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澄本来以为要漂洋过海长途跋涉。
她忘记了此时永夜秘教在北大陆还算兴盛, 他们的神殿也遍布每个国家,只是相较而言比教廷数量少一些。
在抵达金珀城后,她和几个黑骑士就开始使用传送阵。
他们出示了赫维茨留下的信物,金珀城神殿的秘教圣职者们, 诚惶诚恐地迎接了这群人。
然后开放了魔阵。
——这魔阵将他们送到了安瑟公国首都的神殿, 接下来又数次重复这样的经历。
所以大部分时间都在秘教的神殿里度过。
当然算起来也没有很久, 前前后后加上等待魔阵调试的时间, 也不过是大半天。
黎明时分,她从一座魔法塔楼里走出来, 望见漆黑玄武岩铸造的港口,以及水畔林立的巍峨宫殿。
一种深沉的宁静和威压扑面而来。
那是一片近乎由纯黑构筑的庞然建筑群, 钟楼、宫殿和廊桥, 都是黑曜石为主体,看起来厚重坚实, 仿佛深深扎根于地脉里。
在晨曦的照耀下,镜面般的墙体隐隐流淌着幽邃的蓝紫光泽。
那些金银铸就的立柱基座、窗框镶边或是门楣符号,都闪耀无比, 没有任何被时光侵蚀的磨损黯淡的痕迹。
赫维茨的下属们显然都来过很多次, 轻车熟路地走了某种员工通道。
这条路线上没有太多岗哨,只有一波同样身披黑甲的值守者,在检查了信物和验证他们身份后就放行了。
苏澄感觉到那几个守卫实力极强。
是让她都有威胁感的水平。
她忽然就对“为什么教廷没能彻底扳倒秘教”的问题有了实质的感觉——虽然这件事本质上是因为光明神的实力不能碾压黑暗神。
他们穿过一座极为开阔的广场,周边都是高耸入云的神殿, 宛如无数沉默的黑色巨人。
石笋般的尖顶嶙峋起伏, 数不清的空中廊桥穿插交错,将那些巨型神殿连接起来。
穿着深色风衣或者长袍的圣职者,在这些建筑间穿梭来去,好似密集的蚁群。
在深入高庭内部之后, 苏澄再次抬头仰望,看到的就不再是清晨淡薄的青蓝色天幕。
深远的苍穹里晕染着薄纱般的蓝紫色,时间仿佛被凝固在黑夜降临之前。
大片黑紫的火焰,如云层般横亘在天上,像是活物般轻微蠕动着。
“……这是什么意思?”
“那是黑暗神冕下的力量,”一个黑骑士回答道,“这会庇护我们不受到侵害。”
苏澄忽然懂了,“因为凡是‘光’所照耀的地方,都能被那个人的力量所影响对吧?”
走近前方的神殿时,一个穿着黑紫色长袍的祭司迎接了他们。
“沃雷阁下收到了赫维茨阁下的传信,”那人彬彬有礼地说道,“派遣我来为您引路,欢迎您的到来,苏澄阁下。”
苏澄向她致谢,“……虽然我不知道谁是沃雷阁下,但是谢谢他。”
黑骑士们已经退去了,仅剩祭司引着她向前走,她们踏过漫长的阶梯,进入了幽静华丽的长廊。
期间也遇到了不少人。
秘教的圣职者都是深色衣服,除了长袍风衣和盔甲之外,也有人穿了常服,但也都是纯黑、黑紫、黑蓝或是黑银黑金为主。
他们很少会打招呼,基本都是目不斜视擦肩而过,似乎只有关系比较好的熟人会短暂问候。
因此也没几个人注意她。
“沃雷阁下是万识之塔的看守者之一,也是秘教的大监库使。”
祭司轻声说道,“赫维茨阁下认为您有资格申请禁典区的阅读权限,但这需要沃雷阁下的批准——”
苏澄心中一跳。
她不觉得黑暗神会立刻接见自己,毕竟那家伙本来也不是总在高庭,大多数时候应该还是在神域的。
那么在秘教总部度过的时间,如果能自由翻阅他们的古籍,多半是能找到一些答案的。
她本来就想过这个计划。
“……就是这里了。”
她们抵达了一座格外宏伟的巨型塔楼前,那建筑的基座比之前的广场还要宽阔,拔地而起的塔身隐没在朦胧的云雾里。
两人从侧面三层的小门进入,那扇门上镌刻着许多怪异玄奥的符文,她试图辨认却连眼熟的感觉都找不到。
苏澄脑子里划过一个词,不由下意识问道:“那是古代魔法吗?”
