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栗冲回房里,在桌案前提笔将生辰八字写在白纸上,墨迹未干,他盯着纸张不自觉地走了神。
早先同沈公子不熟,况且也怕失了礼,一直没好意思提出来帮他卜一次所寻何处,如今拿到了八字,正经接过事,反倒是觉得不妙。
八字无有稀奇,是人人都有的东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出生年月日和时辰,再加上所处地理方位和情景,分解出属于每人的独有的生辰八字。
眼下不过是两百多年前一个死人的八字罢了,他这一脉,开山祖师最擅长的便是卜算天命,小到一只昆虫的生死,大到推测天道,一揽其中。别说只是两百年前的一个死人魂归何处,便是两千年前都曾推算过。
然而没有哪一个人的八字,让他仅仅是盯着,都看出一种诡谲,是一种冥冥之中传达的“不可测”的预兆,仿佛天道不允。
他年少气盛,又自觉天赋异禀,是师父嘴里那个千百年不遇的奇才,因而遇到邪门的事也只会拼着一腔好奇热血往上冲,看着这张生辰八字,无名地起了火,心道:小爷偏要算上一算,还不信你能拿我怎么样!
索性也不管沈珏他们还在等着,径自取了包袱打开,将香炉冲着东方摆好,净手、焚香,举着三根香火,祷词还没念起,那三炷香“扑”地折了。
正中间拦腰斩断地成了两截,掉下了地。
苏栗忍不住嘀咕起来:“这么邪门啊?”
他又取了三根香来,重新点上,这次香火没折,仅仅是点不燃。
苏栗“嘿”地一声,直接掏出火符来,一巴掌拍在香柱上。
黄符自燃,烧起了香头,他刚刚眯起眼要笑,那三根香又一次拦腰折断。
苏栗:“……”
他气的一脑门子怒火,忍不住冲那香火骂道:“我天机观自制的香火你都敢灭,看来不是什么大鬼小鬼作祟,你怕不是个神仙吧!”
浅红色长香在火舌缭绕下颤了颤,巍巍地冒出了白雾状的烟。
苏栗万万没料到会有这景象,瞪大眼,震惊地喊出声:“我的祖师爷爷哎!”
他的祖师爷爷下一刻就出现在他面前。
雪白的长发,慈祥的笑容,平时都是挂在墙壁上的人,从天而降地出现在面前,苏栗毫不含糊地摔了个屁股墩。
祖师爷爷走到他身边,抬手把这小子翻了个身,轻易地像是翻起一只煎饺,把他背朝上地翻过后,抬手一巴掌抽在他屁股上。
“啪——”
苏栗懵懂地瞪着地面,看到墙角处有个蚂蚁窝,被打了屁股也没动弹,浑浑沌沌地想着:“…这梦跟真的一样,我祖师爷爷居然屈尊打我屁股,这屋子里居然还有一个隐蔽的这么好的蚂蚁窝…”
上方祖师爷爷说话了,语气很符合长辈教训小辈,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怎么这么淘气!”
苏栗顶认真地想了一下,自己最近没上房掏鸟,没偷师兄的煎饼,没悄悄在师父的书册上画画,也没拿笔试图给墙壁上一溜水儿的祖师们多补几笔山羊胡子……于是委屈地道:“我没淘气啊。”
“没淘气你刚刚准备算什么呢?”祖师爷爷问。
苏栗:“算沈公子睡的那个皇帝魂投哪去了。”
而后又是一声“啪——”
祖师爷爷——在职司命星君简直想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曾曾…不知曾到哪一辈的徒孙丢回山门的镇妖塔里压个几百年,好让他修修心,省的枉费这一身好根骨。
苏栗被第二巴掌打醒了,就地打了个滚,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腚醒悟道:“是您不准我算?!”
“师门第一训为何?”
苏栗努力想了想,回道:“天机不允,不卜。”
“天机为何不允?”
