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之路,寒风裹着暴雪呼啸南下,倒春寒袭来,较年节前的隆冬更冷。
项弦下车看路后,再入马车时不住搓着手,阿黄在车内时暖意盎然,四季如春。而车夫与坐在外头的乌英纵,眉毛与睫毛间都覆着雪。
潮生躺在一旁,裹着毯子,睡得正香。
“今春比往岁更冷。”项弦说。
萧琨正在读一本书,头也不抬地答道:“不少人说,金国正因天寒地冻,在塞北活不下去,才南下入侵大辽,关内又在闹旱灾与饥荒,已是第三年了。”
想起辽国覆灭、撒鸾失踪的往事,萧琨又在心里叹了口气,数日间,他始终握着自己那漆黑的龙腾玦,金龙被魔气所污染,藏身玉玦之中。
项弦朝萧琨摊开一手,萧琨看了眼,把玉玦放在他的手里。
项弦却没有细看,将它随手揣起。
萧琨:“?”
“没收了,”项弦说,“找到心灯后再还你,免得你总心神不宁。”
萧琨没有坚持要回玉玦,知道项弦用这种方式表达出了对他的关心。
“这是我爹留给我娘,唯一的信物,拿到它时,我也只有六岁,”萧琨说,“与你认识阿黄时差不多大。还记得师父教我把它从玉中放出来那天,它看了我许久,尽管它不会说话,但我能感觉到我们成为了朋友。”
项弦只觉得龙腾玦甚是稀奇:“我从未听说这宝物。”
“天下这么大,”萧琨道,“你没听说过的事情多了去了,很奇怪?”
项弦说:“你忘了我师父是什么人。”
“哪怕沈括大师,”萧琨道,“也有不知道的事,正常。”
项弦翻出一本发黄破旧的书,说:“若为龙腾玦定级,想必是天字乙级的宝物了。”
“什么书?”萧琨被勾起求知欲,说,“我看看?”
项弦所持,乃沈括生前编纂的神器谱。
沈括是天下闻名的法宝大师,毕生都在钻研法宝与机关,据其所知所得,结合驱魔司历代的记载,留下这么一本著作。当然,神器谱尚未完整,交给亲传弟子项弦,让他来填补其中的空白。
萧琨翻开第一页,大部分区域空着,未有图样,亦无法宝名,底下则有注释:
【与神州命运相连,令因果倒转,时光逆流。】
“我怀疑有些是他想不出来了,自己编的。”项弦说。
“有这么说自己师父的?”萧琨简直哭笑不得,“你以为他是你呢。”
第二页则是智慧剑,剑尖刺穿了一枚心脏,似是魔心,小楷注释:山海,镇守神州,无上神兵,守护凡尘,诛屠轮回中诞生之天魔。
第三页是一枚光华四射的火焰,注释:时光无涯,唯心灯光耀如昼,万古永存。
第四页空白。
第五页是一个小小的瓶状物,上书“倾宇金樽”,注释为:一沙即三千世界,跨越罅隙,连接千万里,无穷无尽。
前五页俱是无级,意味着超然天地众多法宝与神器之上的存在。
“第四页留给你写么?”萧琨翻了过去,问。
“不知道。”项弦说,“兴许想象力有限,编不出来了。”
“不要这样说你的师父!”萧琨听不下去了,他从小就对乐晚霜非常尊敬,严格遵守弟子规仪,也经常挨揍,从未有过项弦与沈括那种相处模式。
年少时项弦常常问师父“师父,你又在瞎编什么呢”,沈括也是但笑不语,责备徒弟时亦常说:“没出息的,什么时候你也能炼出件大法宝?”