祭司点点头,“倘若您在这个领域涉猎不多,不认识是很正常的,那是一个相当古老的复合型监测半永久魔阵……”
苏澄没好意思说自己完全是零知识,除了知道这个词之外。
塔楼里弥漫着浅淡的熏香和冰冷的石质气息。
内部空间划分也很神奇,从底层到穹顶,正中的厅堂是垂直贯通的,墙壁上镶嵌的架子里堆满卷轴典籍。
中轴矗立着一座有升降梯的立柱,柱身上蔓延出千百道走廊,像是巨树展开的枝杈。
这些长廊里也摆放着书籍,长廊尽头则是连接着墙壁的书架。
她们走的侧门,就连接着一条长廊,两边架子上堆放着纸莎草卷、皮革册或木牍,还有某些封皮质地奇特的厚书。
长廊里的书架不是很高,并没有完全遮挡视野,她能看到其他走廊里晃动的人影。
这整个塔楼里大约有数百人在看书,但因为这里太大了,所以仍然显得非常空旷。
她好奇地看向那位祭司,“任何秘教的成员,都可以来这吗?”
“是的,”后者点头道,“禁典区并非任何人可以随意进入,但这里对所有的教会成员开放,有些人不远万里从北大陆前来寻求知识……”
祭司停顿了一下,“而且不仅是圣职者,任何被获准进入高庭的人,即使没有向黑暗神冕下效忠,只要不是来受审受刑的囚徒,也都可以随意出入这里。”
她们坐升降梯抵达顶层,又走过一条长廊,然后离开正中的公共藏书区,开始在塔楼深处穿梭。
过了一会儿,两人来到一扇厚重的石门前,门上刻印着一副小型星图法阵,银色的符文闪闪发亮。
祭司伸手触碰了其中一枚符文,门扉缓缓滑开。
里面的空间堪比一座小礼堂,高度超过十米,黑石墙壁上刻画着发光咒文,提供了相当充足的光源。
墙壁的架子上摆着各种奇奇怪怪的书,有的无风自动缓慢翻页,有的书籍上镶嵌着奇怪的眼球,直勾勾地盯着来客,有的是正在播放某种画面的水晶石板,有的看起来是用魔兽的鳞片或者骨头做的纸张。
空气中弥漫着油墨气息,混杂着一种类似晒干菌类的味道。
正中间有一座巨大的石台,基座上密密麻麻遍布着符文,台上的东西更是乱七八糟。
一团发出幽绿磷光的胶状生物在玻璃罩里蠕动。
一个正在煮沸黑色药水的大锅放在魔阵上,时不时冒出浓烟,烟雾里出现扭曲的人脸,似乎正在痛苦地尖叫,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周围散落着更多的水晶盒子和金属囚笼,里面封存着各种颜色的烟雾、脏器或者骨头,还有一些很小型的生物,看不出是完整的躯体还是被切割的部分。
以及数不清的写着演算公式的草稿纸,还有堆成小山的各种书籍。
“……大人。”祭司小心翼翼开口,“苏澄阁下来了。”
之前埋首在书山间的身影,闻言慢慢抬起头。
祭司如同逃命般退场了。
苏澄眨了眨眼,“您好,沃雷阁下。”
桌前坐着一个高挑的褐发男人,穿着纯黑的制服,精瘦匀称的身段被全然勾勒,腰肢也显得格外纤细。
他的肤色瓷白,容貌俊秀清隽,颧骨的弧度优美,鼻梁挺直,唇色很淡,神情还称得上温和。
乍看起来非常年轻斯文,活脱脱的学者模样。
但是——
他有一双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睛。
明明虹膜颜色很浅,像是某种凉薄的冰绿色,却像是深不见底的潭水。
他的视线带着一股强烈的穿透力,仿佛刺破了皮囊,在审视人的灵魂。
这人还戴了一枚闪烁密集符文的单片镜,镜片旁边垂落着细细的银色链条,越发显出那种奇特的气质。
“苏澄阁下。”
褐发男人点了点头,露出一种近乎着迷的神色,“这可真是个惊喜,一个人身上有三位古神的烙印——”
他说着缓缓站了起来,“甚至还有龙族。”
苏澄:“?”