“天机一线,不卜则生。”
祖师爷爷又问:“你观那沈珏是何种人。”
苏栗想了想,想起沈公子高大笔直的身影形,深邃英挺的五官,连高高束起的长发都乌亮顺滑美到发光,忍不住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好看的人。”
祖师爷爷:“……我问的是这个?”
苏栗叹口气:“唉,别的我跟他又不熟。”
“他不人,也不妖。”司命星君收起表情,举止端庄起来,几乎是下了批语:“他把自己活成了不出尘,不入世,世道容不下他,他也瞧不起这世道的怪物。”
而后叹息一声:“你不要替他卜算。你算了,就断了他最后这一线生机。”
苏栗犹疑地道:“怎么会呢,他看起来好得很。”
司命心道你问我,我又能问哪个去——可这世道就是这么奇怪,一个半人半妖的混血也能活下来,且活在烟火红尘里,热热闹闹活了许多年月,忽而冷清也没有怨怼,仿佛天生凉薄地少了一根执拗的筋。
可是若想成人,必然要那根犟筋,如他两位长辈,犟到极处,不撞南墙不回头地强求,才是个鲜活人类,七情俱全地在红尘翻滚,喜怒哀乐一遍遍尝过,依然对此恋恋不舍。
而沈珏……司命复杂地望了眼最小的徒孙,他从未觉得语言如此贫瘠,竟然无以形容这样一个半人半妖的沈忍冬。
他觉得无话可说,只好伸出手,点在苏栗眉心,大段大段的画面传递过去,这是苏栗第一次从这种角度旁观另一个人的一生——
他看见沈珏的出生,在大雪纷飞的季节,一个仿佛异域美人的女子产下他,而后是混乱的打斗,一颗血淋淋的妖丹被强塞进他嘴里;
他看到沈珏的成长,在宁静的沈家园子里,在沈家人的呵护里一点点长大,而后突生变故,他被识破了身份的那晚,无数小厮婢女被打发卖走;
他看到一年后的沈珏,在雍州的街道上闲逛,看到街边乞讨的昔日小厮,他歪了歪头,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地从乞丐身畔施施然走过;漠然地从被剪了舌头的,给他梳小辫戴花朵的清苒身边施施然走过;
又看到他阿爹沈清轩离世时他的眼泪,又多又急;紧接着一年后他的阿爷也去世在冬天里。他站在阿爷的木床边,眼眶红红地,却笑着说,阿爷慢走;
而后一个一个,陆陆续续,他认识的人都走了。
看他跟在那个叫伊墨的老妖怪身后,在红尘游历,眼中是清澈的好奇,逐渐演变成高高在上的漠然。
他救了很多人,只是习惯的去救人;他做了很多事,只是习惯去那么做;
看他也曾穿起盔甲,提起长刀挥舞,砍下一个个大好头颅,鲜热的血液覆满他的脸,滑过他冷漠的双眼;
看他长枪带起风声肃杀,刺入一个又一个脆弱的咽喉,他一动也不动,连杀气都无有的取人性命;
苏栗在画面里看到那个被沈公子睡过的皇帝,帝王有着姣好的容貌,和凝望过来时冷厉阴郁的眼。他几乎想惊呼这双眼睛的形状和昙薮秃驴一模一样,很快冷静下来。看着那个面貌阴沉的帝王,在后来每次见到他时柔软的五官,和冰山褪去后,多情的眼神。那是仿佛蕴着千言万语,春水般脉脉含情的眼,每一次都这样扫过沈公子,像是飞蛾扑火般要撞开他一身坚不可摧的冰霜,又每次都粉身碎骨的收场。
而后皇帝老了,有一天伊墨说,他可以炼一粒五福丸,给皇帝续寿十年,只要沈珏三滴心头精血,伊墨问沈珏,要不要。
沈公子摇了摇头,只说,寿数到了,该死就死,拖着有什么意思。
皇帝死了。
再后来,伊墨和柳延一起死了。
只剩一个承诺未履行的沈公子独身上了路。
他走过很多地方,也和旁的妖魔鬼怪起过无数冲突,苏栗看到他一身是伤的卧在泥土里,有时一动不动地卧了很久很久,仿佛也死了。
可他每次都爬起来,咬着自己的包袱重新上路。
再之后,苏栗看到门前的沈珏对昙薮说:我要的只是“找到”本身。
画面在这里停下,苏栗良久后才回过神。
他冲着祖师爷爷躬身一拜,道:“我懂了。”
“真懂了?”
