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长安的古河道。”项弦看着萧琨的背影,正寻思又有什么办法能捉弄他。
不知何时开始,项弦觉得自己挺喜欢萧琨,没事总想拍他、揉他,或是搭他肩膀,出拳揍他的背几下。萧琨对这些亲密接触,常常是嘴上说不要,身体很老实,项弦便只想恶作剧,让他的反应更明显一点。
昨夜被萧琨按着,项弦满脸通红,不知道为什么,竟隐隐期待着他低头来亲自己,哪怕那会儿的萧琨还顶着满脸墨画,滑稽无比。
当初师父沈括逝世以后,他就独自到处查案,形单影只,再漂亮的风景也无人能分享,诸多事宜,也无人能商量。
如今有萧琨作伴,真是太好了——项弦常有这种念头。结识萧琨之后,不用再像从前一般,项弦要把他彻底留在身边,再不想回到从前驱魔司中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日子。
他俩之间,说是上下级关系,算不得合适,较之战友兄弟,似乎又更心意相通一点。对此项弦的解释是:人总得有个伴,有个知己,否则人生太也无趣。
当然,萧琨是否将他当知己,项弦不确定,但这不妨碍他三不五时地想捉弄萧琨,仿佛看他发火,又对自己无可奈何的模样,正证明了他也同样在意自己。
“不要闹了!”萧琨架开项弦的胳膊,项弦精神很好,正拿他当沙包,练自己的太祖长拳。
萧琨:“你如何得知这里是古长安水道?”
“师祖有本书,里头有记载。”项弦答道。
“师祖是谁?”萧琨环顾黑暗四周,打了个响指,那枚寒蛟内丹升起,照亮了周遭,很快又被项弦攫了去。
“师祖叫苏颂。”项弦送出一片金红的火羽,取代内丹照亮了周围。
“都是了不得的人物。”萧琨知道苏颂,苏颂是欧阳修的门生,更是法宝与器的不世出的大师。
“天宝之乱后,”项弦稍正经了点,解释道,“长安逐年荒废,曾经‘八水绕长安’之景,历代沉降,地下河干涸后,数百年间成为遗迹,现在咱们就在三百年前的长安河道内。”
“沿着脚印走。”萧琨注意到了一行足迹通往远方,到得某片区域时,又有一木梯,显然是近些年才架上去的。
两人攀上木梯,发现是城西处的一座桥底下。
项弦:“?”
项弦发现桥下淤泥中也有脚印,这种地方平日里几乎不会有人来,桥面又被雪挡住了,只要无人破坏,足迹能保持数月。
“还有一个人,”萧琨已经接近破案了,说,“你看?另一个脚印大了许多,乃是男子。”
“唔。”项弦答道,“王朝英的小妾,或是丫鬟,抑或别的什么人,从井内出来,在外头与一名男人见面。”
“极有可能就是晚香。”萧琨从混乱的线索中快速地揪住了准确的一根线头,“夜间她出来与人私会,途中不知见到了什么,惊吓过度,逃回了王宅。”
“哦!”项弦豁然开朗,如梦初醒,其实换作他独自查案也能推断出来,但既然萧琨在,他就连脑子也不想动,说道,“萧大人英明!”
萧琨听项弦这语气,只觉更像嘲讽,说:“再下去看看,距离真相,已经很近了。”
回到地下水道时,两人看见了附近有杂乱无章的脚印,项弦在一处青石上看见了血迹以及混乱的淤泥,仿佛有什么猛兽在此地出没,更证明了猜测。
“她在这里遇见了妖怪,”项弦说,“又在石头上撞了下,摔倒,爬着过去,沿原路逃离了水道。”
萧琨与项弦沿着干涸的地下河道一路往前,到得开阔地,仿佛是数条河流的交界,冷风吹来,隐藏在长安地底的妖兽,一定就在尽头的某个区域。
“你怀疑晚香撞见了妖怪,被妖追到王家大宅中,将所有人一同灭口么?”项弦提醒道,“我怎么觉得还得细查。”
“不太好判断。”萧琨说,“灭门案必然与这只妖有关,纵不是它下的手,多半也清楚内情。”
“这玩意儿太难找了,”项弦颇有点一筹莫展,“连脚印也没有,阿黄又不在身边。”
萧琨沉吟片刻,问:“从前你都是如何追查妖怪下落?全靠阿黄?”