苏澄:“三个?”
沃雷的视线落在她脸上。
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像是被蛇盯住了,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兴味,在那双冷酷的冰绿色眼睛里燃烧。
“哦?”褐发男人微微挑眉,“这在你认知之外吗?”
苏澄只能想到那扇门,以及灰山镇的舞者,不确定第三个是哪来的。
苏澄:“你既然能分辨数量,那你恐怕也知道都是谁吧?”
“不,”沃雷干脆地摇头道,“不过如果你配合我,做几个实验,应该也能很快弄清楚。”
苏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
沃雷一声不吭地看了她几秒钟,然后露出点遗憾的神色,“真可惜……你是龙裔,应该是完美的样本。”
苏澄干脆沉默。
这家伙也不知道是怎么感应出来的。
赫维茨都没提过这些——也不知道他是出于礼貌不多问,还是没有那么敏锐。
沃雷从抽屉里拿出一枚小小的石质令牌,随手丢了过来,“这本来属于我的副手,你可以用它出入万识之塔的任何房间,别误会,这不代表你我有任何上下级的关系。”
苏澄注意到对方所使用的时态,“你的副手呢?”
“他在这里。”
沃雷随口说道,伸手敲了敲桌上那口煮着黑色液体的大锅,锅上的烟雾又变成了一个哭丧的人脸。
苏澄:“???”
苏澄:“你说他在那里,指的是用他身体熬成的汤在那里?”
“什么?”沃雷歪头看着她,忽然笑了一声,“不,这里面没有他的骨头或者血肉,只有他的灵魂。”
他停顿了一下,“他触犯禁忌遭到惩罚,按照规矩我可以负责了结这件事。”
苏澄:“……所以你把他变成了实验材料。”
“这是他最后能为秘教做出的贡献,”沃雷理直气壮地说道,“我的研究成果会分享给整个教会——”
他眼中射出一种极致的渴望和贪欲,“黑暗神冕下也会嘉奖我,给予我更多的奥秘知识……”
苏澄拿着令牌默默后退,“是啊,挺好的,祝你成功。”
说完回头跑了。
那位祭司已经溜得无影无踪,苏澄离开办公室后茫然四顾,想起自己也忘记问禁典区怎么走了。
可是她实在不想回头面对沃雷,那家伙太诡异了。
于是她打算在塔楼里好好探索。
苏澄花了三四天时间,总算勉强将这地方上上下下逛了一圈,也找到了所谓禁典区的几个入口。
那枚令牌确实能打开任何一扇门,她甚至误入了几个圣职者的休息间。
当然那几人丝毫不在意,尤其是看到她的令牌,他们还颇为热情地招待了她,告诉她平时可以去哪里领饭。
这些人都是沃雷的下属,平时负责万识之塔的各种维护工作,从修魔阵再到整理书籍。
苏澄没再见过沃雷。
按照这些圣职者的说法,那位大监库使阁下,每年里百分之九十九的时间,都在办公室里闭门不出。
除却黑暗神冕下的召唤,或者教会里极为重要的会议,否则人们很少能见到他。
苏澄就放心地扎入了书山书海里。
她本来想要先看看古神相关的知识记载,但在过程里,她难以避免地翻到了一些关于所谓古代魔法的书。
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所谓古代魔法,其实就是字面上的,远古时代的魔法——据说那是精灵的时代,他们不需要咒语,就能轻而易举操控元素。
而古代精灵语,更是能轻松地完成复杂的魔阵,让元素精灵永久自愿维持某种形态。
