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看起来和她记忆里的模样别无二致。
只是表情似乎有些冷淡, 眼里好像有点好奇,但也没有太多情绪。
——这也很正常。
毕竟这会儿他应该还不认识她。
苏澄恍恍惚惚地想着。
她知道这家伙年纪不小了,却没想到他竟然也是四位数级别的。
虽然很多人类里的强者活几百岁没问题,但若是上千岁的, 往往都会非常有名了。
不过——
这家伙若是有人类之外的血统, 像是高等精灵们, 原本就能活到一千岁。
倘若实力高强, 那这数字可以翻倍,而且相比起人类, 对阶位的要求还低一些。
人类想活两千岁可能要十阶,精灵大概到八阶就行了。
苏澄脑子里乱七八糟闪过一堆念头。
她还没忘记自己刚刚耍了教廷的圣骑士, 而且他们还在追击镜隐会的人, 所以难保他是为这个来的。
金发青年站在棚顶的阴影里,那张宛如黄金与白玉雕琢出的完美面庞上, 仍然看不出什么鲜明的神情。
苏澄仔细瞧了瞧,没看出多少厌恶或警惕,就保持着戒备往那边走了几步。
考虑到现在他们不认识, 以及前面发生的事, 她一边防着对方突然出手,一边开口了。
“先生,你有什么心事吗?”
“嗯?”金发青年微微扬眉,“是什么促使你这样问的?”
“你在闹市上, 使用了某种力量, 导致人们看不到你——”
苏澄看了看周围。
从路人们的反应来看,他们要么没看到他的脸,要么他们眼中他是个路人甲的长相。
否则多少也会有回头率的。
“除了我,”苏澄歪了歪头, “所以我有点好奇。另外,我希望你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因为刚刚是个意外。”
“我确实感觉到了一些不同的力量,”他不置可否,“但我不认为你需要负责任何事,否则我们不会像这样说话。”
“好吧,”苏澄叹了口气,“那你来做什么呢。”
他垂眸望着她,“如我所说,我感觉你使用的力量,所以过来看看。”
苏澄默默等他的下文。
然而伊安只是安静地打量她几秒钟,忽然就消失了。
苏澄:“?”
苏澄:“…………”
还真的就是看看啊?
算了。
她又不是没事做,难道还非要和他发生点什么?
在夕阳霞光笼罩的喧闹集市里,苏澄感到一种无端的烦躁,仿佛眼前的事物都开始失真。
然而——
当她随便买了几个手工小饰品,回高庭找到路夏的时候,这种糟糕的感觉就消失了。
“狂欢节?”
他们坐在黑石台阶上仰望夜色,前方的庭院里一片静谧,偶尔有窸窣虫鸣声响起。
天穹里阴云散开,依稀露出一轮冷月,却又被朦胧的蓝紫色雾霭遮挡着。
考虑到月神也是光明神的属下,所以这种力量的阻隔大概也是有必要的。
“是的。”
黑发青年双手支在身后,微微仰起脸,露出线条漂亮的下颌。
“不过明天我还要参加圣吟仪式,所以可能没法和你一起——不过那也不重要,反正听说会有很多好玩的好吃的,你可以好好放松一下。”
他忽然转过头,“顺便,谢谢你在蒙塔涅阁下面前为我说话。”
苏澄呆了一下,“啊?”