项弦点了点头,一直以来,阿黄确实是他最好的帮手,眼尖速度快,还能在天上侦查,妖怪的活动哪怕在夜间也无所遁形。但自从萧琨来了以后,阿黄便常常若即若离地放单,兴许觉得有萧琨在,能应付更多突发事件,不时时看着项弦也不至于闯祸。
“没有召唤它的办法么?”萧琨再三确认道。
“它才是主人。”项弦笑道,“阿黄对什么事都不在乎,比起心眼多的人族,它更喜欢与鸟儿们玩。”
萧琨只得取出一物,项弦道:“有办法就早说嘛。”
“借点火。”萧琨说。
项弦打了个响指,手指间火苗跃动,只见萧琨取出一物虚晃,引燃,乃是小小的半截沉香,又变出个香炉,将沉香放在香炉中。
“已不剩多少了,”萧琨说,“必须省着用。”
炉内香雾升起,凝聚为一条烟痕,开始缓慢抖动,项弦知道这多半是追查用的法宝。
果不其然,香迹缭绕,朝着河道深处延伸而去,萧琨解释道:“这香唤作‘绝影风痕’,能指引附近妖怪的下落,但只能辨识妖,无法发现魔。室外有风,会干扰指向,所以……”
话音落,绝影风痕的香迹分作两股,一股竟朝向萧琨,缭绕于他身畔。
“……很少用。”萧琨说。
项弦明白了,萧琨自己就是妖,他仍然介意半妖的血统,不愿意在自己面前多提。
“走。”项弦说。
地底河道深邃仿佛没有尽头,随着他们不断靠近,香炉中的烟缭绕于萧琨身上的部分变得越来越淡,飘向水道尽头深处的部分则越来越浓。
“咱们到哪里了?”萧琨问,“有地图么?”
项弦取出一个小巧的司南,说:“现在的位置,在城东北处。”
萧琨:“照明。”
项弦释放出火羽,照亮了附近。这是地下河道内一片空旷之处,四处俱是历经数百年形成的淤泥,散发着恶臭,淤泥中央,堆叠着数以百计的骸骨,犹如一只巨大妖兽的巢穴,巢穴中却不见正主出现。
两人马上采取了背靠背的姿势,各自手按兵器。
“妖怪不在家。”项弦道。
萧琨解除警戒,项弦走上前,黑靴踏过满是泥泞与血浆的地面,留下足印,躬身捡起了窝边一片黑色的羽毛。
“什么飞禽会藏身于地底……”
“当心!”萧琨蓦然爆喝,项弦下意识侧身避让,一个黑影无声无息轰然冲出,萧琨于千钧一发之际疾射而来,唐刀来不及出鞘,已为项弦格挡住了险些将他开膛破肚的利爪。
项弦当即转身,萧琨左手森罗刀与那巨大黑影对撞,唐刀脱手,改出右手“万象”,横过刀身。项弦已全身爆发出烈火,于空中跃起时单脚在萧琨刀鞘上猛地一蹬,萧琨使尽全身力量推动项弦。
项弦爆发出熊熊烈火,提拳朝着黑暗中的妖怪当头而下,黑影蓦然抽身,在爆发的火光中,两人看见了这妖怪的全貌。
它是一只足有数丈高的巨大黑翼鹏鸟,双翅展开之后足可铺天盖地,覆盖了整个地底空间,项弦与萧琨凡人身形在它的面前,犹如飞蛾般渺小。
项弦一拳出,带着火焰,与妖鹏悍然挥出的左翅碰撞,爆发出一道带火风轮,被飓风卷起甩向一侧,阻得片刻,萧琨杀到,以唐刀两式交叉斜劈,化作呼啸而去的交错刀气,唰地击中了它的羽翼!
黑色飞羽爆炸,在古河道遗迹中引发了下陷与坍塌,在那混乱之中,萧琨意识到他们正在封闭空间中,如果不控制战斗力度,他们将随着这里的陷落而被彻底埋在地底!
“先别抽剑!”萧琨在百忙中喝道。
“知道!”项弦犹如一团烈火流星,追着黑色的妖鹏在空中飞旋绕圈。然而这只妖兽实在太大了,无论什么东西体型但凡大了都相当难缠。
萧琨抬手,召来不远处掉落在地的唐刀。
项弦追着妖鹏,在空中乱飞乱撞,萧琨又朗声喝道:“项弦!”
