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聆听着街上荡漾的旋律, 一边仰头看向远方。
那沉寂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狂欢的人群,望向城外山脉压抑的黑影,亦或是更远处广袤的天穹。
像是无边寒夜中闪烁的两颗孤星。
几缕散碎的发丝垂落下来, 划过那线条清晰的额角, 又增添了几分阴郁的美感。
他其实没什么表情, 线条锐利的薄唇微微抿着, 看不出是要笑还是要怒,还是想要说话。
苏澄再次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她不清楚欢欣之神为何只是现身了一刻就离去, 但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事情可能就有很多种答案了。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
四周的狂舞和欢笑, 震天的鼓乐, 炸开的花火和烟雾,仿佛都被无形的屏障隔绝了, 化作某种模糊而失真的背景。
她忍不住从人群里挤出来,走向了那个站在屋檐下的男人。
苏澄才走了两步,对方就扭头看了过来。
她也驻足。
黑发男人没有表现出任何的警惕或是厌恶, 也没有戒备和拒绝之色, 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他那双勾魂夺魄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
周围的人群察觉不到异常,仍然在嬉笑欢呼,有个戴着野牛面具的男人趔趄一下,撞到她背上。
苏澄纹丝不动。
那人惊叫一声晃了两下, 险些摔倒, 但丝毫没有观察周围,稳住身形就开始继续跳舞。
涌动的人潮宛如水流般重新合拢,她终于彻底挤出来,走到了商铺门口的空地上。
黑发男人静静地看着她。
苏澄想说些什么, 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眼见着旁边的人群即将靠过来,甚至要涌到那个男人身边。
在他们即将被淹没的那一刻,她鬼使神差抬起胳膊,拉住了对方的手腕。
……真的碰到了。
她的动作不是特别快,她相信对方若是真的想躲,大约也能闪开。
但他没有任何动作。
甚至在她的手指触碰到他的皮肤后,他也仍然没动。
他穿了件略短的暗色风衣外套,露出一截劲瘦的窄腰,袖口向上翻卷,下面是漆黑的皮革手套。
中间则裸露出一段雪白的、略显骨感的腕线。
所有的喧闹都湮灭了。
她感觉到指腹下的骨节冰冷坚硬,微弱的凉意令人战栗,在几秒钟后才轻轻震动了一下。
像是一只在湖畔栖息的天鹅,猝不及防被岸边的荆棘钩扯住羽翼。
那双夜空般的黑眸里波光闪动,视线从遥远的虚空里收回,带着点错愕和初醒的茫然,骤然转向她。
那一秒钟时间也像是千百年般漫长。
苏澄听见鼓噪的心跳在撞击胸膛,“话说——”
她的声音被乐曲和脚步淹没。
指腹触到的动脉里没有温度和热意,甚至摸不出血液流淌的节奏,好像那只是一具精致的人偶。
她忽然意识到,在通过龙族的试炼后,自己的体温也比寻常人要低一些。
倘若对方的身体还要更冷——
算了这不重要。
在她的朋友圈里,真正的人类好像还是少数呢。
“……我们去跳舞吧?”苏澄大声说道,“难得有这么一天!”
迟了一刻,她想起自己还算个外地人,对于这周围的人,或者说秘教的圣职者来说,这大概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人家要是活个几百岁,也见过几百次了。
黑发男人仍然保持沉默,腕间绷起的肌肉却稍稍放松了,他那拉紧的唇线也像是融雪般缓了下来。
在面具的遮掩下,苏澄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大概就是无声胜有声的同意了吧?
不然他至少可以甩开她。
她抓着男人的手腕,转身撞入了人群里,像是冰块没入了沸腾的潮水,人流顿时像是蜜糖般包裹上来。
无数旋转的彩巾、抖动的羽毛、喷溅的酒液一起袭来,他们像是两滴墨水沉入浓彩的河流,随着狂欢的人群舞动。
周围实在是太乱了。
哪怕他们依然维持拉手的动作,很多时候她也看不到他的表情。
只能依稀望见他也在随着鼓点和琴声摇晃。
而那双寒星般的黑眸,似乎也流露出某种沉溺的专注。
或许是因为拉着他,苏澄没再完全被人流挟裹,几首曲子结束后,他们已经从最热闹的街道出来了。
前方是一座有着魔焰篝火的古老石桥,桥上也有许多人在欢唱饮酒。
桥边是连接着老船坞的旧码头,曲折的石壁阻挡了音浪,因为地势崎岖,倒是人少了些。
她嗅到潮湿的水气和腐朽的木质味道,混合着烤肉的香气,让人清醒了几分。
“……抱歉。”
苏澄松开了那个人。
他们站在略显安静的码头上,踩在倾泻而下的月光里,桥上的光焰雀跃着投落下来。
黑发男人微微摇头,瑰丽的火焰落在他的虹膜上,被那深沉的暗色所吞噬。
他那线条深邃清晰的面庞,被石桥的阴影切割开来,雪白的肌肤泛着珍珠似的光泽。
……像是神话传说里走出来的某种精怪。
苏澄都不由愣了一下。
