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追兵

一夜过去,他们在天山山麓下露宿,凌晨时分满地篝火,犹如大地繁星。

“能逃掉么?”萧琨现在非常担忧,他们带的人实在太多了。

“不行也只能到队尾去,再打一场了。”项弦随口安慰道,“别担心了,先睡罢,天大的事,睡醒再说。”

萧琨辗转反侧,只睡不着,项弦则眺望远方,他们的营地设在高处,诸多百姓还在陆陆续续赶到,就地歇息。

“睡不着?”项弦道,“光兄,借你琵琶用用。”

萧琨没有回答,一闭上双眼,思绪中便挤满了近日中所发生的事,心灯、刘先生、穆天子、魃军,一桩接着一桩,甚至没有给他任何喘气的时机,许多事看似彼此独自发生,隐约间却令他总觉得有牵连。

片刻后,琴声响了起来,是项弦在试斛律光那把五弦琵琶,斛律光则在一旁教他指位。项弦虽不曾弹奏过西域乐器,却精通琴瑟等弦乐器,亦略知琵琶弹拨,定了五音后,便断断续续地弹出一小段曲子,指法虽显得生涩,却已能成调。

项弦盘膝坐在篝火前,面朝萧琨,萧琨则背对他,闭上了双眼。

清澈的声音伴随着曲声响起。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

“你是真的喜欢欧阳修。”萧琨道。

“当然,那是我祖师爷爷。”项弦笑了起来,自娱自乐地弹着五弦琵琶。

“真好听!”潮生好奇地听着。

萧琨:“继续唱,我喜欢。”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项弦朗声唱道,歌声在营地上空回荡,百姓们纷纷停下,抬头听着高处的歌声。

乌英纵正打着赤膊,一袭武裤武靴,在帐篷前为潮生削橙。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乌英纵低沉的声音也随之响起,他从溪流前取来水,穿过营地,跟随项弦的曲声吟唱,浑厚之声与项弦的明亮声音应和,形成双重男声。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萧琨闭着双眼,入睡前最后的念头是:欧阳修当真了得。

项弦一曲奏毕,远处百姓们聚集之地,又响起了回鹘人的曲调,竟是有人带着乐器,在逃亡之路上奏起了天山曲。不少人朝着乐师聚集,苦中作乐,围着篝火载歌载舞。直到近三更时分,数万人的营地中才寂静下去。

“老乌?”潮生在帐篷内说道。

乌英纵枕着自己的手臂,躺在帐外,看着星空。

“哥哥?”帐内窸窣作响,潮生坐起来了。

乌英纵只得说:“怎么?快睡。”

“进来陪我睡会儿好吗?”潮生说。

“得守夜。”乌英纵答道。

斛律光坐在树下打瞌睡,萧琨虽不曾明确安排,外围也有战死尸鬼士兵巡逻,乌英纵却按着惯例,自己守上半夜,让斛律光守下半夜。

潮生离开帐篷,按从前这时候,他已该睡了,此刻他只困得不住揉眼睛、打呵欠。

“你有什么病?”潮生又问。

“是阿黄在骂我,”乌英纵解释道,“我没有病。”

“哦。”潮生答道,讪讪的不说话。

乌英纵:“快回去睡下,明天还得行军。”

潮生坐在乌英纵身旁,望向篝火处,那里项弦正起身巡视,单膝跪在熟睡的萧琨身畔,给他盖了条毯子,又去看斛律光。

“你还回哥哥身边去么?”潮生那天说完狠话,已经后悔了,总觉得自己似乎伤害了乌英纵,却不知该如何挽回。

“是你说,让我回去伺候老爷。”乌英纵说。

项弦看了眼斛律光,正要朝他们走来时,阿黄在他的围巾里伸了个懒腰。

“别过去,”阿黄说,“老乌正犯倔。”

项弦:“??”

项弦要回篝火处时,潮生却道:“哥哥!”

项弦做了个“嘘”的动作,示意别把萧琨吵醒了。

潮生又看乌英纵,乌英纵难得地避开了他的眼神,也不敢看项弦,一手稍稍发抖。

“你受伤了么?”潮生问。

“我好得很。”项弦过来摸了摸潮生的头,说,“还不睡?老乌,你呢?”

