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开祠堂这天,梧州城下起了蒙蒙小雨。

天空暗沉着,南方常见的细密雨丝绵绵地落下来,清润,连绵,不像是一场雨,倒像是水分过多的一场大雾。

沈家子弟们有的打着伞,有的披着蓑衣,从宅子四面八方的小院长廊里汇聚过来,集中在祠堂门口,互相问候着喁喁低语,面上神色倒是都肃穆许多,不见往日浮浪。

他们在雨中等了片刻,族长和沈珏便一齐到了。

沈家现任族长是个青年人,唤沈鹤,便是先前喊着不愿意当小秃驴的五少爷的亲爹。

他约三十多岁的年纪,身形修长,面皮白净,偏偏蓄着一把络腮胡,在一众下颌光洁的沈家人里,显得格外鹤立鸡群。

本朝并不以蓄须为美,普遍认为一把大胡子不仅碍事,还容易藏污纳垢,十分地不体面。时人更喜欢白面美少年,顶好再斜斜簪花一朵,衣袂翩翩地从身畔走过,仿若一帘幽梦。

然沈家人都没有簪花的爱好,他们乐意给族里的小娃娃戴上一朵花,也乐意给家中妇人时不时亲手簪上两朵,就是不愿意自己戴在头上。

而沈鹤,蓄须,簪花。

沈家现在许是谁最奇葩,谁当族长的罢,反正这个家族从来不是以年纪来领头的。

族长沈鹤虽蓄须又簪花,倒也不丑,沈家人都有一副好皮相,少时美少年,中时美大叔。

站在祠堂紧闭的大门前,沈珏总是忍不住走神,想回头看看这位沈氏簪花的络腮胡族长,偏偏在场他辈分最高,只好站在最前端,美大叔站在他后面。

与沈鹤并排的自然是沈凌老头儿,老头儿趁着最小的一代子弟还没来,歪过头瞅了瞅沈鹤的脸,忍不住又问了一遍:“洗脸了么?”

沈鹤只好又回答一遍:“洗了,胡子洗了三遍,还抹了栀子花油。”

沈凌点点头:“那就好,不然邋遢着见祖宗,不敬,不敬。”

沈鹤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嗯”一声,摸摸自己香喷喷的脸,不吭气了。

小厮们举着伞,护着最小的一代沈氏子弟们,陆陆续续也到齐了。

沈珏终于可以转过身,光明正大地瞅了眼沈鹤,目光尤其在他油光水滑的短髭上多停留片刻,又移到他发髻上斜簪的那朵雪白蔷蘼上看了看,看的沈鹤忍不住低下头,方才满意地收回视线,低声道:“你来开,你是族长。”

沈鹤刚想说,您还是祖宗呢,想了想算了,沈家就是这规矩,祖宗也是沈家人,照样要守规矩。

于是沈珏往下走了一步,沈鹤往前站了一步。

沈凌自然也往后退了一步,于是黑压压的人群,仿佛被无数丝线操纵的木偶,整齐划一地齐刷刷退了一步。

沈鹤嗓音清越,高亢地响起在雨雾里:“沈氏族祭,开——祠——堂——”

牌楼下的大门应声而开。

祠堂三进,沈鹤走在最前方,沈珏其后,之后便是沈凌与族人们,安静无声地绕过照壁,在天井处略停,收起雨伞和蓑衣,放在庑廊处,各自整了整衣冠。

沈鹤犹豫了一下,摘了头上那朵花,和雨伞一起摆好。

而后重新整了整发冠,领着族人进入祀堂。

沈珏第一眼便看到了墙壁上悬的那副沈清轩的画像。

在一列神色容重的族长祖宗们的画像里,他是最年轻的一副,却是画的最逼真的一副,画里的沈清轩坐在椅上,姿容端正,目光含笑,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他开心的事。接下来的流程,他便是恍惚着完成的,恍惚着跪拜,恍惚着叩首,天地都跪过,祖宗们都拜过。他终于站到沈清轩面前。

画像上方蝇头小字写着他的出生与死去,何时任族长,做过哪些事……短短百十来个字,便是沈清轩的一生。

沈珏细细读完,而后看到画像下方细小的落款:沈伊氏。

他一时间还没想明白“沈伊氏”是哪个,发了好大一会儿呆,才幡然大悟地瞪大了眼。

忍不住说出声:“他什么时候干的?”

