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蛇首尖锐的獠牙划过黑鳞, 发出金铁交错般的撞击声,却没能破开她的皮肉。

然而长长的蛇颈相继缠绕过来,挤压着她的躯体。

苏澄甚至听见了骨骼发出的轻微呻吟声。

她吸了口气,猛地抬起手, 缠绕着幽焰的利爪撕裂了暗黄的蛇鳞, 血肉的碎块在眼前飞溅。

那些蛇头发出怒嚎, 眼中闪烁的符文迅速明灭, 脖子上的伤口也在眨眼间扩散。

被黑火烧灼的肌肉直接消失了,还在周遭留下了大片可怖的伤痕, 空气里顿时散发出呛人的焦糊气息。

“你——”

蛇怪用几种语言发出了咒骂,金橘色的火焰在颈鳞缝隙间闪耀, 然后在口中汇聚成巨大的吐息火球。

苏澄后退了两步, 在喘息间也酝酿起了斗气,黑色火焰在双手中聚集。

下一秒, 艳丽的金橘色火流如同熔浆般喷薄而出,撞在了黑焰凝成的利刃上。

两股力量硬生生碰撞,如有实质的波动宛如海潮般翻卷, 半空中浮现出层层防护结界。

那些闪耀着符文的壁障开始高频嗡鸣, 从最外层开始土崩瓦解,化作细碎的光点。

在这种强悍的冲击下,办公室里的防御性魔阵一层接一层地开始消失。

然后两人再次打到了一起。

斗气在房间中纷飞激射,墙上的书架被拦腰切断, 无数珍贵的典籍弹到空中, 纸张宛如飘落的枯叶。

水晶器皿稀里哗啦地破碎了,五颜六色的烟雾升腾到空中。

蒸煮着灵魂的大锅被掀翻了,暗色的药剂泼到地上,仍在不断冒泡, 黑曜石地砖滋滋作响,被腐蚀出坑洞。

整个办公室里可谓是混乱不堪,咆哮与吼叫叠起,夹杂着防护结界震颤崩解的嗡响,以及书籍燃烧和容器碎裂的声音,四处弥漫着焦糊和酸雾的味道。

“真是一出好戏。”

伴随着一道冰冷低沉的语声,几个闪光的符文横空迸现,怒号的蛇怪如遭重压,七个脑袋全部落在了地上。

他挣扎了两下,身体很快恢复成人型。

苏澄则是被人按住了肩膀。

“……两位阁下,以你们的实力和身份,却像是泥里的野猪一样厮打,不觉得很难堪吗?!”

她回头看到了满脸怒容的银发男人。

赫维茨不知何时出现了,正用一种班主任看斗殴学生的眼神,皱眉打量着满目狼藉的办公室。

某种意义上他也确实算她的老师。

苏澄深吸口气,脸上的细鳞褪去几分,好歹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先开始的。”

大概是因为她看起来很冷静,赫维茨放开了她,“……那上一句话的主语就是单数了。”

他冷着脸看向前方趴在地上的褐发男人,“每个赐福者进入高庭,你都要来这么一回吗?”

苏澄:“?”

合着还是惯犯。

沃雷也深深呼吸了几次,抬手将自己撑起来,摸了摸脖子上残留的伤口,“我只是想要帮忙——”

苏澄用力翻了个白眼,“帮忙把我放到锅里煮吗。”

赫维茨没错过她的表情,“我们走。”

他显然能想明白到底谁是过错方,但也不打算在这里兴师问罪,毕竟他也并非沃雷的正经上司。

苏澄身上的鳞片也渐渐褪去,两人刚一出门,她就从手链里掏新衣服。

“他一直这样吗?”她禁不住问道,“他打过路夏阁下吗?”

赫维茨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似乎没想到她嘴里能吐出那个名字。

赫维茨:“我还以为这几个月你会都留在塔里。”

苏澄眨眨眼,“基本上是这样的,不过即使如此,我也未必见不到路夏吧?”