乌英纵点了点头,显得十分拘束,生怕潮生突然提起将他送回去的话。潮生拉着乌英纵的手,倚在他身边,又打了个呵欠,看着项弦,只不吭声。

“想家了?”项弦倒是感觉到了潮生在这深夜里不易察觉的惆怅,自打潮生离开昆仑,来到尘世后,初期自己与萧琨还时常关心这小弟;到得将他交给乌英纵照看以后,两人对他的关注反而变少了。

毕竟项弦熟知乌英纵脾性,有他这么无微不至地陪伴潮生,不会有问题,且他俩一见面就很喜欢对方,大多数时候,项弦反而不想扰了他俩。

潮生“嗯”了一声。

项弦说:“待忙完这儿的事,陪你回家一趟。”说着又朝乌英纵以眼神示意,乌英纵会意。

乌英纵被潮生这么倚着,忽生出满心的温柔,眼眶不禁发红,仿佛内心柔软之处被触动,再低头看潮生时,潮生已困得睡着了。

乌英纵便将他抱起,躬身进帐篷去,让他睡好,在黑暗里端详他的睡容,按捺住亲吻他的举动。诸多混乱的念头层出不穷,占据了乌英纵的思海。

末了,乌英纵前去叫醒斛律光,自己则进帐内,在潮生身畔睡下。

天蒙蒙亮时,萧琨醒了。

他没有让姑墨的百姓们多休息,又将所有人叫起来行军。一天后,抵达库尔勒城外。

来时他们经过库尔勒,此地乃是龟兹领地,为大维齐尔黎尔满所管辖之处,虽被唤作“梨城”,却只有稀稀落落的夯土城墙,大多区域俱为圈起的果园与农田,与其称为城,不如视作大型村镇群落。

库尔勒中聚集了近八万百姓与两千防守回鹘军,依附于姑墨管理已久,一旦发生战事,敌军将长驱直入,毫无天险可倚。

正当抵达库尔勒城外时,天突然黑了下来,飞鸟铺天盖地,遮没了阳光。阿黄抬头,展翅升空,万千飞鸟仿佛得到信号,绕着阿黄开始旋转,天空中形成了一团近一里地大小的巨大鸟云,犹如旋风呼啸。但短短顷刻,鸟云又呼啦一声散了,尽数飞向天山。

“刘先生开始行军了,”阿黄飞回,淡定地说,“他们今早离开了姑墨,天山道被炸断后,魃军取道中路,经轮台前来。”

“有多少人?”项弦问。

阿黄:“一个人也没有,全是魃。”

项弦:“抖机灵很好玩罢。”

阿黄:“大约有五到八万?”

项弦:“黄大爷!五万和八万,这可是两个数?”

阿黄:“是鹈鹕告诉我的,鹈鹕不会数数。”

“不能在库尔勒集结迎敌,”萧琨说,“咱们手头的兵力只有这点。”

黎尔满身为大维齐尔,原先在姑墨有着两万兵马,但许多必须驻守阿克苏、北部伊犁、中部的轮台与西面乌什等地,城内唯余八千驻军。

就在刘先生归来之际,姑墨内爆发魔火的当天,守军大部分被击溃,余下的有不少逃出了城外,一路往北逃往伊犁。他们沿途收编了驻扎于轮台的兵马,现在部队中有将近四千人。

黎尔满排众而出,大声怒喝,想必要据梨城布局,与刘先生的军队背水一战。他受尽屈辱,莫名其妙的魔人突然出现,将他囚禁在深宫中,无论如何也得出这口气。

斛律光翻译了半天,实在受不了,朝黎尔满说:“大维齐尔,你冷静点,有话好好说。”

萧琨没听完就否决了他的提议:“不行,那不是凡人能战胜的,我们需要更多助力。”

项弦:“咱们得带上这儿的百姓,朝东北边撤。”

莫说刘先生麾下尽是不惧死亡与伤痛的干尸,纵换作寻常敌军,最少也有五万,敌我兵力悬殊,又无天险可守,连城墙也没有,怎么打?

郑庸同情地看了他一眼,翻译萧琨与项弦的话,黎尔满只是怒气冲冲地喝骂。

黎尔满不敢凶项弦与萧琨,对郑庸这曾经的谋臣可没有半点忌惮,几乎要顶到郑庸脸上时,项弦想起身呵斥,王宗仕却先一步站了出来,挡在郑庸身前,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黎尔满回去。

一名中年商人站了出来,正是先前代为接待乌英纵与潮生的那名商贸总管格木温,说道:“萧老爷与项老爷说得对,在这里与怪物打仗毫无胜算,大维齐尔,咱们还得撤离,一路到天山的北边去。”

黎尔满:“懦夫!你们全是懦夫!”

“要打你自己在这里打,”萧琨失去了耐心,说,“我们先走了。”

黎尔满虽然满腹怨气,却知道自己带着几千骑兵留下,也是送死,只得跟着萧琨与项弦策马进了库尔勒城区。

项弦挨家挨户,掠过梨城主路,喝道:“敌人就要来了!马上离开家中,准备上路!朝北方撤离!”