项弦顿生默契,明白萧琨要他将这巨大妖兽诱过去,以施展杀招。
长安府内发生了一场地震,市集上,正在为百姓看病的潮生忽然察觉不妥,不少百姓纷纷紧张起来,四处奔走避让。
“都到街上来!”乌英纵当机立断,朝人群喊道,拉起潮生的手就往外跑。
地底传来“轰隆隆”的声响,全城开始摇晃,转眼间又陷入了静谧。
或趴或蹲的人们面面相觑,正要站起时,长安东北面,大明宫处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大明宫遗址前,校场被冲开,砖石飞射,一只黑翼大鹏鸟疾冲而出!
“萧琨——!”
萧琨以唐刀钉在了黑翼大鹏的背上,被破地而出的妖兽带往空中高处。项弦竭尽全力要追上,黑翼大鹏却在疾射往云端后一式俯冲,朝他高速射来。
萧琨全身飞起,只有钉在黑翼大鹏身上的唐刀能借力。
白猿抱着潮生,猛地冲向大明宫高处,潮生喊道:“这是什么!”
两人已来不及回答潮生,俯冲的最后一刻,项弦抽出智慧剑!
就在抽剑之际,萧琨在空中被带得高速飞旋,喊道:“项弦!注意它的胸腹!”
项弦:“???”
项弦陡然睁大双眼,看见黑翼大鹏鸟的胸腹部出现了无数黑色的头颅,上千个头颅都在朝他嘶吼,张口喷发出黑气,仿佛它所吞噬下的人被吸收同化,都成为了妖鹏的一部分,而众多头颅所围绕的嗉囊处有一枚搏动的白色之物,犹如瘤子一般,正在散发温和的光芒。
它吃了什么?这个念头在项弦脑海中闪过。大鹏鸟已用尽全力,一式俯冲,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项弦身上,项弦顿时胸膛肋骨折断,智慧剑脱手,摔进了大明宫内。
萧琨与黑翼大鹏一同撞地,黑翼大鹏瞬间释放出无数身带黑气的魔人,上千只魔人朝着萧琨一同飞射而来。
萧琨怒吼一声,挥出唐刀,剑光刷然回卷,将冲到近前的飞翔魔人斩碎,化作漫天黑色飞羽,再一转念间,黑翼大鹏冲破飞羽,出现在他的面前。
萧琨早已预料到它的杀招,另一手蓄势已久,抖开左手唐刀,自下而上撩起,来了一招反式大劈山!
大鹏鸟的左眼顿时中了一记凌厉刀式,发出尖锐的哀嚎。
潮生奔向项弦,项弦几次艰难爬起,潮生快步冲来,滑跪,到得项弦身前,项弦吐出一口血,挣扎要起,复又被潮生按平在地面上。
黑翼大鹏撞毁了大明宫外围,砖瓦与断木飞射,白猿嘶吼着冲来,以背脊为他们抵挡冲击。
只见潮生全身焕发出翠绿光芒,朗声道:“千山之树,予你复生之力!”
顷刻间强大的生机轰然席卷了项弦全身,他的伤势开始飞快愈合,骨折之处恢复如初,潮生身体幻化出树灵的光影。
“嘿……”项弦道,“这当真比做徭役还苦……重伤眨眼间治好,还得再上战场啊!当心!”
黑翼大鹏再次冲来,白猿奔向两人,在空中翻身飞来,搂住潮生,推开项弦,避让冲击。一道巨力横扫,形成了飓风,将他们同时卷起,摔向远方。
萧琨抓住了项弦脱手落地的智慧剑,踉跄冲来,稳住身形,黑翼大鹏从大明宫中升起,面朝萧琨,收回漫天飞舞的魔人,再释放出滚滚黑气,飓风团四散,即将袭向大明宫外的长安城。
萧琨正挡在气团散出的路上,一旦失守,狂风便将摧毁山下的数万民宅。
浑厚的声音道:“又一个被人所污染的妖族血裔……污秽不堪的杂种!”