银发男人眼中露出鲜明的讽刺,“我不觉得那种人会主动踏入万识之塔。”

苏澄欲言又止。

“再回答你的问题,没有,”赫维茨淡淡地说道,“那位路夏先生并没有和沃雷接触过,但他也没有类似的经历。沃雷只对那些有强大力量的人感兴趣。”

苏澄:“……你和路夏有什么矛盾吗,还是你单纯看不起他?因为他的出身?”

“阁下,”赫维茨平静地道,“我从没询问过你的来历,而且我也不想知道,因为那不会动摇我对你的看法,你是个坚定又自我的人,你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不会被别人的评价影响。”

苏澄扶额,“我懂了,你觉得他很在乎别人的看法。”

“而且,”赫维茨冷淡地补充了一句,“很少看到神眷者陷入如此狼狈的境地。”

“狼狈?”苏澄了然,“你指的是他被通缉四处逃窜?所以这句话可以翻译成你觉得他不够强,是吧?”

他瞥了她一眼,“你对他很有好感?”

苏澄:“……是啊,有什么问题,难道我必须要顺着你说他很弱吗?有没有可能你只是标准太高了?”

“哦?”银发男人微微扬眉,“所以我能否知道,他是不是凭借力量强大这种理由获得你的青睐的?”

苏澄叹气,“那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但无论你是被他的容貌打动,还是在可怜他——”

他冷静地说道,“我又不是你。我对大多数人的看法都差不多,他也不过是其中之一,但出于我的职责,如果需要的话,我也会教导他,但不代表我愿意和这个人过多打交道。”

“好吧,”苏澄也不再纠结了,“你想怎样都行,但我挺喜欢他的,这不会因为你的态度改变。”

赫维茨反倒是露出点欣赏之色,“很好,跟我来。”

他们说话期间离开了塔楼,穿过几道长廊后,进入了一条更为宽阔的、被高耸黑曜石柱撑起的过道。

巨大的菱窗上镶嵌着幽蓝的晶石,将天光都筛出了冷色,四周越发静谧起来。

附近的圣职者越来越少。

当他们进入一座空旷的殿堂时,赫维茨随手解下有着金银丝线刺绣的斗篷。

他那面料华贵的衬衫上蔓延着暗纹,精壮的身形撑出宽肩窄腰的线条。

旁边有几个身穿轻甲的侍从,其中一个捧着武器上前。

赫维茨拿起一柄纤细优雅的刺剑,护手上缠绕着银白的荆棘雕饰,剑身流动着水银般的寒芒。

另一个侍从也走了过来。

苏澄从她手里接过剑。

这柄刺剑的护手是缠绕的藤蔓状,整体呈现出钨钢色,在昏暗的环境里几乎要消失不见。

她随手挽了个剑花,利刃流转出一丝冷厉的乌金锋芒。

“黑暗神冕下希望我指点你——”

赫维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那双蓝绿色的眸子里涌动着一丝兴味。

“让我看看你的斤两。”

“嗯?”

苏澄有点惊讶,“黑暗神冕下知道我了?”

她想了想还是没问出为什么没来见我,或许自己的重要性还很有限,也或许人家有别的事要忙。

苏澄眨眨眼,“只比技巧?斗气还用吗?魔法呢?”

赫维茨微微摇头,“你随意。这里没有任何禁制。”

苏澄在那些侍从眼里看出了羡慕,看起来他们都恨不得上来替代自己。

苏澄:“……我还以为你只教内部人员。”

“不,”赫维茨也没有不耐烦,“我已经卸任北大陆驻军统帅职位,现在我只是高庭的守护骑士之一,虽然明年我会成为骑士团的最高导师,但那也是黑暗神冕下的命令,我的工作只取决于祂的要求。”