再翻过一页,开始是天字甲级法宝,第一个赫然正是潮生所持有的山河社稷图,能覆山川,履丘地,化沧海为桑田,注释:女娲创世之物,于鹿野之战后失落人间,其后被仙宫带走。
“在白玉宫手中回收了,”萧琨联想到潮生的介绍,说,“被西王母拿去松土。”
下一个赫然是萧琨的森罗万象!萧琨本以为自己的佩刀算不上出名。上面绘制两把唐刀:森罗万象,为古神句芒枝干所煅制,木土双生。
萧琨对沈括的博学肃然起敬。与前面的无级法宝占据单页不同,从天字级开始,法宝便各占半页。其后又是能收众多魂魄的落魂钟、陆压道人传下的四把斩仙飞刀,潮生从白玉宫中带出来的绿枝也赫然在列,名唤“万物生”。
萧琨起初看得很认真,但法宝多了,被胡乱堆在一起,书上既有沈括的注释又有项弦学习时的批阅,密密麻麻的,看得他头昏脑胀。
项弦找出一支笔,正要记他的龙腾玦,萧琨又说:“不要舔笔,否则扣你俸禄。”
项弦说:“你这人怎么跟我爹一样,什么都要管?我不舔笔。”
项弦从小出身于世家,规矩很严,拿笔在车窗旁的融雪上蘸了两下,翻到空页,开始记龙腾玦。
“这就将它定了个无级?”萧琨道。
“对啊,”项弦说,“现在我是法宝大师,说了算,怎么?”
萧琨要阻拦项弦,项弦却飞快地在萧琨脸上画了个圈,萧琨“哎”一声,转身擦拭,这下把潮生吵醒了。
“还有多久到长安?”潮生睡眼惺忪道。
项弦正在与萧琨扭打,萧琨使尽力气与他僵持,力量的天平缓慢地朝萧琨倾斜,笔锋距离项弦的俊脸不及半寸。
“快……了。”萧琨答道,顿时又被项弦倒推回来,最后萧琨直接一脚将项弦踹开,到窗畔去掏雪擦脸。
“入夜前能到,”项弦说,“进城还能赶上明天过元宵。”
潮生好奇地去看项弦写神器谱。萧琨倚在车窗畔,一脚搁在睡榻上,片刻后说:“我睡会儿,到了叫我。”
天色昏暗,北神州一连下了快七天的雪,开封处没有传来任何警报,这让他们的心情放松了不少,而阿黄在车内时还很温暖。
车外寒意与车内暖煦的强烈对比,让萧琨觉得很困,他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得以放松精神休息,于是昏昏沉沉地入睡。
潮生先是与项弦小声说了几句,两人都注意到萧琨很快睡熟,项弦便偷偷用笔在他脸上画东西,先是在左眼处画出一个黑圈,又在右眼上画了一朵花。
潮生差点就要爆笑出声,不停地捶床,项弦忙示意他安静。
潮生几次来抢笔,项弦只得递过,潮生在萧琨的嘴唇上,画出夸张的翘胡,延伸到耳下。
两人正换朱红颜料为萧琨涂唇时,萧琨动了两下,转过身背朝他们,项弦马上停笔。
潮生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歪在榻上。
“老爷,”乌英纵在车外说,“到了。”
“辛苦了。”项弦答道,“今夜在官府内投宿。”
黄昏时,马车抵达长安城外,萧琨醒转,这一觉睡得十分酣畅。座驾虽是辆大车,但挤了三个人终究腾挪不开,项弦与萧琨都是高个子,于是大部分时候不是搂着就是抱着,导致萧琨午睡时得枕在项弦的腿上,项弦也不动,任由他枕着。
身体的接触让萧琨很有安全感,他从小就没有父亲,极少与人相处,甚至没有同龄的朋友,项弦虽较他小了两岁,身上的气质却让萧琨觉得很安心。
关键项弦实在太主动了,在身体触碰上显得很正常,仿佛本该如此,萧琨慢慢地习惯了他的勾肩搭背与亲热。
萧琨定了定神:“得去查长安知府一家遇害之事。”
项弦说:“今夜来不及,先找地方住下,老乌?”
乌英纵取了官府文书,前去当地通传,城墙外守军倒是很爽快,未作盘问直接让他们进城。天已全黑,潮生正高兴地想下车去晃悠时,却发现久闻盛名的长安城中黑漆漆一片。
潮生:“???”