黎尔满则纵马直冲库尔勒城主府,驻马府外,大喝一声。

城主听得大维齐尔抵达,当即带领诸多官员来迎,萧琨示意项弦稍等。只听黎尔满在城主府外颐指气使,以回鹘语接连发令,城主马上动员军队。

“他说什么?”项弦朝郑庸问。

“大维齐尔在下令,”格木温一直跟在他们身后,解释道,“让城主卜里思大人疏散百姓,撤离库尔勒,跟随咱们北上。”

这里本是黎尔满管辖的区域,有他出面,整个库尔勒动了起来,没有人问为什么,本地人尚未亲眼得见敌人逼近,也不知情况之凶险。

然而在城主的竭力配合下,全城不到半天时间,便凑出了大量骆驼、马车,开始高效撤退。

第二波飞鸟前来报信,阿黄道:“敌军距离此处,还有一天半的路程。”

“军力多少?”项弦问。

“七万。”这次阿黄给了一个确切的数字。

到得午后,萧琨与项弦已带着先头部队,依来时的路撤离库尔勒,沿着天山往东北面去。

“路上几乎没有能作战的地方,”项弦说,“这么逃下去,只能请求高昌援助了。”

“天山南面仍是高昌的国境,”萧琨说,“毕拉格必须出手,这么多百姓,他不会放着不管。”

他们在博湖北边的高地扎营。萧琨想了想,说:“斛律光,你能跑一趟,提前回高昌么?”

“您吩咐就是,萧大人。”斛律光答道。

萧琨写了一封信,交给斛律光,说:“把信交给高昌王,请他提前做好准备,有汗血宝马,日夜兼程,想必一天一夜即可抵达。”

汗血马全速驰骋,能达到日行八百里,斛律光当即翻身上马,星夜兼程,前往高昌。

“希望刘先生别追上队伍末尾的百姓。”项弦道。

萧琨:“咱们找个高处上去看看。”

天山山脉的尽头,诸多山峰耸立,这夜天气晴朗,视野极为宽阔,萧琨徒步纵跃,要登上最高峰去查探情况。

“你的龙若还能用就……”项弦在山崖上不住打滑,高处地形变得崎岖,十分凶险,一失足就要坠下万丈深渊,两人都有真气护体,身手又非凡人能比,虽不至于摔成肉酱,掉下去却不免要从头来过。

萧琨伸手,抓住了项弦的手腕,说:“只有心灯能净化它,但看斛律光眼下的情况,说不得一时半会儿也解决不了……”

“当心!”项弦道,“那块石头松了!”

两人险些一同坠落,项弦唿哨声响,召来阿黄,短暂张开火焰羽翼,寻找落足之处。

“这不是能飞?”萧琨道。

“与阿黄法力共鸣,”项弦解释道,“短时间内,能赋予我离地飞行之力,相当于借了它的先天力量,但必须在战斗时释放出真火,否则憋在体内,会很难受。”

项弦说话时,呼吸里都带着烈焰气息,好不容易站定,收了法术。

萧琨先登上顶峰,再伸手拉了项弦一把。

夜色里,遥远大地上的库尔勒已依稀可见,蜿蜒的百姓队伍正朝着他们的营地前来,而一道黑火在库尔勒城中冲天而起。

“又在折腾那邪术。”萧琨道。

项弦:“这情况不好啊。”

偶有飞鸟前来,较之白天已少了许多,稀稀落落的几只掠过,阿黄飞起,与它们简短交流后说:“好消息是,魃军没有着急追击,他们在库尔勒盘整了。

“坏消息是,刘先生又从焉耆的古坟里弄出来不少干尸。”

“具体多少?”项弦说。

“六万。”阿黄说。

“一会儿五到八万,一会儿七万,现在又是六万,”项弦抓狂了,“到底多少啊!”

敌人的兵力非常重要,他必须知道自己一行人须得与多少魃军作战。

阿黄倒是很淡定:“天黑看不清楚,你老纠结几万几万的做什么?”

项弦一手扶额。

“至少也有十万了吧,”萧琨说,“不知道他们将在库尔勒盘军多久,项弦?”