苏澄点了点头。

两柄如同月光锤炼的刺剑在空中交汇。

寂静被撕裂了。

侍从们脸上都露出惊诧之色。

——那两柄刺剑的位置角度,乃至两个人移动的步伐节奏,都有七八分相似。

甚至在调整重心时肩肘微妙的变化,都很相像。

没有挑衅的言语,也没有气势的呼喊,他们的交锋安静又迅速,带着寒芒的剑尖如同吞吐的蛇信。

空中闪现出一道道笔直而锐利的银线,带着致命的杀机,凝聚着某种千锤百炼后的精准。

苏澄反手上挑,剑尖撞在对方剑脊正中,清脆的碰撞声回荡在殿堂里,余音被冰冷的石壁不断放大。

赫维茨终于露出几分异色。

他并没有低估对手,所以她能接下他的试探,这并不是值得奇怪的事。

然而——

有些招式和习惯实在是似曾相识,已经到了让他没法用巧合解释的地步。

第一击的鸣震尚未止息,滑开的剑刃再次袭来,连串的银光如雨般炸裂,闪耀的光丝密集似飞瀑。

苏澄压住想要传送跑路的本能,硬着头皮接了。

在一串串急促如冰雹坠地的碰撞声里,暗色的剑刃在她身前回旋晃动,仿佛织出了网罗。

点、缠、引、卸——每次撞击都在消解对方的力度。

两人在场中进退腾挪,像是在进行默契的对舞,剑锋碰撞迸出的细碎光点,如同无数冰冷的星火。

不知不觉间他们对着拆了几十招。

忽然间,银发男人周身的气势飙升,利刃如雷霆般撕裂空间,剑尖化作细如针芒的刺目光点。

在裂空的尖啸声里,那一击的速度力量仿佛都提升到极致,像是要将整个宫殿洞穿。

苏澄第一次没控制住正经用了斗气。

剑刃上燃烧的黑火嘶嘶作响,翻卷着撞上了刺来的剑刃。

那优雅的刺剑瞬间碎裂。

苏澄:“……”

原来他没用斗气。

苏澄刚想说句话,忽然瞥见旁边多了道高大的身影。

有个赤红色短发的男人抱着手臂,靠在石柱旁边站着,另外几个侍从都离他远远的。

他身量很高,体格也魁梧,穿着半铠战袍,大半张脸都被金属护面遮掩,显得十分凶戾。

男人紧紧皱着眉,看起来很不高兴,轮廓深邃的眼眸里满是不耐烦,还带着呼之欲出的暴虐气息。

苏澄侧过头看了一眼,险些以为他要上来砍人。

赫维茨随手将那把剑丢给侍从,“向你介绍我的接班者,现北大陆中部辖区戍卫骑士团的军团长,灰痕铁卫的冠军,撒隆阁下。”

红发男人看起来没想进行友好交流,“……铁笼镇的事,该受刑的该处死的,都已经解决了,如果你要知道。”

苏澄眨眨眼,“这是你们秘教内部的事,即使要有所交待,也是对铁笼镇的幸存者吧,和我没关系。”

撒隆冷笑一声,“那不已经是教廷的地盘了吗。”

说完他也不再等她回复,只是看向赫维茨,“阁下,我有事和你说。”

“请等一下,”银发男人淡淡地说道,然后转向苏澄,“你以前曾在米瑟洛斯生活过吗?”

苏澄:“……我确实去过那里。”

赫维茨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我有过好几位剑术老师,我猜他们其中有人也教过你?”