“快回来,”项弦说,“下这么大雪,太冷了,没什么看的。”
潮生刚下马车,看看四周,十分迷茫,长安城内冷清寂寥,伴随着初春的寒风,风里隐隐约约,更传来哭声。
潮生不见想象中的繁华长安,带着满腹疑问回到了马车上。从外城进内城,渐有几星灯火,却无法与开封相提并论。车辆到得官府前,长安知府亲自出来迎,忙道:“萧大人!项大人!一路辛苦了!”
天色昏黑,萧琨下车,说道:“情况如何?”
长安知府姓刘,名唤刘辛舟,昔年是蔡京门生,为正六品。萧琨身为驱魔司正使,虽不上朝,却是正四品,副使项弦则为从四品,官位大了足足两级,刘辛舟不敢怠慢,说道:“王大人那案子已有好些天了,全城上下,人心惶惶。”
抵达当日,刘辛舟按接待郭京的排场,很是张罗了一番,又唤来官府中捕头、主簿、刑狱以及数名出身望族的长安士人,设宴为京城的大人们接风。
“别折腾了,”萧琨说,“天色已晚,就先睡下罢。”
从进城到刘府的一路上俱是黑灯瞎火,纵有几个灯笼亦看不真切,及至进了府中,灯火辉煌时,项弦才想起至关重要之事。
府里已等了满厅的人,上了一桌好菜无人动筷,都等着正客抵达,见他们进来,官员们纷纷起身相迎。
“这两位是汴京驱魔司的萧大人与项大人。”刘辛舟转头介绍道。
刘辛舟:“……”
项弦暗道今晚完了。
萧琨点头,解释道:“原本半月前便接到了长安的案情通报,却因要事无暇抽身,来晚了。”
潮生看着萧琨脸上乌漆麻黑,被自己与项弦画出的黑眼圈,右眼上的花,脸上翘起的胡须与那夸张的、巨大的烈焰红唇,一时不知该提醒,还是不提醒。
厅内众人不住颤抖,极力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
刘辛舟忙低下头,全身发抖,死死掐着自己大腿,说道:“本地久闻大驱魔师郭大人的威名,着实想瞻仰一番……想来两位大人一路上也累了,不如就让他们先下去?”
“也罢,既来了,坐罢。”黑脸外加烈焰红唇的萧琨,在车上睡足了,现在很有精神。
众人让出四个主位请他们入席,各自低着头不敢看萧琨,生怕控制不住。萧琨又道:“四年前我曾来过一趟长安,却是以辽人的身份。”
萧琨心道他们多半会猜测自己这名新任驱魔司使来头,是以爽快地先报了身世,坐下后坦然接过热毛巾擦手,项弦小声道:“擦擦脸。”
萧琨点头,随手擦了把,脸上的墨迹全部化开。
片刻后:
项弦闪电般逃往刘府深处,萧琨则穷追不舍。
“我错了!哥哥!”项弦不住告饶,喊道,“潮生也有份!”
萧琨险些当场就抽刀砍他,项弦一个翻身,躲进刘府的某个房中,内里传来女性尖叫,项弦又喊道:“对不住了!”从后窗翻了出去,萧琨则“嗖”一声如穿堂风,飞越卧室。项弦逃到偏厅上,终于无路可跑,喊道:“阿黄!救我——!”