项弦没脾气了。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咱们要怎么下去。”

“……”

翌日天不亮时,萧琨再次下令动身出发,他们沿着来时的路再一次绕过天山最东面,北上前往高昌。高昌处于盆地之中,被峡谷圈起,乃是合适的战略要地,若能全军安全撤离至此,借助高昌王麾下的兵力,据峡谷入口,兴许能与刘先生一战。

当天入夜后,再一次宿营时,斛律光回来了。

“王陛下说‘尽管来’。”斛律光只带回了毕拉格的三个字,萧琨闻言总算松了口气。是夜,项弦倒头就睡,半夜时醒来,却不见萧琨在身畔。

“萧琨?你人呢?”项弦发动应声虫。

萧琨的声音传来:“我在查看这儿的百姓,有不少人三更时才抵达营地,这种急行军对他们来说太累了,还有人生了病,潮生正在为他们救治。”

按项弦平日里的脾性,这等时候不能分心,须得养精蓄锐以待大战,毕竟他们才是主要战斗力,若被魃军追上,一路上的努力全是白搭。

但萧琨既然去了,项弦便只得活动脖颈,起身打着呵欠去陪他。

“不必了,”萧琨道,“我很快回来。”

潮生已困得不行,却还在坚持,乌英纵陪伴在身边,找出他们所有的药物。潮生已有点意识混乱了,给病人看过后下意识地伸手去搂乌英纵脖颈,乌英纵先是一怔,继而抱住了潮生。

“殿下已经很累了,”乌英纵朝百姓们说,“你们明天再来。”

“不打紧,”潮生又强打精神,说,“没多少了,他们也等了一夜。”

“我来陪他,”萧琨坐下,说,“老乌,你去歇会儿。”

乌英纵忙道:“这是我的职责。”

萧琨倒是挺精神,说:“那你去找格木温问问,看有药材没有。”

乌英纵便起身走了,萧琨对医术虽不精通,却多少学了点,在旁陪伴潮生。

“潮生,哥哥们这段时间里太忙了,没顾上你,真对不起。”萧琨与潮生闲聊,以打消睡意。

“不打紧!”潮生一有话说,困意便稍退。

萧琨总觉得同伴们的气氛有点奇怪,却并未想到乌英纵这层上。

“一切都好么?”萧琨说。

“很好的。”潮生为病人写方子,让萧琨施针抓药,他们与此地百姓语言不通,大多时候互不交谈,但以潮生仙力,稍触碰脉门,便知对方得了什么病。

“近来你挺没精神,”萧琨说,“想家了?”

潮生欲言又止,萧琨转身,抬手示意病人稍等,面对面地看着潮生。

潮生对萧琨而言很重要,因为他是皮长戈亲自托付给自己的,萧琨绝不能让他受委屈。事实上先前潮生险些被秦先生抓走一事,已让他相当内疚,幸而有项弦反复开导他,提醒他潮生是人,不是宠物,诸多凶险,需要大伙儿齐心协力,共同面对。

“我只是觉得老乌,有点不情愿陪我。”潮生说。

“怎么会?!”萧琨简直难以置信,潮生无论抱怨什么,他都不可能想到乌英纵身上去,“他这么说的?”

“没……没有,我猜的。”潮生又朝病人招手,继续看病。

萧琨满腹疑问,片刻后安慰道:“你不要胡思乱想,老乌眼里只有你一个。他是妖族,不懂人的细腻心思……”

潮生只不回答,萧琨突然意识到什么,灵光一闪,莫非潮生喜欢了乌英纵,没有得到回应?

“你看,他自从跟了你,”萧琨道,“便常常看着你,时时刻刻都陪着你,待你比从前待项弦还要亲近。”

这话倒是真的,换作以前跟着项弦时,乌英纵虽然也是随叫随到,在项弦身边却没几分存在感,大部分时候都离得远远的,尽量不来打扰他。反而是与潮生作伴后,哪怕去地渊神宫救人,也与潮生时时刻刻寸步不离。

“嗯。”潮生心思也很多,这是他在白玉宫时从未体会过的复杂情愫,一会儿比较乌英纵对自己与对项弦的区别,一会儿又在想“送回去”那件事。

涉及较朋友情感更进一层的“喜欢”,萧琨也被搞不会了,思来想去,只得说:“他很喜欢你,不要胡思乱想,潮生。”

潮生:“喜欢一个人,就会想时时与他在一起,离开一会儿也会想着罢?”

萧琨:“是……是的。”同时他想到项弦,突然又多了几分心虚,恰好此刻乌英纵带着药材归来,萧琨便道:“我去睡了,否则待会儿老爷离不得人,又得找来了。”

这话仿佛在自证,萧琨竟是耳根发红,待得转过帐后,突然发现项弦正一脸震惊地站着偷听。

萧琨:“……”

萧琨作了个口型:你什么时候来的?