“……之前我们遇到了,他指点了我,有提到‘她看起来很欣赏你’。”
路夏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虽然他没有说是谁,但我猜是你,除了你也不会有别人会在他面前提起我,毕竟他很明显地不喜欢我。”
他停顿了一下,认真地望着她,“谢谢。虽然我好像总在感谢你,但我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
“没什么,”苏澄忍俊不禁,“我才不在乎他怎么想的,我只是说我自己的感觉。”
两人起身并肩穿过长廊,在几条过道汇聚的厅堂里,迎面遇到另一伙人。
那些人的个子都很高,头顶有着带横嵴螺纹的尖长犄角,腰后漆黑的尾巴上扬或者垂落着,末端的骨刺合拢成桃心状。
他们的肌肤颜色或浅或深,但都光洁无比,在烛火的照耀下,泛着一层玉石质地般的微光。
苏澄才多看了两眼。
那些人几乎也同时看向她。
有人向她眨眼暗送秋波,有人舔唇晃着尾巴打量她,还有个人直接伸手来摸她的脸。
苏澄握住她的手腕,笑眯眯地和对方打招呼,“你好啊,这位阁下。”
那人发出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夜安。”
黑漆漆的长尾灵活地伸过来,眼见着就要触碰到大腿。
苏澄默默往旁边挪了一步,“我就不打扰你们了,看起来你们还有事的样子。”
魅魔们神情各异地打量着她。
“走了。”领头的人不耐烦地说道,“……还在等我们。”
那双冷淡的冰蓝色眼眸里充斥着某种焦躁情绪。
苏澄和他对视了一秒。
那人有一头黑褐色的鬈发,像是沐浴着月光的古树,苍白的肌肤上蔓延着妖异的黑纹。
他半裸着上身,那些藤蔓般的纹路,顺着肩颈的肌理向下缠绕,环过精瘦的腰腹,向下没入股沟。
他有张俊美冷艳的脸,偏浅的虹膜显得有些冷酷,但又凸显了一种难以接近的奇特魅力。
那玫红色的薄唇天然上翘着,哪怕神情淡漠,也像是似笑非笑的样子。
苏澄几乎也不受控制地心跳了。
——那绝不是情感上的触动,而是某种被魅魔力量影响的本能。
在与之对视的一刻,那双宛如冻湖般冰冷的蓝眼睛,就仿佛流泻出某种将她包裹的冷意。
拉着她沉入那令人迷醉的寒冷里。
以及。
她发现这位某种意义上还是熟人。
在她穿越第一天晚上,跑到她卧室里的那位逃犯先生,就长着这样一张脸。
魅魔们显然也有各种性格,并不是每个都很热情。
譬如这位首领。
他看向面前的两个人,目光本来还带点烦躁,很快就变了,“……龙裔?”
其余的魅魔面面相觑。
他说着向前走了两步,“主人为什么会将恩赐给予龙裔?”
苏澄挑起眉,“你说我身上那个东西是恩赐?”
“哈?”他抱起肌肉虬结的手臂,“不然呢?”
苏澄:“……”
自己和这个魅魔第一次见面时,他可信誓旦旦说那是诅咒。
怎么这会儿变成恩赐了?
“那是考验,”魅魔沉声说道,眼中甚至还有几分妒意,“真不知道祂为什么会选中你——”
“等等,”苏澄打断了他,“所以和一般的神眷者烙印不同?祂考验我?考验什么?通过考验又怎么样?”
“这需要你自己去挖掘吧,”魅魔瞥了她一眼,“我想这本就是考验的一部分。”
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其余的那些魅魔也纷纷跟上,还有人不断回头抛媚眼。
苏澄瞪着他们的背影。
“……你也有?”路夏震惊地看着她,“我完全没有感觉到——”
苏澄维持着原本的茫然神态,“什么?”
路夏显然误会了,“你不知道吗?那是雷瑞尔阁下……魅魔口中的主人就是欲望之神殿下。”
苏澄扶额。
现在她能百分百确定,自己那个诅咒来自欲望之神,但显然它和一般的神眷者印记又不同。
她决定假装沃雷那个混蛋已经死了,转身一头扎入万识之塔,搜寻着关于欲望之神的各种资料。
然而也没能找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第二天黄昏时分,塔楼里的几个圣职者来喊她,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参加狂欢节的庆典。
庆典就在隔壁的暮光城,在高庭坐落的山脉投下的阴影边缘,矗立着一座极具活力的港口城市。
在春夏交界的时节的节日,传说中曾经有古老的神祇于此日降世,与凡人一起同歌共舞,放纵于生命的欢愉。
苏澄听到这个故事下意识想起了某位神祇。
祂好像已经好久没理她了。
难道是最近她不够快乐?