阿黄站在窗台上,身边围了一群交头接耳的鸟儿,面无表情地说:“打得好。”
萧琨终于追上项弦,把他按在了榻上。
“你……你……混账!”萧琨简直不敢回忆自己在众多官员面前粉墨登堂的场面,只想揍死项弦。项弦被他拿住胸肋穴位,满脸通红,要提腿蹬开他。
萧琨一使真气,项弦开始狂喊,两人以全身真气较劲,原本以项弦修为,不至于输得太快太彻底,奈何与萧琨僵持之时,看到那张俊脸上满是自己的杰作,又忍不住爆笑,气劲顿时涣散,被萧琨拿捏得死死的。
项弦几次爬开,萧琨都将他拖回来,摁在自己身下,咬牙切齿,突然间心中涌起莫名感觉,下意识松开手。
两人对视,在这扭打里,竟是隐隐生出几分别样感受。
项弦抬起双手,示意服输,膝盖顶住萧琨,萧琨则一整武袍,一声不吭地出去洗脸擦脸。方才那一瞬间,他只想狠狠地惩罚项弦,却苦无合适的手段,有那么一瞬间产生的念头,竟是狠狠地吻上去,再变着花样欺负他一番。
项弦的恶作剧犹如唤醒了萧琨那契丹人的狼性,彼此撕扯,更是激起了他的控制欲。但很快冷水洗脸,萧琨便清醒过来。
“潮生也有份!”项弦衣冠不整,气喘吁吁,跟了出来,说道。
萧琨不理他,回到厅堂内,众官员又马上起身。
乌英纵做了个手势,示意萧琨衣领,萧琨忙整理装束,再次坐下,项弦笑着亲手与他斟酒,没事人一般开始用饭。
晚饭时长安知府所谈,并未涉及案情,大多是本地之事与探听朝中风向。朝廷的钦差已有段时间未曾顾及长安了,这数年来,道君皇帝终日在宫中花天酒地、绘画赏石,其属意之地唯有上供宝物的江南一带。
而长安与辽境离得太近,此处被历任王朝持续刮了上千年的地皮,实在再刮不出多少油水,于是这千古帝都竟日渐荒芜,如今连城墙亦无钱修缮,又正值饥荒年,大批百姓或迁往汉中,或前往洛阳、开封等地。
谈论长安往昔的辉煌与如今的拮据,与席者俱唏嘘不已,不知不觉,萧琨也将自己当作了一名汉人。席间知府一再诚恳请求,希望萧琨与项弦回到开封后,能为本地美言几句,至少让他调往江南等地。
接着,属下捧上一个小匣,内里俱是银两,萧琨正要拒绝时,项弦却收下了。
直到散席后,已是深夜时分。
项弦跟在萧琨身后直设法哄他,又忍不住想笑,萧琨蓦然转身,项弦忙做了个投降的动作。
“今日被你害得颜面尽失,怎么赔罪?”萧琨严肃道,“你自己说!”
项弦自知理亏,说:“你也画我,明天我不洗,出去游街,行了罢?”
萧琨:“你当我和你一样,是小孩儿?”
项弦又笑,亦步亦趋地跟在萧琨身后,萧琨说:“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否则不罚你一顿,本官出不了这口气。”
“行。”项弦爽快道,“让我做什么,说罢。”
“现在还没想到,”萧琨入房,把脸上残余的墨迹擦去,说,“想到再说。”
项弦倚在榻上,连着赶路多日,舟车劳顿,总算有地方能好好睡觉,说:“那你可得好好想想。”
萧琨本想着项弦这人几乎就没认真的时候,正好趁着这次机会,拿住他的把柄,未来也好使唤他,至于画脸之仇,早已不计较了,只视作寻常玩闹。
他宽衣解带,开始擦身更衣,项弦看了一会儿,打了个呵欠,已困得不行,躺在了榻上。
“起来,”萧琨说,“这是我的房!”
项弦翻了个身,不理会他,睡着了。
梦里,项弦突然感觉到萧琨正在牵他的手,他骤然回头,一时不知两人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彼此呼吸交错。接着,萧琨吻了上来。
“喂!”项弦紧张起来,“你干什么?”
“嘘。”萧琨示意噤声。
这是哪儿?驱魔司中?项弦心下竟是生出偷情般的刺激感,既紧张又忐忑。他下意识地转过身,与萧琨抱在一起,以唇相触,继而吻了起来。两人只穿薄衣,灼热的肌肤隔着单衣,不住颤抖。
“哥哥?”潮生拍了拍项弦的脸,项弦马上醒了,顿时拉起被子,遮挡身体。
睁眼时已是日上三竿,项弦不知何时被除了外袍,只穿单衣,盖着被子,睡在温暖的榻上。
“快起来!”潮生入内摇他,说,“咱们出去玩吧!”
