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驱魔司:
项弦伸手到鸟架前,阿黄跳到他手里,被他揉了几下,舒服地窝着打盹。
“说。”项弦示意道。
宝音活动脖颈,捏指关节,发出咔咔声响,一脸倦懒笑意,告诉众人这次南下的经过。三十年前她出生在大鲜卑山西侧的一个村落,父母俱为猎户。她自小便天生神力,四岁化身为狼,九岁那年,被送往西拉木伦河,拜室韦人的哲别为师。
起初室韦部落主合不勒看上了她,只想选她为妃,但宝音以有婚约在身,婉拒了这个提议,两人是以结成了义兄妹。
虽身为公主,宝音却在十四岁上参军。那年金人崛起,契丹辽人对西拉木伦河两岸的控制稍减,而室韦人已有脱离辽国,自成一体的趋势。
数年以后,随着金、辽两国拉锯,室韦人的不断抗争取得成效,部族朝北方迁徙,终于慢慢地摆脱了完颜氏的控制,其后与塔塔尔部族、蒙兀室韦部建立了密切关系。而宝音在部落中,亦因立下军功而不断升职获赏,以女儿身参战,丝毫不逊于部族勇士,至二十岁上,已有“室韦巴图”的地位,即“第一勇士”之称。
室韦联合部落既不愿被辽国所统治,更不愿屈服于金人之下,他们的谋划乃是在南方争夺中原的乱局中,建立新的国家。
“星辰给予了我们新的预言,”宝音笑盈盈道,“在这个一百年里,将有不世出的王者降生,他将是整个世界的英主,他的疆域将比有史以来所有的帝王都更辽阔;他会建立史上最伟大的帝国。天地四海俱是大可汗的领地,众生万物都将是大可汗的子民,普天之下,汉人也好,辽人、金人也罢,都将在这位英主的脚下臣服。”
项弦简直听得心里发堵,萧琨也有点受不了。听过倏忽的预言后,室韦人将统治神州的阴影简直如影随形,哪怕超脱于世俗皇权之上的驱魔师,心里亦百感交集。
尤其在辽国灭亡,各族关系极度复杂、混乱的当下,更不是滋味。
“天下是你们汉人的,也是辽人的,是金人的。”宝音又道,“但归根到底,却是我们室韦人的。”
“你再这么说,可就别怪我不礼貌了。”项弦心道室韦人的下场也好不到哪儿去,非要我将预言说完整,大伙儿一起没脸罢了。
宝音笑道:“那我不说了。”
萧琨:“汉人也好辽人也罢,室韦人,金人,西夏大理,天底下多少族裔汇入中原,百川归海,最终成为一家?八百年前五胡乱华,谁又当了赢家?没有。”
“大哥说得对,”宝音没有争辩,只盈盈笑道,“是我目光短浅了。”
众人看着宝音,都没有说话。宝音喝过两杯茶,又开始交代此后经过——室韦诸部为建国做准备,等待那位不世出的伟大可汗降生,开始积极拉拢更多的草原部落。十二年前,宝音来到敕勒川,意外发现白鹿降生在了敕勒川中。
已故老哲别留下过遗命,令她寻找白鹿的踪迹,宝音见到其时只有八岁的牧青山,当即一见钟情,取出了当兵多年的所有积蓄,与敕勒川下的库伦部人订下婚约,待牧青山年满十六,便前来成婚。
奈何数年后,库伦部遭受魔化黑翼大鹏的袭击,部族尽屠,幸而最后一刻宝音赶到,救走了她的未婚夫,保护牧青山留在塔塔尔部中,其部落也即中原人所称的“鞑靼”。但牧青山一心只想为族人与父母复仇,宝音又无法离开部落,难以追查到黑翼大鹏鸟的下落。
“是这样么?”萧琨朝牧青山问。
“是的。”牧青山面无表情地听完了宝音的转述。
“因为我没及时替你报仇,”宝音的声音温柔了不少,朝牧青山认真地说,“所以你生我的气?”
这是宝音进驱魔司后,第一次主动朝牧青山说话。
“不,”牧青山生硬地回答了她,“与这无关,你待我仁至义尽,灭族之仇是我的事,你没有义务要帮我。”
项弦与萧琨交换眼色,彼此都认为牧青山并非真的厌恶宝音,兴许只是嘴上拒绝,他俩有戏。
再后来,就是他们所知道的了——牧青山离开塔塔尔,独自追查黑翼大鹏鸟;宝音则因部族中诸事繁忙,实在抽不开身,找了他两次,直到牧青山离开塞外,进入中原腹地后,只得暂时放弃。
她是哲别的亲传弟子,在老哲别去世以后,于室韦乞颜、塔塔尔诸部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又花了数年时间,她将族事处理完,终于得以脱身,卸去担子,开始好好考虑自己成婚的问题,南下前来寻找未婚夫的踪迹。
说了这么多,总算进正题了,萧琨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
“最初遇见周望与耶律雅里,是在长安。”宝音说,“我沿榆林入关,在地下古水道处,发现了周望,与他俩随行的,还有一只浑身黑不溜秋的家伙,名唤‘赵先生’。”
“还有?”项弦与萧琨简直要崩溃了。
“怎么又来一个?”萧琨难以置信道。
“不会是上回做出来的官家罢?”项弦的表情变得很复杂。
“咦?”潮生听到这里,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们去过长安?”