项弦飞射向萧琨,萧琨横过智慧剑,抵挡住黑翼大鹏的正面冲击,它以双爪朝萧琨正面袭来,爪中爆射出魔气,仿佛要将萧琨以爪力捏成碎块。
萧琨左掌抵在智慧剑上,连剑带鞘,爆发出惊天之力,挡住了那一式!
萧琨发出爆喝,双目焕发出蓝光,穿透了黑雾。
“还记得咱俩约好的,不错,”项弦道,“这次总算没有自残了。”
萧琨已说不出话来了,他全身剧烈颤抖,以一己之力抗衡黑翼大鹏的强大妖力,项弦掠过他的身畔。
“试试看,项弦!”萧琨竭力道,“控制住智慧剑!”
项弦万万没想到萧琨会突然这么说,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你能办到!”萧琨喝道,“相信你自己!动手!”
两人错身,萧琨充满默契地换手,卸去大半自己抵挡的气劲,交付于项弦。项弦将左手放在萧琨手背上,下定决心,抽出了智慧剑!
一道金光爆发,萧琨再不迟疑,抽身而退,将正面战场交给项弦。
金光铺天盖地,项弦腾空而起,召唤不动明王降神,双目金光四射,黑翼大鹏顿时感受到了威胁,蓦然腾空而起。
项弦却没有追击,左手持智慧剑,在空中拉出一道金光弯弧,智慧剑变换形态,光华流转,化作一道光轮。
光轮上符文依次闪烁,犹如炽日喷发,大日金轮出现。
“等等——!”萧琨喝道,“项弦!听得见我说话么?!”
然而项弦再次陷入了五感封闭之中,并未听见任何声音。
黑翼大鹏登时转身要逃,冲向高处的瞬间,不动明王法相迸发出遮天烈火,在空中投出大日金轮!
光轮犹如烈日坠地,划过数里隆隆飞来,击中了空中的黑翼大鹏鸟,黑羽四散。
“驱魔!”
不动明王神音震响。
萧琨趁着这最后一刻,身与刀合,疾射向黑翼大鹏鸟胸腹,闪光掠过,一式反手刀,将它的嗉囊斩了下来。
顿时漫天黑血与羽毛飞散,阿黄拖着火光赶到。
黑翼大鹏鸟发出震彻天地的哀嚎,极力拍打翅膀升空,爆射,拖出滚滚黑气,消失在云层顶端。萧琨没有金龙,无法再追,回身时望向大地,只见项弦全力以赴一击后,金光消失,坠向地面。
“项弦!”
萧琨只得蓦然飞回,接住了项弦,被他沉重的身体砸向地面,两人结结实实地摔出声响。
项弦压在萧琨身上,萧琨竭力呼吸,最后用力推开了他。
“还是不行。”项弦回忆起短短片刻前,意识到自己再一次缺失了部分记忆。
“又失去意识了?”萧琨问。
项弦:“我一直在试着唤醒自己,但我办不到。”
“不要紧。”萧琨拍了下他,坐在地上,胸腹剧痛,努力喘息,扶好自己被撞断的肋骨。
“刚刚发生了什么?”项弦又问。
项弦差点就摔得头破血流,萧琨接了他那一记,则成为他的缓冲,眼冒金星,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你差点就除掉它了。”萧琨回忆先前一幕,意识到项弦的实力确实非同小可,持有智慧剑的他,简直是凌驾于天地间一切妖魔之上,他几乎就是神!若非难以持久,甚至还可与魔王直接一战了。
“下回你可以不用自己的身体来接。”项弦坐在废墟里,诚恳地说。
萧琨示意你先别说话,让我缓缓,咳了几声才慢慢站起来。
“那究竟是什么?”项弦道。
乌英纵带着潮生赶来,潮生震惊了,说:“黑翼大鹏鸟怎么会在这里?”
项弦头一阵一阵地疼。
“那就是黑翼大鹏?”萧琨依稀记得,自己似乎在古书上读到过关于它的记载。
“对。”潮生瞠目结舌,“远古大妖怪!曾经鲲鹏是一体的!它是上一代的魔王啊!”
“哦,是吗?”项弦还有点天旋地转。
潮生:“太了不起了,你们竟然打败了黑翼大鹏!那是连禹州都不敢招惹的大妖怪啊!”