项弦睡眼惺忪,心脏狂跳,仿佛还在梦里,兴许是昨夜与萧琨那一番扭打,令他做了奇怪的梦,好半晌才平复了心情。
萧琨在院内练刀,打着赤膊,雪白的上半身与雪景同为一色,唯独腰畔系着的红黑二色武袍犹如一团火云,伴随双刀闪烁。
“要查案,”萧琨收刀,说,“潮生,今天哥哥们不能陪你玩。”
潮生问:“那我可以和老乌一起出门吗?”
“行吧,但只能在城里。”
项弦答道,打着呵欠,恢复精神,将衣袍搭在身上去洗漱。他到得正厅内用饭时,萧琨已收拾妥当,开始检阅长安知府灭门案的案情报告。
“王朝英,”萧琨说,“时年五十六岁,熙宁元年生。”
项弦露出少许茫然表情看萧琨,昨夜做了那个梦后,便忍不住总想打量他。项弦只觉萧琨不仅长得俊美,且十分耐看,初见时显得冷漠不近人情,一副峻冽美男的模样,熟悉后竟觉得他有几分可爱,尤其一本正经地尽其驱魔师正使职责之时。
“家中父、母已亡故,”萧琨又道,“四十七岁上为河东路监军,四十九岁丁忧三载,五十二岁调任长安知府。既曾任监军,想必多少会点武艺。喂!老爷!想什么呢?还没睡醒?你这什么眼神?”
项弦:“我在听。”
萧琨:“我方才说什么?”
“根据死者家世,排除仇人谋杀吗?”项弦回过神,开始喝茶吃早饭,问道。
“嗯。”萧琨翻过一页,说,“有妻、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因成婚较晚,唯一子成年,孙一人两岁。除此以外,妾六,仆役诸多,满府共四十三人。”
项弦问:“找驱魔司的原因是什么?”
“其中一名小妾,名唤晚香,”萧琨念道,“年前的某一夜里突然发疯,说看见了吃人的妖怪,将吃掉长安城内所有百姓。”
项弦:“唔。”
“王朝英延请名医,诊治无效,只得将她先关在后院厢房内。”萧琨说,“十一月廿二,发现晚香在房中自缢身亡。冬至夜,王家四十二人毫无征兆被灭门,血流遍地,犹如被野兽撕咬,死状恐怖。”
“去看看罢。”项弦说。
是日,萧琨与项弦朝府上要了马,前往城北原知府宅邸查案。
“咱们不能在长安耽搁太久,”萧琨说,“以三天为限,无论有没有结论,都必须前往高昌。”
项弦说:“就怕这事与魔有关,不查个明白,心里存着事,不会忧虑么?”
大部分妖怪都不一定盘踞在固定之地,甚至诸多妖与人类的领地并无交集,偶尔离山闯荡,一旦被发现就会逃回山中,实在难以追查。
白日间来到城内,长安城的全景展现于眼前,项弦与萧琨都来过长安,倒不如何奇怪,唯独大道上的潮生,简直为此地的贫穷而震惊。
“这就是长安?”潮生既找不到繁华的集市,也没有盛唐的美景,四周破败的民房内尽是衣衫褴褛的百姓,咳嗽声四起,风寒病正在城中蔓延。
“安史之乱后,大唐根基飘摇,”项弦解释道,“肃宗李亨为平叛,借回纥军入关,击败叛军后回纥人四处劫掠,其后藩镇割据,长安失其都城之位。数场战乱后,渐渐地就变成这副模样了。”
千年长安幻梦,只余一片凄凉之景。
“但往好处想,”萧琨说,“如今的开封,便承袭了长安盛况。”
“嗯。”潮生点了点头。
“你往西市去,”项弦说,“那里人多点,有附近村镇的人来开的集市,市上的羊肉汤不错。”
潮生与乌英纵共乘一骑,萧琨想问让潮生跟着乌英纵,不至于出上次的事罢?但再三考虑,还是没有问出口,毕竟对乌英纵的信任,也有助于他重拾信心。
“走,咱们去城北。”项弦拨转马头,朝萧琨问,“你上一次来长安做什么?”
“寻找长安大唐驱魔司的旧址,”萧琨说,“兴许能追查出心灯的下落……”
萧琨与项弦走远了。
乌英纵带着潮生往西市去,潮生问:“只有长安变成这样了么?”