项弦马上做“嘘”的手势,两人脚下无声,走出近十步,萧琨才小声道:“像什么样子?”

项弦:“潮生果然喜欢上老乌了!”

萧琨一手扶额,说:“白玉宫处,让我怎么交代?万一长戈前辈知道了,大发雷霆怎么办?”

“他不会的,”项弦虽然不认识那貔貅,却说,“你不要总把潮生当小孩儿。”

“他就是小孩儿。”萧琨也没想到潮生来了红尘中一趟,竟会尝到情之滋味,患得患失起来。项弦伸手来搭萧琨的肩,萧琨象征性地抵抗几下,被项弦强行搂住,又凑过来说:“老乌一定喜欢潮生,你看他那眼神,从他俩见第一面,简直是一见钟情,只是他俩都不察觉。”

“我担心的还不是这事,”萧琨说,“你告诉我,要怎么朝前辈们交代?”

项弦:“潮生自己能交代,放心罢。”

萧琨心道你这话说了等于没说。项弦又半个身子挂在萧琨身上,被他拖着弄回帐篷内睡下。

这夜月亮隐去,漫天繁星消失无踪,只有阴云笼罩,黑压压的大地上,远处传来隐约的哭声。

翌日清晨,彩鹮自西面飞来,停在他们的营地前,阿黄也醒了,望向那彩鹮,彩鹮急促而尖锐地叫了几声,展翅再度飞走。

“怎么说?”萧琨看见那彩鹮,也跟着出来了。

“魃们又开始行军,”阿黄说,“距离咱们大约一天一夜路程。”

旋即打了个呵欠,再次将脖子藏到翅膀下,继续睡觉。

又一天过去,他们穿过峡谷,终于看见了远方的高昌城。所有人筋疲力尽,已到了极限,四天三夜的赶路,萧琨几乎没合过眼,在他们的身后,有姑墨、轮台、库车与库尔勒四城的近十六万百姓,他们拖家带口,组成了浩浩荡荡的迁徙队伍。

许多人甚至未曾亲眼看见所谓的“魃军”,但姑墨人已将消息散播到整个迁徙队伍,在奔逃的后半段旅途里,百姓的队伍在飞驰的传言之下,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许多。

最后进入图攀盆地的这段路,所有人都灰头土脸,连日不曾好好洗过,斛律光的雪白长裤也变成了暗淡的灰黄色。

“咱们到了!”斛律光高兴地说。

有图攀盆地与峡谷倚仗,又有高昌城的城墙,总算暂时保住了这十六万人的性命。这一路上,萧琨始终被执念所困,两年前上京城破的景象依旧历历在目——火焰吞噬了大辽的都城,自己竟没有保护百姓,而是带着耶律雅里自顾自地离开了。

如今,他总算在另一处,弥补了当初的遗憾。

高昌城,城门紧闭,城墙高处站满了官员,回鹘人着装鲜艳,犹如城头旗帜一般,簇拥着高昌王毕拉格,眺望峡谷内黑压压的、铺天盖地的逃难百姓。

寂静无声,唯独萧琨与项弦两骑,马蹄发出有力声响,犹如击在大地上的整齐鼓点声,不断靠近高昌。

萧琨驻马,在城门外三十步处,抬头望向高处。

“王陛下,”萧琨朗声道,“刘先生带领十万魃军,攻城略地,已连下姑墨、轮台、库尔勒三城,百姓无家可归,望您开城接纳。”

“萧大人!”毕拉格的声音在城墙高处道,“我让你为我带回黎尔满的头,你看看你给我带来了什么?十六万张嘴,叛乱不成变成丧家犬的大维齐尔,还有十万人不人,鬼不鬼,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莫名其妙的妖怪军队?!这是你应承我的?”

项弦:“……”

项弦正想开口,萧琨却摆手示意。

黎尔满气喘吁吁,从队伍后方追上,到得城门处,以回鹘语嚣张地大骂,毕拉格未及听完,也马上破口大骂,两人以回鹘语在城门处对骂了近一刻钟。斛律光也赶过来了,一脸茫然。

“他们说什么?”项弦问。

斛律光道:“说小时候的事。王陛下为什么不开门?先前他答应我的不是这样。”

萧琨:“??”