甚至还有一点点想念。
整个暮光城沉浸在欢腾气氛里,尽管被群山的黑影所遮蔽,城市里亮起的灯火却宛如星河坠落。
数不清的纸灯高悬在屋顶、房檐和行道树上,闪耀的磷粉在夜色里发亮,像是无数饱满的果实。
家家户户敞开的窗口里,还摆放着盛满彩色夜光藻的玻璃罐子。
在大大小小的广场上,都堆起了漂亮的魔晶篝火,五彩斑斓的火焰嘶鸣着升腾而起,将斑驳的光影泼洒在摇曳的人群里。
苏澄走在拥挤的长街上,震惊地看着这绚烂多彩的世界。
她听见皮鼓和风笛的乐声,那些乐手演奏着欢快旋律的舞曲。
街道上还飘荡着诱人的油脂荤香。
商贩们将刚出炉的馅饼装入纸袋,或是将铜锅里熬煮的果酒倒进木杯里,烤架上的香肠和鱼串滋滋作响。
同行的伙伴们很快各自散开。
四面八方都回荡着强劲的鼓点、掌声和响指,以及各种放肆的大笑、尖叫以及即兴的歌唱。
苏澄买了两根烤肠啃着,一开始还能像是局外人般欣赏,很快就渐渐被那狂欢的声浪挟裹。
她的心情也莫名好了起来。
之前的各种困惑和疑虑都暂时地消退了。
她将铁签子扔进了箩筐,手里不知被谁塞了个东西,那是个只遮盖下半脸的面具,很轻,可能是纸糊的。
外面刷了一层层炫丽的颜色,勾勒出一个模糊的笑脸。
苏澄检查了一下,干脆也戴上面具混入人群里。
她也像是进入了面具的海洋,太阳、月亮和星星,藩盛的花朵,狰狞的兽首,或是各种人脸表情,数不清样式的五颜六色的面具,配合着各种油彩绘制的图案,羽毛的披肩,流苏的裙摆,叮当作响的金属饰品,一起掩盖了每个人的身份,只剩下沉浸在快乐里的灵魂。
那种奇妙的松弛感越发加深,伴随着更激昂的鼓点炸响,人群发出山呼海啸般的轰响。
一群穿着羽毛短裙的舞者,推着燃烧蓝紫色火焰的花车经过街口,顿时被团团围住。
人们争先恐后从车上拿下被烈火包裹的花朵。
舞者们将花团扔到空中,然后随手打出一道道气刃,花朵顿时被炸得漫天飞舞,如同彩色的火雨般飘摇而下。
那些花显然被施了魔法,上面的火焰熊熊烧灼,却丝毫不烫手,摸起来还是凉凉的。
满街尽是摇曳的光影和炸响的乐声,人群随着鼓点舞动欢呼,清爽的夜风吹面而来。
苏澄随着人群跳跃,感觉像是摆脱了某种无形的束缚,整个世界都化作骤然远去的背景板。
恍恍惚惚中,有人似乎拉住了她的手,牵引她向前迈步旋身。
然后是轻吻落在嘴唇上。
她像是品尝到了最甜美的甘露和蜜酒,心中的喜悦如潮水般迸发开来。
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苏澄看见了飘摇而过的金银色发丝。
仿佛淬炼的月华在灯火里开出繁花。
下一秒,所有的喧嚣和躁动都归于寂静。
隔着重重摇晃的人群,苏澄看到了一个站在屋檐下的身影。
那人个子很高,身形显得有些消瘦,鸦黑的鬈发随意地束着,瀑布般垂落在腰下。
他戴着黑色的羽毛镶边的面具,只遮盖了眼周的肌肤,露出高挺的鼻梁和线条完美的下巴。
那个男人并不曾完全静止,似乎也在随着乐声韵律轻轻晃动。
然而他的动作幅度很小,带着一种抽离的清醒和欣赏,像是漩涡里沉静的礁石。
然而,真正擒住她目光的,让这满街炽热氛围陡然降温的,却是那双眼睛。
那双深邃而忧郁的眼眸,是最纯净的、不含一丝杂质的黑色,暗沉却又明亮。
仿佛午夜里映射月光的黑曜石,也如同夜空里焕光的星辰。
在那浓黑纤长的睫羽下,那双藏在眉骨阴影里的眼眸,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深沉,像是寂静了亿万年的古海冰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