“大部分地方都如此。”乌英纵答道,“天下只有川蜀与开封、江南三地算得上富足。”
潮生下山后,被萧琨驭龙载到了天府之地成都,接着又是素有逍遥桃源之称的灌江口,再沿恭州下三峡时,巴蜀之地偶有穷困处,却也不至于到活不下去的光景。接下来被带到开封,更是感受到了十里红尘的快乐。
孰料抵达长安,只见满街衣不蔽体、面色蜡黄的百姓,城内一片惨淡,所见之物无不蒙着一股尘土气。
“好多人都在生病。”潮生说。
“给他们看病么?”乌英纵问。
“嗯。”
“好,我帮你。”乌英纵将潮生带到市集最边上,一拍手,从乾坤袋中取出笔墨与白布,制作了简单的招幡,几笔画了个葫芦。
仙家的医术较之凡间不可同日而语,且潮生不收诊金,很快摊位前就排起了长队。
“给他开一副散热疏寒的发汗汤。”潮生边诊断边说。
乌英纵“嗯”了声,在旁写药方,潮生所言药材,乌英纵竟都认得,医理、药理亦无不精通。他的手很漂亮,指节分明,写下的字遒劲有力,显然认真摹练过。
没有病人时,乌英纵便拉起潮生的手,焐在怀中为他取暖。
“你知道得真多!”潮生相当意外乌英纵居然认得药名。
“哥哥从前跟着一个炼丹的方士,为他炼过药。”乌英纵说。
潮生会意点头,又见乌英纵仍心情低落,想必因上次两人被秦先生所掳,给他造成了沉重打击,这一路上话也变少了,虽依旧尽心尽力地服侍着,眉目间却多了几分忧虑。
潮生又要往他怀里钻,乌英纵脸上发红,说:“坐好,潮生,稍后还有人来,外头不比在家里。”
潮生于是只牵着他的手指,又问:“后来那方士呢?”
“那不是好人,”乌英纵说,“他拿活人炼丹,是老爷与沈大师救了我。”
那天,乌英纵与潮生被秦先生困在倾宇金樽中时,令他再次想起了当初被丹妖关在笼中之时,激发出了他的兽性与恐惧。
“劫难啊。”潮生想了想,说,“长戈告诉过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劫要渡,我也有,只是还没到,渡过以后就好啦。你已经很强了,哥哥,不要总念着些有的没的。”
乌英纵认真地说:“老爷总说,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让我不要执着于修炼,顺其自然就行,但现在看来,我就是太懒了,做得还是不够。”
“等回到昆仑,”潮生高兴地说,“我找点仙丹给你吃,到时你就变得更厉害了。”
乌英纵笑了起来,说:“不必了,我现在听见‘仙丹’二字就怕。”
潮生不久前听项弦说起过,乌英纵脾性敦厚温和,虽根骨是上等,却没有成为大妖怪的野心,项弦也正因喜欢这点,才让他留在自己身旁。毕竟正因如此,项弦能看清乌英纵本性,知道他并非抱着某种目的。
当然,表现在另一面上,则是不上进了。乌英纵自从没保护好潮生以后,这一路上就总在反省,自己是不是荒废了修炼,应当更努力些。
“我教你一点昆仑的修行法术?”潮生说。
“是秘术么?”乌英纵问,“若是不许外授之术,就别了。”
“不不,”潮生说,“没关系的,你若能学会,长戈一定还觉得很高兴呢。”
潮生每日受乌英纵照料,只不知要如何回报他,送他法宝吧,乌英纵不要,自己也没有什么能为他做的。乌英纵又长得高大帅气,令潮生越看越喜欢,能教他点粗浅的昆仑道法,潮生求之不得,当即在纸上简单画了经脉图,传授他白玉宫的绿叶心法。
长安城另一处:
“我怀疑魔还跟着咱们,”萧琨骑着马与项弦往城北去,说,“没有振魔铃在手,很难发现魔的踪迹。”
“那怎么办?”项弦说,“是你要将它留在开封。”
萧琨看了项弦一眼。
项弦:“?”