项弦当即明白了,黎尔满虽密谋反叛毕拉格,但他们从前定有着过命的交情,也正因如此,黎尔满身为大维齐尔,被派驻于天山南麓多年,毕拉格才始终没有朝他下手。

而现在,高昌王借着这千载难逢的时机,逼迫黎尔满再一次朝他臣服效忠。

最终,黎尔满怒气滔天,将手中弯刀朝着地上狠狠一摔,喘息着下马,心不甘情不愿,朝毕拉格单膝跪地。

“是条汉子。”项弦笑道。

萧琨“嗯”了声,起初他们都以为黎尔满是个废物,但这一路上,他依旧遵守了西域领主的原则,无论想转身与魃军大战以捍卫尊严,抑或放弃抵抗,配合大伙儿决定,召集百姓们踏上逃亡之路,俱呈现出了大维齐尔的风度。

高昌四面城门缓慢打开,降下吊桥,高昌军队出外接收流民,城外的百姓们发出了震天的欢呼声。

队伍长驱直入,项弦与萧琨依旧回到了先前的客栈中。

“蒸十笼羊肉烧卖,”项弦进客栈第一时间就吩咐老板,“赶紧的,有什么现摘现买的青菜炒一盆来,要死了!快去!”

萧琨令斛律光往王宫一趟跑腿传讯,然后朝项弦道:“不住这儿,只暂时歇脚,稍后毕拉格定会让咱们搬进宫去。”

“听我的,别进宫。”项弦径直入房,推错了门,内里发出惊慌大喊。

项弦忙换了一间房,说:“天塌下来,也要吃了睡了再说。萧琨,快收拾自己,待会儿逃难的百姓一来全挤在这儿,你走也走不动了!”

萧琨只得作罢,此时城内乱成一片,高昌的常居人口只有二十万,眼下涌入了足足十六万人,数目接近翻倍。他出去看了眼,只见高昌守军展现出了非同寻常的高效,挨家挨户叩门,让百姓们设法收容流民,分享食物与饮水,毕拉格则开放了王宫内的七成区域,供流民们歇息,自己只保留正殿与两处偏殿办公居住。

客栈内更是挤满了人,许多商人来到水池畔直接饮水,内里喧哗吵闹。项弦在数年前保护过燕地宋人逃荒,知道如此大规模的流民进城后将是怎生光景,当即火速收拾停当,坐着喝茶。

一段时间的混乱后,众人总算安顿了下来。

斛律光说:“王陛下请咱们挪到宫里去。”

“明天再说。”项弦喝着茶说。

老板带着一大群孩子过来,表情十分为难,正要开口时,萧琨便知其意,说:“没地方住?”

“是,萧大人。”老板知道萧琨这伙人是毕拉格的贵客,更保护了沿途十数万计的百姓,正犹豫时,萧琨便道:“将咱们的房间腾出来罢。”

项弦朝乌英纵点头,乌英纵便去腾出房,供回鹘与莎车人的这批孩童居住,他们的父母便露宿在客栈后的巷口处,只轮流派人进来照看。

“天亮后再去王宫,”项弦说,“凡事吃饱了再说,现在毕拉格定忙得什么都顾不上。”

萧琨:“咱们也得仔细理一理思绪,靠毕拉格与黎尔满手下军队,就怕不是刘先生的对手。”

老板上了十笼羊肉烧卖、一大盆撒满香料的炒菜,端上奶茶与烤馕。

项弦先是狼吞虎咽,垫了肚子,才开始喝奶茶,改成慢慢地吃。众人边吃边铺开地图,萧琨问:“高昌驻军有多少?”

“两万,”斛律光答道,“但全是精兵,别担心,萧大人。”

这不是什么军事机密,斛律光在高昌王手下当差已久,相当熟悉城中布置。

萧琨点了点头,项弦说:“现在只不知道魔人还有几个,若只有刘先生一个,咱们联手收拾他,又有潮生掠阵,想来不是难事。”

潮生这一路上也观察了很久魔人:“这伙魔人都算不上太厉害,怕就怕一起上,还有那个穆天子,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如果禹州在就好了。”

乌英纵:“禹州是谁?”

“一条龙,”潮生答道,“很强的!”

乌英纵点了点头,潮生说:“你也很强,但你可千万别再把自己弄受伤了。”

项弦笑道:“老乌有时想不开,就容易钻死胡同,潮生,你多担待着些。”

“唔。”萧琨思考着,项弦以筷子喂了他一枚烧卖,塞进他嘴里。高昌的羊肉烧卖以小羊羔肉制就,味美多汁,拌入沙葱与胡萝卜,嫩而不膻,连着吃了五六天干粮后,一口羊肉烧麦下肚,当真令萧琨的精气神全回来了。

“咱们必须调整战术,”萧琨说,“集合咱俩的力量,不管他们来几个,解决一个是一个。”