沈鹤闻声走过来,顺着他的视线落到那细小落款上,反而奇怪地道:“早就有了呀。”

沈珏:“……有多早?”

沈凌也杵着拐杖走过来,闻声道:“重修族谱那时候,画像是他托人送来的。”又道:“这几个字也是他信里嘱咐刻上的,我们族内志里都记着呢。”

老头儿指了指挂像旁那块木匾,木匾上端端正正地刻着四个字:求仁得仁。

先时没有注意,此时再看,那字一笔一划端端正正,可不是伊墨的字迹么,还有那木匾上,几百年过去后的一句“求仁得仁”。

几百年前的沈清轩,之后的季玖,最后的柳延。

一生所求,也不过是求仁得仁罢了。

沈珏瞪了好一会儿眼睛,终于松开眉头,笑了起来。

沈凌见他笑了,也跟着笑了起来,老脸笑成了盛开的花,一瓣瓣的褶子都在高兴,忍不住双手摁着手杖说:“老祖宗,您还年轻要多笑笑。我听说,您这岁数在妖精里,还是个娃娃呢。”

沈珏听着更可笑了:“那也是你祖宗。”

沈鹤凑过来道:“老祖宗,待会儿去帮我们审阅族长志罢,看看哪里不合适,也好修改。”

沈珏:“……”

不,不要,不想看。

于是找了个借口:“待会儿我要和昙薮大师出趟门。”

不顾两人失望的神情,又转开身去阿爷阿奶他们的木牌前。

灵位都是阴刻,上面有阿爷阿奶的名字,以及阿爹和父亲的名字,还有小叔一家子的姓名。

沈珏给他们上过香,看一座座木牌上面都有姓名和表字,女眷也不例外,姓名前面具有“沈”,侧行小字纂刻着长辈或夫婿取的表字,唯有伊墨,牌位立在沈清轩身边,上面却无有夫婿或长辈取的表字。

于是忍不住在心里记下一笔,老妖怪什么都算到了,就是忘了给自己取表字,可见无论人或妖,聪明都有尽头,总有遗忘或力所不及的事。

他在祠堂里待到结束,拒绝了沈家又一次铺开的宴席,回到沈宅拉上蒙着眼的昙薮,拎着苏栗,就这么一妖精带着一和尚一道士,走出了沈家大门。

苏栗:“我们去哪?我要带五郎回山门呢。”

昙薮比较淡定,毕竟正经从辈分上算,沈珏一样是他的祖辈,幸好他那位赵家祖宗没有昏聩到不可救药的地步,除了贡献了自己的皇家内库,赠出帝王紫气,没昏了头的把沈珏立个皇后或者后妃的名头。

不然他也得跪下来喊声祖宗。

想一想就觉得,真真是运气。若皇家有个活在人间的妖精祖宗,哪怕是个后妃,把他摆在哪个位置,也够他们这些子孙头痛了。

又想:幸好贫僧当了和尚,可以平辈论交。

于是摸了摸自己眼皮上的布条,看了看方向回答道:“道友是要去雍州?”

沈珏“嗯”了一声:“你们一个和尚,一个道士,应该都会超度?”

苏栗愣了一下:“我学的是推卜一脉,超度我不会啊。”

沈珏猛地停下,扭头看着昙薮。

昙薮:“……会。”然后转头问苏栗:“你推卜学的如何。”

苏栗不客气地道:“我师父说我天赋是最好的,就是不适合当掌门真人,所以才让我来找五郎。”

昙薮转头看向沈珏。

沈珏看向苏栗。

苏栗不傻,被盯了一会,毛骨悚然地道:“别这么盯着我,要算人就将生辰八字给我。”

沈珏怔在当场,才知道自己原来不知道赵景铄的生辰八字。

他只知道赵景铄出生的年月日,还是因为参加过他几场寿宴,却不知道他究竟是一天的哪个时辰,早或晚,来到这个世间;亦没问过他幼时吃过多少苦,为何要屠尽亲族;也不关心为何季玖在私底下会唤他陈铭而不是赵铭;那些属于赵景铄的,他从未参与过的人生,他漠然无视,不曾探究,亦毫无好奇之心。