苏澄如痴如醉地看了好几天的书,忍不住就进行了一些相关尝试。
塔楼里的圣职者们也多少会一点古代魔法,她和他们稍稍交流了一下,就越发混熟了。
她很快也发现,元素魔法只是古代魔法的一部分,这个领域里面还有更多的力量形式。
苏澄昏天黑地学了几个月,期间还恶补了许多幻术的知识。
终于,在某次遇到难题困扰了两天后,才踏出了万识之塔,想到外面散散心。
她也翻找到了一些关于古神的记载。
但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信息明显是被截取了,似乎有意不想让人知道。
她在那暮色笼罩的神殿群里穿梭,不知不觉走了很久,周围经过的圣职者越来越少。
偶尔还出现了几个穿着华丽长袍的人。
他们戴了很多首饰,腰间悬挂着金银饰链,衣摆上垂落着明珠,看着简直像从宴会归来。
——虽然好像也是秘教的制服,但看起来比其他圣职者更繁琐。
空气变得湿润温暖,像是某种名贵的香膏被蒸腾,也仿佛新雨后绽放的花草。
她走过一片刻满符文的廊柱,就被浓郁的水汽所包裹。
眼前豁然开朗。
前方是一片巨大的圆形下沉浴场,四处都弥散着蒙蒙水雾,整个空间笼罩在柔和的魔晶灯烛光里。
地面罕见的是白色玉石,衬得浴池里蓝宝石般的水流越发清澈。
在朦胧的雾气里,有一道修长光裸的身影。
他背对着入口的方向,随意地侧坐在水池旁边,湿漉漉的墨黑鬈发披散在象牙色的脊背上。
几缕卷翘的发丝贴着肩胛骨的凹窝,向下是紧窄有力的腰线,以及肌肉饱满的大腿。
水珠在那洁白的肌肤上滑落,沿着优美的脊柱和起伏的背肌,勾勒出一道道迷人的轨迹。
那是具满含力量却又异常精致的躯体。
他手中握着长柄骨梳,正一下一下划过那浓密厚重的黑发,动作缓慢又优雅。
——那不是浑然天成的贵气,更像是一种经过训练而养成的、特意为了展现魅力的动作。
他手中的梳子也是莹润的白色,在那漂亮的手指间,几乎与白皙透亮的肌肤融为一体。
梳齿划过湿发,水珠被挤压得破碎,发出细微而清晰的簌声。
下一秒,黑发青年扭头看了过来。
苏澄对上那双宛如红榴石般的眼睛,不由有些感慨。
“是你,”那个男人盯着她,“你也是教会的人?”
“……你还记得我?”
“是的。”
男人放下梳子站起身来。
苏澄微微一窒。
她和色秽之神见过不止一次,还在幻境与现实里都发生过亲密关系,所以也能坦然面对这具充满诱惑的身体。
更何况他现在还没有成神,若是真论起魅力,大约也比不上回忆里那个形象。
毕竟那不是肉体凡胎,而是神祇力量凝聚的产物。
但是——
在那光裸精瘦的小腹上,赫然有一片血红的心脏状的徽记,被玫瑰藤蔓所缠绕。
苏澄:“……”
这东西和她的诅咒印记有七八分相似。
苏澄:“那是什么?”
黑发青年低头看了看,“我不确定你在问哪个东西。”
苏澄无语地抬起手,“那个印记——我看起来像个弱智吗?除了那之外,还有什么能让我这样问?”
“抱歉,”他平静地说道,“有些人会说一些明知故问的调情。”
黑发青年这么说着,脸上神情却放松了些。
他似乎很满意她不是在和他调情。
看向她的目光也变得更柔和了,或者某种意义上褪去了几分警戒。
然后,那张棱角分明、极具冲击力的艳丽面庞上,浮现出一点茫然和困惑的神色。
“至于这个——”
他的手指落在小腹上,“他们说这是神眷者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