交手,敢问除了你之外,这里还有六阶以上的战士吗?”
查尔斯被问住了。
他的母亲也只有五阶,镇上自然没有更强的人了。
“这个气息,”赫维茨望向废墟,“还是两个火属性,你们家的斗气恐怕也不是吧?”
查尔斯强压着怒意和杀气,“你想说什么?”
“你的理解力真是令人敬佩,”赫维茨冷冷地说道,“事情的脉络已经如此清晰,你却还在索要解释?我还以为你只知盲目仇恨、是因为不愿接受自己的无能,没想到你只是被蒙蔽的蠢货。”
苏澄不由头痛,“阁下,至少给他点时间思考,他才失去了家人。”
查尔斯本来要发怒,听她开口又猛地回头,“你也站在他那边?”
“天呐,”苏澄扶额,“你们和教廷的人报过信吗?如果你们报了,那秘教的人肯定会以为你们出尔反尔,如果你们没报信,你没想过教廷的人怎么来得这么快吗?这俩问题先不说,最重要的是,真正毁掉这镇子的,不是一群人,而是两个人,有两个人在广场上方打起来了,这两个人多半一个来自教廷一个来自秘教,他们的交手摧毁了整个城镇,你的家人显然都是这么死的。”
查尔斯僵住了,“教廷的人不会这么做,他们向来——”
“向来在乎普通人的性命?”
苏澄接口道,“确实。但你们会和秘教的人做生意,你们不是光明神的虔诚信仰者,也不是会被教廷在乎的那种普通人。”
她至今仍然记得米瑟洛斯是如何被摧毁的,也记得那城里的人如何被屠杀殆尽,最终还被掩埋真相。
秘教并非善良的代表。
但教廷也绝对不是。
就像回忆里曾经说过的那样,在双方的战争里,一切界限已经模糊了。
苏澄叹了口气,“你有没有见过火属性斗气打架?我见过,他们斗气乱飞,飞到哪里,哪里就像是被大火球砸了,我说的还是低阶战士,中高阶战士的斗气威力会翻倍,翻几十倍。”
查尔斯低下了头,“……所以一切都是因为那些晶石?”
苏澄很难回答这个问题,不由看向旁边的人。
“教廷的人会乐意看到现状,”赫维茨淡淡地说道,“毕竟这里还有不少知晓古神秘密的人。”
查尔斯冷笑,“或许秘教的人也是这么想的。”
“既然是撒隆负责这件事,如果他想这么做,那么在他确定消息的第二天,你们就全死了。”
赫维茨语气平静,“等你清醒下来,就会明白事情和你想的截然不同。”
查尔斯咬了咬牙,“你说得轻松,你又没体会过——”
“因为所谓伪神信徒的罪名而失去家人?我体会过,”赫维茨打断了他,“我的姐姐和哥哥们从小学习古代魔法,都成为了蒙福者,后来全都被审判庭的刺客杀死了,我一直能看清教廷的面目,我不恨他们,他们只是被利益驱使,或是盲目追逐信仰,因而为光明神卖命。”
查尔斯似乎想反驳什么。
“当然,”赫维茨停顿了一下,“我不指望你这样的人能有如此清晰的认知,倘若不是很少见有人能在这个年纪练成这种水平的斗气,我也都不想浪费时间和你说话。另外,我建议你在你家的仓库里翻找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罕见的防护类魔法卷轴被使用。”
查尔斯深深吸了口气,扭头看向苏澄,“你要去南大陆?”
他一字一句地问道,似乎要确定这件事。
苏澄颔首,“我也有事情要弄明白。”
“好,”银发青年轻轻一哂,“或许下次见面,我们就是敌人了。”
苏澄不置可否,“如果你说你会对我很凶这件事,那我应该能迅速习惯。”
查尔斯愤怒地看了她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那双忧伤的灰蓝色眸子里,似乎隐隐浮现出淡金色的弧线,像是某种一闪而过的印记。
苏澄愣了一下。
那些金线的形状看起来——
沙漏?
她目送对方的背影消失,“……其实他想明白了,对吧?”
“很明显,”赫维茨微微颔首,“对于这种人而言,如果他想查清楚这件事,那么他只能加入教廷。”
苏澄歪头打量旁边的银发男人。
赫维茨和她对视一眼,“怎么?”
“维恩镇长,就是刚刚那个人的母亲,是五阶,她其实应该能在那种震荡里活下来吧?”
“前提是她没有使用某种家传的防护魔法卷轴,”赫维茨斩钉截铁地说,“一旦卷轴里的魔力用尽,防护结界就会吸收她的生命力,我看过这位镇长的尸体了,很明显就是死于这种原因,她确实是尽职尽责的领主,尽最大努力保护了那些幸存者。”
“……为什么她自己的孩子没活下来?”
“如果那些人自愿贡献生命,加入他们的母亲,去维持防护结界的时间,那么很快就会被吸成干尸,我想他们的斗气水准还要更低吧?”
苏澄长叹一声。
这样的真相着实令人不舒服。
“……说实话,大多数时候是不是好人没好报呢?”
“如果你有足够的力量,你可以成为任何一种人——”
赫维茨望向废墟,“如果那位维恩先生练习过如何抵抗幻术,能在后面的战斗里保持清醒,事情的结局多半会不一样。”
“所以是谁用幻术控制了他?秘教的人?还是教廷的人?”
“在他的记忆里,”赫维茨的脸色沉了下来,“我看到了幻术师的脸,就是我在追查之人。”
“……镜隐会的人?”
“是的。”
发觉镜隐会成员仍在搅风搅雨、并且想要进一步恶化两个组织的关系之后,赫维茨更改了计划。
两人同行了一段时间后,他表示要告辞了。
“请恕我无法与您一同返回高庭。”
银发男人冷静地说道,“我还要在北大陆停留一段时间。我的属下们会和您一起,确保您能顺利进入神殿。我相信我们会在高庭再见。”
苏澄点点头,“但你不怕我跑了吗?你的手下们比你差远了。”
黑骑士们面无表情地伫立在旁边。
赫维茨投来一个看傻瓜的眼神,“你是想要寻求答案的人,又不是被押送的囚犯。”
苏澄耸肩,“或许我是谎称我想去,让你降低戒备的。”
银发男人看了看她,唇角不明显地翘了一下,“……我不这么觉得。”
好吧。
显然他还是能开玩笑的。
苏澄这么想着,“那么高庭再见啦,祝你的调查尽快出结果,或者抓住那个人。”
“谢谢,”赫维茨优雅地颔首,“旅途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