他不像赵景铄,赵景铄什么都好奇,什么都要问个清楚,问他的童年,问他第一次挨打,问他是不是出生在雪天所以他阿爷给他取字忍冬……于是在一起的日子,他们不争吵也不置气的平和时光,在不多的闲谈时分,都是他说的多。而赵景铄大多数时,都是好奇的提问者和安静地旁听者,只有很少的时候,才会谈论起自己的事情。

然而这些年里没有圣上寿诞,百官庆贺来提醒他,于是连他的生辰八字都没记下。

沈珏一时不知道是什么心情,默默地站着,想起自己同赵景铄在一起的年月里,有那么几回,他刚好在宫里,太监会呈上来的一碗面,卧着金黄的煎蛋,漂着青翠的葱花,鸡骨和山菌熬出来的汤底,一根长长的素面漂亮的叠在碗里。

他一直只当是寻常宵夜,直到不知是哪一回,放下碗箸看到窗外飘雪,才想起这一天是自己生日,而他刚刚吃完了自己的那碗长寿面——在他自己都要记不起自己生辰的时候,吃完了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

这样一个人,他却从没有细问过他的生辰八字,不曾关心和好奇过他的过往,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成为他认识的赵景铄……

如今想来,很是遗憾。

还是昙薮出声,报出属于自己祖宗的生辰八字,才算打破寂静。

“我回去拿东西,没东西我怎么算呢。”苏栗转身又冲回了沈宅。

昙薮陪沈珏站在门口的台阶旁等着,两人默默站了一会儿,昙薮道:“他把帝王紫气给了你。”

沈珏茫然地看着他。

“他是紫薇入命,注定称帝。”昙薮缓慢又坚定地道:“我算过赵家每一个人的生辰八字,他是长寿之命,却六十岁都没活到。”

沈珏觉得这秃驴是发了疯。

可这疯了的秃驴,还在用坚定的语气说着他听不懂的话:“他将帝王紫气给了你,为你改了命。”

沈珏盯着他:“我看你真是发了疯。”

昙薮仿若未闻:“他也为自己改了命,你找不到他,说不定是因为他已经魂飞魄散了。”

沈珏还未来得及说话,昙薮又问:

“他若魂飞魄散,不入轮回,你还要找吗?”

这个问题,听起来耳熟,从前伊墨也曾问过。

沈珏似乎想了很多,又仿佛什么都没想,对答如流地道:“那就找到我魂飞魄散为止。”

他答完,自己还有些愣怔,仿佛没料到自己会如此作答,又仿佛,几百年过去了,他依然是那个伏在赵景铄膝上的人。

尽管前途未知,仍旧愿意陪这个寿命短暂的人类生生或死死,给自己一个交代。

昙薮却笑了笑,布条后被蒙住的眼不知何时已金光闪烁,仿佛望见点与线交织的命运,里面是无穷尽的蹉跎与伶仃。

“沈道友,找到了又如何呢?”昙薮说:“终究是一场空。”

沈珏看着他被蒙住的眼,隐隐约约能看见一缕微弱的金光,他仿佛有所感,却不甚在意。

“我在意的只是‘找到’本身。”沈珏轻声回答他:“之前或之后的事,我不在意,你就算看到了什么,也不用告诉我。”

“哪怕…”昙薮的话尚未说完,便被打断了,沈珏道:

“无所谓。你们都以为我要得到什么,其实,我只要一个求仁得仁。”

想了想,他又补上一句:

“就算有什么,那也是我欠他的。”

他已欠他一份情,又刚刚得知还欠了一份帝王紫气。

他欠赵景铄良多,不能因为知道未来叵测,于是连一份诺也吝啬地不肯还他,即便他只是半个人,也觉得太过刻薄寡恩了。

反倒是因为昙薮半露不露的话语,他犹然生出一种行走刀尖的快活,哪怕前方悬崖峭壁,也不过纵身一跃——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