魔人们虽然嚣张,但经过几个回合的彼此试探后,萧琨已大概估出了对方的战斗力,单打独斗,实力算得上相当,他与项弦若各自全力以赴,则略胜一筹。

他在封禅台上与燕燕交手便证明了这点,而在开封,秦先生出现之时,项弦出智慧剑,威力全开,能将敌人打得全无还手之力。

在克孜尔峡谷中,两名魔人同时出现,又占尽了天时地利,还有来自魔王穆天子的预判,让他们吃了个大亏,而后刘先生抢先囚禁了项弦,作为人质,他们才打得如此艰难。

“解决一个是一个,”项弦非常同意萧琨的战术,说,“每少掉一个,敌人的实力就会弱掉几分,咱们的麻烦也随之减轻。”

萧琨认为自己与项弦,只要配合得当,倚仗智慧剑,在高昌城外除掉刘先生,想必不是问题。至于斛律光身上时灵时不灵的心灯,以及潮生的山河社稷图,都不能太指望。

现在关键在于,魔族对此战已志在必得,参战方不是只有刘先生,届时赢先生、燕燕都会出现,只不知道是否还有增援,万一穆天子养好伤,卷土重来,魔王带着魔将同时出手,局面将相当麻烦。

“他们会沿着这条路过来,”乌英纵指向天山东岭,说,“根据阿黄的消息,再快也要明天夜晚才能抵达。”

潮生吃饱了,拍拍肚子,十分满意,起身道:“我再去给沿途逃难的百姓们看看。”

“去罢,”萧琨说,“注意你自己的法力,明晚也许还有大战。”

项弦:“早点回来。老乌?”

乌英纵正起身,项弦却道:“你是不是对我将你送人这事儿,有什么意见,一直在腹诽?”

乌英纵马上道:“没有的事!老爷!”

项弦又示意他过来,亲热地搂住乌英纵脖颈,随手揉了他几下,说:“咱俩是好兄弟,自然希望你快快活活,是不是?”

乌英纵刹那脸红了,阿黄在旁说:“他听不懂。”

项弦又揉了他头脸几下,仿佛在暗示他什么,便推开他,说:“快去罢,好好想想。”

乌英纵起身,快步去找潮生,项弦很快便又拧起眉头。

斛律光倚在餐席一侧的柱旁,闭着眼打瞌睡,一路上他实在太累了,中间还往返高昌送信。

萧琨望向斛律光,项弦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摇摇头,意思是:在这场战争里,我们还不能指望心灯的协助。

“这小子睫毛挺长。”萧琨注意到斛律光的睡容。

“西域人都这样,”项弦道,“一代代传下来,天生的,睫毛长能抵御风沙。”

“你的也长。”萧琨道。

“长么?”项弦以拇指触碰自己的眼睫毛,眨了几下眼,朝萧琨使了个暧昧的眼色。

萧琨心中一动,继而笑了起来。

此时客栈外来了访客,乃是高昌王的宰相埃隆带着大维齐尔黎尔满的商贸主管格木温。

埃隆拄着拐杖:“王陛下与大维齐尔正在宫中,请萧大人、项大人移步。”

萧琨正要开口答应,项弦却难得地抢了他的话头。

“没空掺和他们的破事儿,”项弦答道,“明天再说。”

“两位已经说开了,”格木温说,“绝不会再有争吵。”

“我们累了,”项弦道,“这一路上,我们俩中原人,替你们高昌救了多少人?使唤牛马也不是这么使唤的,好歹也让人歇会儿。”

听到这话时,萧琨不由得对项弦十分佩服。

埃隆:“事起突然,王陛下尚不知这支‘魃军’究竟是什么来历。”

格木温道:“宫内已为两位准备了沐浴、歇息的场所……”

“斛律光,”项弦随手摇醒了他,说,“你陪两位大人回宫一趟,把经过详细禀报,不必有任何隐瞒,王陛下有什么说的,再带话回来。”

“啊?”斛律光虽然还很困倦,被派了活儿却毫无怨言,起身道,“好,我这就去。”

埃隆很有眼色,说道:“那么,王陛下在宫中恭候二位。敌人正朝高昌赶来,势态危急,请千万不要拖久了。”

“再说罢。”项弦没有给出确切的答复。

埃隆便与格木温又走了。

项弦:“不能顺着毕拉格的意图,否则高昌定会派咱们出战,没完没了地折腾咱俩,凭什么?”