她以为自己已经见太多的漂亮男人,却仍然为对方的容貌和气质所惊艳。
船坞里的木板栈道发出声响,水浪在夜风里拍击着石墙,某种微妙的氛围开始蔓延。
紧接着,桥边演奏的乐手们换了风格。
一道低缓凝重、带着穿透力的提琴慢调,从上方悠扬地飘落而下,旋律缠绵而优美,饱含着某种丰富而浓烈的情绪。
那并不是特别欢快的旋律,但在石桥月下,却颇为应景。
苏澄眼睛一亮。
带着某种莫名的勇气和冲动,她后退了半步,然后屈膝张开手臂,试探性地发出了邀请。
黑发男人微微垂眸,像是羽毛落入静湖掀起涟漪,他眼中似乎划过某种情绪,然后落在少女伸展的手臂上。
然后他向她俯身鞠躬,回应了这个仪式。
在一段绵长而哀婉的提琴旋律升腾而起时,那被漆黑皮革包裹的、骨节分明的手掌,向前伸了出来。
苏澄握住他的手。
像是蝴蝶的触角落在花瓣上,他们双掌相扣,她向前走入对方的臂弯里。
男人抬起胳膊虚虚环住她的后腰,动作稍微有些生涩,但也恰到好处地卡住了节奏。
他们在清冷的月光里跳舞。
潮湿水意笼罩的码头上,远方的焰火都成了失焦的光晕,唯有提琴的悲歌在阴影下回荡。
船工们相继扭头,桥上的狂欢者也纷纷探头,乐手们都禁不住被这一幕吸引。
那两个人踩着碎银似的月光,在琴声里不断旋转分合,层叠的裙摆宛如绽放的莲花,飞扬的黑发彼此纠缠。
月华与篝火交错投落,将两人的影子映在斑驳的石板路上,随着舞步不断拉长摇晃。
那纠缠的倒影带着一种虚幻的亲昵,在近距离时如同拥吻的情侣。
忽然间空中升起群群烟花,呼喊和掌声从远处炸开,如同海浪般汹涌而来。
他们的舞曲恰好结束。
那声响几乎和休止符同步,两人同时停下了动作,呼吸同样平稳。
苏澄下意识转头,看到桥上的人欢呼着拥吻,朋友和家人亲吻彼此的面颊,情侣们不出意外在啃咬彼此的嘴。
苏澄:“……”
苏澄默默回过头,“我说我不知道有这种环节你信吗?”
黑发男人安静地低头看她,眼里浮现出一点放松的笑意,柔化了那种孤独的郁色。
“……嗯,”他颔首,“但是我知道。”
苏澄又愣了。
他轻轻地抬手拉起她,低头在少女光洁的手背上烙下一吻。
嘴唇也带着轻微的凉意,像是冬日的雪花落在肌肤上,很快又被血肉融化。
苏澄深吸了口气。
这个人做这样的动作实在是太有冲击力了。
下一秒,她的后背蔓延开烧灼感。
苏澄:“…………”
这东西也太破坏气氛了。
黑发男人微微蹙眉,又露出了那种被某种思绪困扰的忧虑眼神,“……我不喜欢这个。”
苏澄赞同地点头,“我也不喜——”
等等。
苏澄震惊地看着他,“你也能感受到?”
他没有回答,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让它结束吧。”
苏澄眨眨眼睛,“如果你有办法——”
话音未落,她就觉得特别困,一头栽倒在对方肩膀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澄被一阵凉意唤醒。
她躺在一座宽大的软榻上,墨黑的羽绒枕头散落在旁边,暗银的绣线缠绕在边角,旁边茶几上摆着精致的点心和水果。
这是一座宽敞空旷的宫殿,穹顶高得令人眩晕,黑曜石拱肋宛如巨兽的骨骼,从两侧向中间收拢。
魔晶灯悬挂在高处,像是无数悬浮的冬夜明星,更多的石柱通向殿堂深处,几乎望不见尽头。
她站了起来向里面走去,走了一段路后,忽然看到几座无比巨大的水晶柜子。
它们澄澈而透明,像是囚笼般包裹着里面的物品,下面还有雕刻着文字的石碑。
水晶展柜里放着一些泛青的骨骼,拼凑成了鸟翼的形状,只是非常大,仅是两段尺骨和桡骨,就有十多米长了。
而且这还不是完整的。
甚至只是一小段。
苏澄试图在脑子里还原本来的大小,惊讶地发现说不定能撑破这宫殿的楼顶。
她低头往下看。
那些文字都是古人类语。
苏澄已经学了不少相关的词汇,因此几乎能拼凑出上面的意思。
——流岚之主、裂空之镰、怒啸的天灾,飓风的阿摩图尔。
苏澄:“?”
她向前走了几步,又去端详另一个柜子,这里面的展品小了一些,看起来只是几段骨骼,但分不清是什么部位。
那些骨头看似是白色,在某些角度却呈现出奇异的金红。
——焦土之主,熔炉之心、创世的余烬,烈焰的裴厄洛斯。
苏澄看着那个名字的拼写,忽然觉得不太对劲。
她看到第三个展柜。
里面放着一颗被封印的心脏,尽管从尺寸来看,那堪比寻常的亚龙身躯大小了。
心脏上蜿蜒着漂亮的青蓝色的血管,像是无数被冻结的河流。
——潮汐之主、涌浪之灵,深海的呓语,狂水的欧森斯特。
第四个柜子里存放着半边颅骨,从空洞的眼窝里能看出这一点。
那个头颅也堪称巨物。
苏澄不得不仰起脑袋观瞧,甚至还后退了几步。
——地脉之主、擎天之脊、万山的基石、坚岩的卡尼奥翁。
她曾经见过这个名字。
苏澄还记得那个场景以及一系列相关的记忆,说实话她现在不太想回忆那些。
于是她看向第五个柜子。
那个柜子应该是体积最小的,也只两人多高,里面放着几块巴掌大的骨骼碎片。
它们被某种力量影响,因而悬浮在空中,甚至还缓慢地转动着。
那些碎骨漆黑光洁,蔓开细密的纹路,泛着一种金属质地的冷光,看着有点眼熟。
苏澄低下头。
——虚无之主、万界之癌、原初的黑暗、终焉的低语,混沌的凯克琉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