“我俩简直被它打得满地找牙。”萧琨很感激潮生的安慰,但这听起来实在不像夸奖,说,“哥哥们在你眼里,总是好的。”
“不!不是这样!”潮生马上道,“那是与凤凰同阶的妖怪,它怎么会在这儿?”
“哦,是吗?”项弦朝阿黄问,“大家都是鸟,你认识它吗?”
“不认识。”阿黄答道,“我听附近的鸟儿提到它,便马上来通知你们了。”
“你这个‘马上’,”项弦有气无力道,“可当真及时。”
萧琨与项弦坐了片刻,调整了气息,恢复行动能力。他们虽身为驱魔师,却未曾有与强大的上古妖怪交手的机会,潮生却大抵知道级别,毕竟他听禹州与皮长戈说过不少世间强悍大妖的往事。
“黑翼大鹏是连你们人间号称史上最强的驱魔师,”潮生认真地说,“也难以降服的大妖怪,它与鲲一命双生,曾经是庄周的坐骑呢!”
项弦点了点头,这么看来,自己与萧琨也不算太弱。
“可它怎么会在这里呢?”潮生平日里对收妖之事从不关心,这次却显得非常在意。
“我不知道。”项弦一筹莫展,说,“你很在乎它?是你……是昆仑山的朋友吗?”
潮生在原地站着,想了想,说:“大鹏鸟与凤凰、孔雀大明王一般,都关联着神州的气运,句芒大人枝叶发黑,也有一部分这原因。”
项弦与萧琨对视一眼,潮生显然很难解释清楚,事实上就连他自己,也对此一知半解。
“总之,”潮生道,“你可以理解为,鲲与鹏,也是天地的一部分,它的入魔代表着神州大地被腐化。”
萧琨答道:“知道了,不必担心,我们最后会找到它,并净化它的。”
他们望向大鹏鸟飞离的方向,它已彻底消失了。
乌英纵忽道:“萧大人先前从它身上斩下了什么?”
“对!”萧琨顿时想起来了,三步并作两步一跃,冲进了大明宫深处。
项弦对自己打败黑翼大鹏的过程毫无印象,从来不觉得自己除魔占多少功劳,搭着潮生的肩膀,跟随萧琨,随口道:“潮生,你的法术当真了得,死人多半也得被你救活。”
潮生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死人救不活,但再重的伤,只要魂魄尚未离体进入天脉转生,就能救回来。”
项弦知道潮生乃是神树句芒的果实所化,虽不清楚句芒如何连接天地,但作为超脱凡间的古老生命,说它是掌管天地气脉的树祖也不为过。
“连龙也能救活么?”项弦问。
“不一定,”潮生说,“越强大的妖兽,就越难救,内丹被毁掉的不行,寿终正寝的也不行,气数使然。”
项弦点了点头,只见萧琨站在大明宫内殿前的深院中。
先前项弦坠落此地,潮生为他治伤释放出强大而茂盛的青木之力,外溢的仙力令院内草木疯长,突破寒冬时的冻土,犹如森林一般。
绿意盎然的森林院落中央,众多繁花与绿枝簇拥着被萧琨从黑翼大鹏嗉囊中斩下之物——那是一只动物。它浑身披着紫黑色的血,腐化的血液却不似来自本身,而是黑翼大鹏嗉袋中的污物。
它本色洁白,毛皮十分柔顺,侧躺在地上,四肢稍稍抽搐,头顶有着华丽的、如同树杈般的角。
“好漂亮的鹿!”潮生惊呼道。
它仿佛睡着了,双目紧闭着。萧琨停下脚步,恐怕惊扰了它,让潮生靠近,项弦起初想制止潮生,生怕潮生被它攻击,但想到潮生常常与动物打交道,便没有阻止。
“你还好吗?”潮生来到它的身前,跪地,银白色的雄鹿感受到了他的靠近,稍一挣,萧琨马上按刀,项弦把手覆在他的手背上,示意放心。
潮生伸出手,放在雄鹿的鹿角上。
雄鹿眼睛睁开一条缝。
一道强光犹如潮汐般卷来,扩散。
项弦、萧琨与潮生、乌英纵四人的意识犹如被拖进了幻境之中——漆黑的夜色里,一名身穿夜行服的男子宽衣解带,与晚香一番缠绵之后依依不舍,在河道中穿上衣服,整理外袍。
正要分开时,潜伏在暗中的黑翼大鹏被惊动,嘶吼着冲出,那男子马上转身,挡在晚香的身前。
晚香衣冠不整,震惊无比,男子抽出了匕首,吼道:“快走啊!”