萧琨:“副使,我发现你最常说的就是‘怎么办’。”
项弦一头雾水:“否则呢?”
萧琨:“上司问你话,是让你解决问题,你又将这麻烦推回来给我?”
项弦大清早的就被教训了,说:“啊,点我呢,才知道,可小的也办不到啊,萧大人!”
“从前你也这般?”萧琨心道还不是因为我来了,你便乐得当撒手掌柜,“你一定能再做一个振魔铃,只是懒。”
“材料难找得很,”项弦说,“莫要折腾我了。”
“我与你找去。”萧琨说,“写张条子。”
项弦只得道:“我试试罢。”
萧琨:“你看,办法这不就出来了么?”
彼此熟络后,萧琨已大致知道如何使唤项弦了,除非天塌下来,其他都是小事,项弦绝不会主动跑腿,平日里萧琨得戳他一下,他才动一下,想物尽其用,就得不停地戳他,令他行动起来。
原知府宅邸的大门外,院墙足有一丈高,占地数亩。
“城内穷成这模样,知府家里挺阔气,”萧琨说,“你们大宋的朝廷命官,倒知道不亏待自己。”
“天下乌鸦一般黑,”项弦随口答道,“你大辽也好不到哪儿去。”
两人边抬杠边找后门,然而这深深院墙外贴满了符纸,转了两圈,找不到显眼的小门,萧琨失去耐性,说:“翻墙罢。”
一丈高的院墙,对二人而言俱如平地,项弦下来拴马,萧琨先是跃上围墙,突然不吭声了。
“怎么?”项弦问。
萧琨朝项弦伸手,项弦几步助跑踏上院墙,两人牵手互握,借力上了去。
院内四处散发着极淡的黑气,若振魔铃在身,想必在靠近王宅的一刻,便已响了起来。
“必须查清底细再走。”项弦说。
“嗯。”萧琨环顾四周。
萧琨跃入王家后院,看见大宅厅堂外,贴着诸多镇鬼的符咒,想必是灭门惨案以后,新任知府为求心安,请附近道士贴的符箓。
萧琨走向前院,单手前推,厅堂大门缓慢洞开。
内里全是凝固的黑色血迹,墙上、地上、柱子上,极其惨烈,地面因连日以来下雪,痕迹已不可察,萧琨再转身,祭起法术,平地卷起一阵风,吹散积雪。
血迹蔓延到前廊,再到偏僻的角落中。
萧琨:“这里死了三个人。”
项弦:“嗯。”
“这里死了六个。”
“逃跑时被杀的。”
“这里……”
项弦与萧琨根据四处留下的血迹,开始还原当时的杀戮现场。
“妖怪速度很快,”萧琨说,“奇怪的是,没有脚印。”
“没有脚印。”项弦喃喃道。
这很不合理,若是狼妖、狐妖等兽类妖怪,必然会留下爪印,哪怕被积雪掩盖了,花园的泥土中、房中的地面也应有痕迹。
而没有脚印存在,正说明了又一个可能——这是一只鸟。
“仵作的报告说了什么?”项弦说。
“撕裂伤,”萧琨说,“看不出是何妖兽所为。阿黄呢?”
“昨夜起就不见影儿了,”项弦说,“又沾花惹鸟去了罢。”
他们来到后院,边厢前房门紧锁,贴着符,项弦推开。
“这是晚香上吊的房间。”萧琨检查房间,没有异样,项弦问:“尸体呢?”
“都下葬了,就葬在这儿的后山上,”萧琨问,“挖一具出来看看?”
项弦沉吟片刻,点了头。
他发现与萧琨在一起办案,下决定相当爽快,简单地讨论之后彼此就会达成一致,从不啰唆争执。
他们来到葬下王家人的墓地,项弦做了个“请”的手势。
萧琨:“?”
项弦:“挖啊。”
萧琨:“当然是你挖,还要上司动手?”