苏澄暗忖总不能说是你教的我,“是的,不过我不太想提我的过去——”

“那就不用说了。”赫维茨并没有多言,“你最近一直在学古代魔法?你的身体并不是巅峰状态,去休息几天,或许我可以教你一些能结合魔法的战技。”

说完就直接走了。

苏澄本来还有一肚子问题,但她短期内不想再去万识之塔。

路夏又去准备仪式了。

她想找个地方研究魔法,又怕太消耗精力,思来想去干脆用点能迅速恢复的法术。

苏澄离开了高庭,路上并没有受人阻拦,感觉到某种禁制解除了,直接向着海边传送。

当天黄昏,她抵达了赤阳帝国的蔚风城,一座位于南大陆边缘的海滨城市。

彼时夜市刚刚开始,商业街上的人潮汹涌混乱,巨大的彩色帆布棚顶连绵如浪。

夕阳穿过那些棚子的缝隙,在挤满了人类和鱼人的地面上,投下了斑驳的光影。

那些鱼人们容貌各异,有的长着鳞片,有的裸露着背鳍,只是都有双腿——有鱼尾的也不会轻易上岸。

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味道,摊位上摆的现捞新鲜鱼虾散发出腥咸,渗透在烤鱼和炸鱼的油脂香气间,地面上堆积着小山似的辣椒和香料,还有五彩斑斓的甜腻水果。

商贩们的叫卖声起此彼伏,棚子和推车上的铃铛叮当摇曳,当地的居民熟练地讨价还价。

苏澄被人流推动着前行。

她的视线在摊位上仓促滑过,看到一些劣质的珍珠首饰,还有粗糙而鲜艳的陶器,以及各种手工制品。

忽然间,她感觉不太对劲。

眼前的世界似乎晃动了一下。

苏澄觉得眼上的印记在发烫。

……幻术?

有人使用了幻术。

自己可能不是对方选择的对象,或者说这种力量作用于群体,而她也身在其中。

她环顾四周,果然看到了几个穿着白色甲胄的圣骑士,他们挤入人群正在搜寻着什么。

——大概是某个使用幻术的逃犯。

苏澄无意干预这种不知前因后果的事,就默默地在旁边围观。

被追的人显然用幻术隐藏了行踪。

圣骑士们找了半天没找到,其中一个沉下脸色,猛地释放出了精神力。

一股沉重的威压向四面八方席卷开来。

集市上的人群纷纷惊呼倒地。

他们几乎是无法选择地、被那恐怖的力量压垮,从内而外向地上倾倒。

苏澄讶然站在原地。

她扭过头,隔着一堆瘫倒的商贩和游人,和那几个圣骑士对视。

苏澄:“……说真的,我也可以假装倒地,但我实在不想这么做。”

圣骑士们狐疑地看着她。

“我们在追击镜隐会的残党,”为首的圣骑士冷声道,“我们能通过圣术定位到一定范围内……你非常可疑。”

苏澄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我还说我也在追击镜隐会的人呢,我看你们也很有嫌疑。”

她不想和这群人浪费时间了。

为首的圣骑士拔出长剑,呼唤着光明神,释放了祷言,让剑刃上燃起金色火焰。

苏澄第一次动用了幻象之神赋予的力量。

那几个圣骑士的神情一变,接着纷纷跃起,跳到数十米外的屋顶上,然后追着不存在的身影远去了。

那是她制造的假象。

苏澄也放精神力找了一圈,并没有在附近找到任何可疑的人。

她觉得镜隐会的成员估计早就跑了。

最初那个幻术,更像是某种调虎离山的诱饵。

平心而论,她对这个组织没有半点好感,也并不想帮助他们的人。

但那几个圣骑士也令人不爽。

不过他们既然有某种方法定位目标,所以应该也不影响。

这边已经造成了不小的骚动,她直接溜去了隔壁街道,刚在几个摊位上看了看,就忽然愣住了。

在前面一个摆满鲜花的小摊上,有道熟悉的身影,站在色泽跳脱如火的木槿花前,若有所思地看了过来。

他的个子很高,身段匀称而漂亮,那浅淡的金发宛如浣洗过的晨光,随意地散落在腰间。

那张脸。

——她曾因为那张脸打翻过饮料,也曾在雪夜里将亲吻烙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苏澄再次使用了幻神的力量,试图确定这不是幻象。

答案也如她所愿。

她在一千多年前遇到了伊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