站在黑翼大鹏这庞然大物面前,男人就像蝼蚁一般,他却丝毫没有恐惧。黑翼大鹏轻易地撕碎了他,数口将他吞下,晚香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男子半身被咬碎时,口中鲜血狂喷,说道:“晚香……来生……再……”
“不——霍弘——!”
“挺有种。”项弦的声音穿透了梦境,说道。
萧琨“嗯”了声,两人俱被这一幕所触动。
黑暗中疯狂奔跑后摔倒在地之声,晚香的哭声,梦境般的记忆碎片闪烁而过。
魔气涌来,面对空空荡荡的卧房,晚香带着泪痕,悬于梁前,蹬去了脚踏,身体重重下坠。
一切仍未结束,一个肋生双翼的魔人出现在了王家大宅之中,展开翅膀,双目喷发黑火。在晚香自尽后,魔人开始四处追杀王宅的凡人,上到知府,下到马夫,俱一个见面就被霍弘所化的魔人利爪撕成碎块。魔人悬浮空中,发出狰狞的笑声,满地鲜血犹如炼狱。
鲜血之中,白鹿现身,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魔人转过身,现出霍弘的脸庞,他的五官变得狰狞与邪恶,却依旧看得出原本眉清目秀的青年模样。
白鹿只是注视着霍弘,鹿的目光仿佛有着柔和、宁静的力量,魔气正在霍弘的身上散开,他陡然被激怒,朝着白鹿疾射而来,与它对撞,在花园中,留下了一小片鹿的绒毛。
幻境陡然消失,大明宫内,所有的植被已枯萎,白鹿挣出了黑翼大鹏鸟的吞噬,艰难站起,潮生快步上前,要扶起它,白鹿低下头,在潮生面前嗅了嗅。
它直立时比潮生还高,乃是一匹高大的北方之鹿。乌英纵走来,说道:“你是鹿神?”
“我正试图净化黑翼大鹏,”白鹿说话了,它的声音带着疲惫与困倦,说道,“于太行山中与它相战之时,力有不逮,被它吞噬,谢谢你们。”
萧琨上前一步。
白鹿却不给他们自我介绍的机会,转头对潮生说:“有缘再会,李潮生。”
“咦!”潮生惊讶道,“你居然知道我的名字!”
“留步!”萧琨与项弦同时说。
白鹿却优雅地侧头,四足踏上空中,山河大海,奇特幻境铺展,再倏然一收,消失,连带着鹿神亦无影无踪。
“唉!”项弦简直无奈。
萧琨有许多话想问,奈何潮生不解风情,还朝着空中挥手。
“下回再见,你设法留住它。”萧琨说。
“为什么?”潮生一脸茫然。
项弦:“咱们还有许多事没问清楚,你与它熟,它只愿意与你对话。”
“可我俩以前也不认识,”潮生说,“不熟呀。”
项弦:“传说白鹿乃是北神州掌管梦境之神,驱魔司古籍中有过记载,秦晋、唐时都曾出现,与苍狼出双入对。在唐时,它还短暂加入过人间驱魔司。”
“正因为此,”萧琨正色道,“苍狼白鹿,与驱魔司渊源颇深,说不定能好好谈谈。”
项弦搭着萧琨,知道萧琨想尝试看看能不能让鹿神加入,将是极大助力,但对方似乎还有要事:“反正有缘总会再见,它也告诉了咱们事情的经过。”
“唔。”萧琨说,“回去问现任知府罢。”
黑翼大鹏鸟虽飞走,白鹿也已消失无踪,但项弦与萧琨边走边讨论,具体内情,大抵也猜测了个八九不离十。黑翼大鹏存在已久,不知为何入了魔,而白鹿则不知与其有何恩怨,正设法净化它。
双方在太行山斗法,白鹿被黑翼大鹏吞食,但它明显无法彻底同化鹿神,像吃人一般将对方的力量与魂魄化作自己的一部分,于是鹿神就这样卡在了黑翼大鹏的嗉囊里。而黑翼大鹏亦寻找到了隐蔽处,开始设法消化。