“我是纯阳之体,”项弦不想动,嫌麻烦,说,“会惊扰了死者。”
“死都死了,还怕他惊扰?”萧琨说,“少拿装神弄鬼的说法来糊弄我,不吃这一套。”
项弦忍不住大笑,手头也无工具,用法力罢,只怕控制不好连整片墓地都翻了出来。他只得取下智慧剑,连剑带鞘一并戳进泥里,萧琨搭了把手,将棺木一起拖出来。
“确实是鸟类造成的撕裂伤。”两人看完,一致确认,萧琨将棺材放回去,以法术掩盖,恢复了墓地,又回到了王家大宅中。
项弦在前廊里坐下,背靠柱子,缓慢下溜,躺着开始晒太阳。
“起来干活!”萧琨道。
“好好好,是,大人。”项弦口中回答,却没有动作。片刻后,他在花园里突然看见了一件东西,那是一小团挂在花丛隐蔽处的白色绒毛。
项弦过去,拈起那团绒毛,放在掌中,带着疑惑审视它。
“过来看看。”萧琨说。
项弦说:“我在前院找到了这个。”
萧琨:“这是什么?动物的毛?这不是羽毛。”
“只有一处。”项弦说,“你找到了什么?”
萧琨正在后院马厩旁,那里有一口井,上头盖着木板,他给了井口一脚,将木板踹开。
“是口枯井,”萧琨说,“里头有风。”
项弦:“??”
项弦探头去看,接着被萧琨一脚踹进了井里。
“哎!”项弦马上稳住身形,说,“谋杀!”
以项弦身手自然不会脑袋着地,只见他一个翻身,跨步劈腿,靴底踏在井壁上,“唰”一声滑向井底,稳稳当当落地。
“看看风从哪儿来。”萧琨在顶上说,又扔了根绳索下来。
萧琨拿着项弦找到的白色绒毛,回到前院里去看了一圈,没有发现更多,再回到马厩前时,突然不见项弦,快步来到井边,朝下喊道:“项弦!你还在里头?快上来!”
项弦突然从他身后无声无息出现,一脚把萧琨也踹了下去。
萧琨:“……”
萧琨轻飘飘落向井底,发现风的来处竟是一个洞穴通道,通道出现于井壁底部,不知通往何方。
项弦再次跳下,萧琨顺手接了他一把,让他站稳。
“进去看看?”项弦说。
“走罢。”萧琨躬身,从随身物品中取出了一枚寒光四射的珠子,走进了通道,珠上光华流转,隐隐约约带着冰霜寒气。
“好东西,”项弦说,“哪儿来的?”
“曾经收伏北海一条妖蛟,所缴获的内丹,”萧琨随口答道,“很是费了我一番力气。”
项弦:“送我罢。”
“你要这东西做什么?”萧琨说,“想要宝物,自己弄去。”
项弦:“我拿这个与你换,喏,阿黄的羽毛,也会发光。”
“拿去拿去。”萧琨被项弦缠得没法,只得把法宝送他。
这是个通往漆黑地下河的蜿蜒河道,起初他们只想看看有何异状,及至发现脚印后,才意识到也许与灭门案有关系。
“这脚印很小……项弦!不要这么玩!”萧琨正在低头查案时,项弦却拿着内丹,把它从萧琨的后领塞进去,那珠子乃寒蛟修炼百年的内丹,自带凛冽冰寒,萧琨差点就大叫出声,连忙抖自己的上衣,要将珠子掏出来,然而衣领一开,项弦又抓了把雪往里塞。
萧琨怒道:“你找死!”
萧琨将项弦摁在了洞壁上,项弦忙笑着躲闪。不知道为何,昨日画过脸后,他总忍不住想捉弄萧琨。似乎想以近乎恶作剧的行为,来引起萧琨对他的关注。
萧琨掏出那珠子,再不给项弦。
项弦伸手来抢,萧琨动作却很迅捷,朝侧旁一让,出手如风,项弦几次失手,最后萧琨烦不胜烦,做了个动作,示意再胡闹就要揍他了。
通道突然变得开阔,面前是方方正正的地下河,犹如一个迷宫。
萧琨相当震惊,长安府下,竟还有一座地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