萧琨:“打住,我听懂了。”

萧琨性情刚直,但凡是他闯的祸就会认错,他始终觉得此事归根到底,因战死尸鬼一族的疏忽而起,被刘先生抢到先手,生父景翩歌更遭算计,方有今日之祸,解决黑潮东进,是他们的责任。

项弦却在大宋混官场混得久了,轻轻一招推手,就将责任推了回去,这是发生在高昌境内的变故,究其根源,黎尔满也脱不了干系,毕拉格必须先设法解决自己国境内的问题,不能全靠他俩。

“高昌王算得上英主,从开内城这件事上,我敬佩他,”项弦说,“换作在开封,官家不一定有这魄力。”

“在大辽也不会。”萧琨喝过奶茶,说,“我去看看孩子们。”

项弦注视萧琨的背影,想起初识以后,乌英纵曾经查过萧琨的身世与为人,当初他在辽国资助了不少孤儿,只不知在故国破灭后的现在,那些孩子都去了何处?现在的萧琨,又是如何一番心情?

他听见萧琨进入客栈房间后,孩子们的欢笑声与讨论声,这些小孩儿尚不知离乡背井意味着什么,亦没有父母们对何日能回到故乡的忧虑,兴许还觉得逃亡之路有趣极了。

项弦取来托盘,装上不少吃的端进去给他们,只见萧琨坐在地上一侧,几个小孩儿在玩他的佩刀,被他按住,不让出鞘,又有小孩儿趴在他的背上,搂着他的脖子,亲热地在他耳畔说着什么。

项弦见状笑了起来,萧琨便朝孩子们说:“他来了,我得走了,你们早点睡。”

“别啊——”不少小孩儿大喊起来,不愿意萧琨这么快离开,好不容易有人来陪他们玩一会儿。

项弦虽不知自己进来前萧琨在说什么话,但多半与他有关,便道:“他会变戏法,让他变个戏法与你们看。”

萧琨被缠得没法走,项弦却又出去了,让店家收了案几,换上葡萄酒,独自坐着喝酒。一刻钟后,萧琨终于出来,关上门,严肃地说:“必须睡了,已经很晚了,别再说话。”

三更时分,客栈内渐渐地安静下来,又余下萧琨与项弦二人对坐,就像曾经的许多个夜里,心境却随着对彼此的进一步了解,渐渐变得不再一样了。

“七年前,我在上京也资助过不少孩子,”萧琨说,“让他们唤‘大哥哥’,都不愿意,偏要唤我‘爹’。”

萧琨至今仍不太习惯宋人习惯的“哥哥”称呼,这么叫着太亲热了。

“师父生前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项弦低头,以炭笔在一张发黄的纸上写写画画,绘出一把长兵器,“命中注定,会遇见许多人、许多事。只要缔结了缘分与因果,就终有一天将再相见。”

萧琨听出项弦的安慰之意,希望他对国破城亡宽心些,便点了点头。

“在做什么?”萧琨问。

项弦:“上回潮生说,他想给老乌打造一把兵器。”

萧琨看了一会儿,改了话题,说:“我有时总忍不住在想,若咱们拿到了宿命之轮,会用来做什么?”

项弦抬头,认真地看了萧琨一会儿,欲言又止。

萧琨:“设若你得到了这件传说中的宝物,你会弥补什么遗憾?”

项弦眉头深锁,想了很久才说:“我没有遗憾。”

萧琨蓦然静了。

项弦笑道:“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但我知道你有遗憾。”

“父亲告诉我此事以后,我想了许多,我有太多的私心与执念,若让我得到它,也许我也会不顾一切地发动它。”萧琨出神道,“也许正因如此,心灯才拒绝了我罢。”

“你希望时间回到上京城破前么?那咱俩就不会认识了。”项弦说。

萧琨:“这不是理由,我一样能来找你,重新与你相识。何况你我就算把前事都忘光了,以咱俩的性格,依旧会处成……处成……好兄弟。”

说到最后,萧琨颇有点难为情,但偶尔说出内心所想,也并无不可,毕竟经历克孜尔河谷与地渊神宫那场大战后,他们间的关系只有“同生共死”可形容。

项弦:“倒不因为这点,恕我直言,兄弟,国家破灭,乃是无法更改的天命。国之命系于千千万万人之身,较之一个人的一生,更难以扭转。”

“那么力图挽救大宋又怎么说?”萧琨问。

“还没有发生呢。”项弦答道。

萧琨:“兴许已发生过?”

项弦蓦然静了,思考了片刻。

“你看,其实你也有执念。”萧琨说。

“我只是见不得开封两百多万人,死在战火之中。”项弦说。

萧琨轻描淡写道:“对我而言也是一般。”

乌英纵抱着熟睡的潮生回往客栈,他们便停下讨论,项弦挪去与萧琨在案后并肩同睡,客栈内横七竖八,躺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