在它躲藏于长安古水道遗迹深处时,出门约会的晚香与那名唤作“霍弘”的年轻人,无意中撞上了它,于是霍弘被吞噬,晚香在恐惧中逃回了王家大宅,她不敢细说,或是已被吓得语无伦次。
被锁在后院厢房以后,想起情郎惨死,晚香生出了自绝之念。
“很合理。”萧琨听项弦拼凑出了整件事的经过。
项弦:“黑翼大鹏鸟所吃下的玩意儿,都会变成它的一部分。”
乌英纵:“它曾是巴蛇的前任妖王,其实力十分强悍。”
关于大鹏鸟,古卷上鲜少有记载,兴许妖族对它们曾经的妖王入魔一事相当忌讳,抹去了不少记录。
“你们觉得我是凤凰吗?”阿黄突然破天荒地问了一句。
萧琨忽然停下脚步,看了项弦一眼,项弦却以眼神示意他继续走,萧琨会意,便与项弦下山前往官府。
“我不知道。”潮生伸手,让阿黄停在自己的肩头,说,“我觉得……嗯,怎么说呢?你的脉轮很奇怪,不像寻常妖怪的脉轮,可是……又未到凤凰那么强大的地步。”
阿黄望向山下,忽道:“我若是凤凰,想必我无论如何,也该记得大鹏鸟。”
潮生说:“你是阿黄啊,是不是凤凰,没有关系,对不对?”
阿黄没有回答,沉默片刻,又展翅飞走了。
乌英纵与潮生牵着手,慢慢地走下山去。
潮生突然想到白鹿所展现出的梦境里,在遭遇危险时,霍弘所喊出的一句话。
“快走啊——!”
那声音简直震耳欲聋,与乌英纵被重重铁链困在倾宇金樽罅隙里,情急之下向潮生喊出之语奇妙地重合了。
潮生不住打量乌英纵,乌英纵不知其心中所想,说:“你一定累了,咱们回去罢?”
“不,”潮生正色道,“还有好多百姓等着看病呢。”
“好,好。”乌英纵毫无原则,“只要累了就得回去歇下。”
潮生突然抱住了乌英纵,把头埋在他胸膛前。
乌英纵:“?”
乌英纵摸了摸潮生的头,潮生脸上发红,与他分开,又回忆起梦境里晚香与霍弘之情,隐约明白了什么。
项弦与萧琨来到官府中,询问知府师爷。全城已被大明宫的打斗所惊动,但自唐末后此地就不再住人,宫殿也早已毁于战火,如今只能用“遗迹”来形容。
知府派出军队,前往全城巡逻,以防有人趁机滋事抢劫偷窃。
“晚香啊。”
官府中不可能有关于晚香的记载,毕竟上一任知府是王朝英,他买来小妾不会在官府内备案,而师爷曾是王知府的助手,对王家的大小事宜了若指掌。项弦问过究竟后,方知王朝英上任时带来了全家数十人,唯独这名叫晚香的小妾,是在长安所买。
当时晚香正在城内舞凤楼弹琴卖艺为生,据说有一名竹马之伴,在为她筹集赎身钱。至此项弦再无怀疑。
项弦正想结案之时,萧琨却问道:“是否叫霍弘?”
“这……”师爷露出为难的神色,萧琨又道:“长安城中,还有杀手组织?”
师爷脸色顿时变了,知道萧琨不好糊弄,与其对视,萧琨目中隐隐焕发蓝光,师爷心下一凛,只得据实答道:“是一名所谓的刺客,现下贤君治世,唉,这等乌合之众……”
“刺客帮派唤什么名字?”萧琨又问。
师爷避而不答:“他们极少在长安城中活动,大多位于祁连、甘南一带,这名……霍弘,乃是学艺归来,独自于城中接些散活儿,当然,仇杀等事不能做,大多也是上门要债等。”
项弦回想起幻境中那年轻刺客的身材,显然训练有素,不似寻常地痞。
“名称?”萧琨再问。
“据说是唤墨门。”师爷垂下眉眼,答道。
“结案罢。”萧琨朝项弦说。
项弦铺开纸,将案情简明写就,交付于师爷,师爷去请知府盖印,再发出加急信报,经驿站送往开封,结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