“懂了。”苏栗说:“他原本想做人,后来觉得人太苦,又太蠢,便不想做了,他也试着想做妖,可又看不上妖的鲁直。他是不想活了。”
“仅仅是不想活了?”
“他…想要一个结果。”苏栗想了想:“最好是魂飞魄散那种结果。”
略顿,他继续道:“这尘世留不住他。”
这尘世没有留住他的东西,沈清轩有伊墨,伊墨有沈清轩,他们对视时,成年的沈珏便觉得自己是多余的。
他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强求。
除了一个未知的承诺,他无所求,也无欲望。
于是,生或死对他就没有了意义,去往何处,走向何地,对他就没有了吸引。
这浩荡人间,红尘三千,对他来说,一切皆是虚空。
连与他灵肉最近的赵景铄,也只是他的指间风沙,他看着他一点点流逝,甚至没有想要握一下掌心的念头。
他拥有很多,失去更多,看够了人世七情之苦,便不再投入。冷眼看着万丈软红尘,看得多了,他眼里一切皆成了索然无味的轮回。
他将最亲密的事,都变成了一人一次的买卖公正。
于是岁月也把活着变成了他一个人的磋磨。
苏栗忍不住问:“我若是也活那么长,这日子可怎么好过?”
“把每一天都过好,不憾此生。”司命星君望着他:“做该做的事,做想做的人,活个万万年和一天又有什么区别。”
说着忍不住叹气:“哪来那么多弯弯绕绕自寻烦恼。”
苏栗挠挠头,嘀咕着:“您说起来简单。”还是不肯不死心,又问了一遍:“我当真不能算?”
“别人能算,你不能沾。”老头儿瞪着他:“旁人推卜的是表象,你卜出来的是天机。”
苏栗愤愤道:“那我还不如转投师叔祖那一脉,降妖除魔去好了,这叫什么事。”
不待祖师爷爷说话,他又想起沈公子就是个半妖,真要投那蛮不讲理一天到晚打打杀杀的一脉,头一个就要和沈公子打一场。
他自己掂量着自己的小身板,想起方才画面里,沈公子杀人不眨眼的模样,怕是一个回合就能被捅个透心凉。
于是偃旗息鼓,讷讷道:“这叫什么事。”
司命扭过头看了眼天际苍穹,想说谁知道这都是些什么事。
高高在上的神仙,下凡历劫,不仅情劫未过,还稀里糊涂送出帝王紫气扰乱人间,归位便受领四十仗打神鞭,还要带伤处置一堆公文,动弹不得——这种事说出去,够他们笑话好多年。
他自以为自己跑出来拦了一把已经厚道,殊不知天上亦有人掌着一番镜花水月旁观多时。直至此刻,终于忍无可忍地动了动,一缕紫光冲破天际,穿透时光的漩涡,落在梧州小小沈家。
紫光一分为二,一缕砸入司命星君背后,将他带离原地。一缕笔直地窜进苏栗眉间,将他脑中这段时间的记忆蚕食一空,而后龟缩在修道人的识海里,安静地隐藏起来。
南衡帝君收回手指,瞄了眼掌中镜花水月,里面显示出自己的倒影,披散着灰白的发,因刚刚的举动又白了一缕,他漠然地放下镜子,倒扣在桌案上,盯了片刻案上文牍,重新执起笔。
只是在处理公文的间隙,忍不住冷冷地想——
用你魂飞魄散,换我神魂俱灭,也好,刚刚好,不多不少。
只怕你心中不平,还要嫌个买卖不够公正,与我斤斤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