“想知道吗?”宝音笑道,“过来点,姐姐偷偷告诉你。”
“说重点!”萧琨道。
宝音马上道:“我与青山之间,有时能以梦境相通感应,我在他的梦里看见了长安,还看见了他遭遇凶险。”
众人沉默片刻,萧琨问:“魔族部下们,回长安做什么?”
宝音答道:“我不知道,像在找什么玩意儿?不过这伙魔人倒是挺客气。”
潮生:“他们都是坏人。”
“知道呀。”宝音又笑道,“但伸手不打笑脸人,是不是?你看,我心里虽然偶尔也见人就骂对方的娘,但平时只要笑呵呵的,大伙儿总不好意思无缘无故,就突然动手打我。”
宝音对着潮生时便换了一副笑脸,项弦知道她明着是对潮生,实际上则是在讨好牧青山,毕竟宝音确实不是吃素的,一眼就看出潮生与牧青山玩得最好,知道潮生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牧青山。
萧琨总算遇见另一个比项弦还要没脸没皮的了。
“对付笑脸人,其实一个麻布口袋就能解决了,”项弦也笑着朝宝音说,“套在对方头上,没啥顾忌。”
宝音笑道:“你被你相好的这么打过吗?天下能套麻袋打你的人,想必也不会很多罢?”
“只有我打他,没有他打我的道理。”项弦说着,随手给了萧琨胳膊象征性的一拳,萧琨懒得理他,项弦又道:“你看?他不敢还手罢?”
萧琨:“够了。”
现在萧琨又觉得,还是项弦更讨嫌一点,但宝音怎么知道他俩相好……关系亲近?哦……是了,萧琨发现大伙儿都注意到他与项弦的红绳。他下意识地想以武袖盖住,但想来想去,手指几次整理袖子,最后还是将它露着。
“继续说,”萧琨努力以坦然语气道,“想必你们相谈甚欢。”
“还行吧,”宝音答道,“互相利用而已。”
于是宝音告知这三只魔人,自己要寻找逃婚的未婚夫,赵先生便主动邀她一同南下,前来开封,并明确告知她,要找的白鹿就在开封。
“我看,赵先生像是他们的头儿。”宝音说。
“什么模样?”萧琨又问,“中年人?”
“唔,”宝音想了想,说,“比我大了十来岁?谈吐……像个武人,这么一说,我俩其实还挺投缘,他武艺不错。”
项弦与萧琨沉默片刻,项弦说:“不是赵佶?”
“赵佶是谁?”宝音全不知他们这一路上发生了什么,以及诸多推断。
“后来,他在三门峡处离队了,余下我与周望、耶律先生一同进了开封。”宝音回忆经过,又说,“赵先生走后,我便不怎么与他俩说话,结伴同行而已,那小孩儿身上戾气很重,就像被……总之,恨天恨地,想必有心灯也救不回罢。”
宝音本想说“就像被杀了全家似的”,但心上人在旁,想到其全族尽灭,便叹了口气,旋即又恢复了那笑容,说:“讲完啦,你们有什么要说的?”
萧琨没有接话,改而与项弦讨论:“赵先生去了何处?这么听来,想必不会是新造出来的道君皇帝。”
“那更麻烦了,千万别是太祖。”项弦年少时习太祖长拳,对赵匡胤有着天然的敬畏,穆天子制造出了魔化的秦皇汉武,外加唐宗宋祖,光是想想背脊就发凉。
“你怕他?”萧琨问。
“没有的事。”项弦马上改口。
萧琨:“你若不方便动手,我去对付就是了。”
项弦:“我只是在想,另几个魔人也不知去了何处……唔。”
诸多事宜,迄今仍未有定论,令项弦颇为头疼。
“言归正传,”萧琨道,“今天必须先得将几桩事解决了。”
天色渐晚,夕阳的光辉照耀着驱魔司,为院内镀上了镏金般的色泽。
“你说还是我说?”萧琨问正在沉思中的项弦。
“怎么啦?”潮生很少见他俩露出这样的神色。
项弦做了个“请”的动作,萧琨点了点头,便正色朝所有人说:“今天正好大伙儿都在,我与项弦,有一个请求。”
萧琨之位,乃是驱魔司的主位,而项弦平日里则与他同坐,两人都在厅内正榻上休息,榻上还会摆放一小几以置茶点。
正副使二人,正是常说的“出同车,坐同席”之礼,以示关系亲密。然而在今天萧琨开口时,项弦想从司使正榻上下来,挪到左首下侧的副位上去,萧琨却拉住他的手,示意不妨,让他依旧坐好。
“这一路上咱们的艰难,各位都是看在眼里的。”萧琨说,“过去的日子里,我常常与副使商量,要怎么样才能战胜魔王,遏制这场即将到来的浩劫。”
驱魔司里一片寂静,没有人说话。萧琨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我身为辽人,虽肩负神州驱魔司传承,却没能得到心灯的认可,实话说,本无资格统率本司,蒙大伙儿不弃,以性命相托,彼此扶持,才能走到今日。”
潮生欲言又止,乌英纵把手放在他的肩上,轻轻摆手,示意不要说话。
“眼前的情况十分危急,说是生死存亡,亦不为过。”萧琨说,“我反省过自成都至今的一系列战斗,发现每当凶险时,便是我与项弦一意独行,未曾倚靠各位的时刻;而那些侥幸取得胜利、看见曙光的刹那,俱是与大伙儿同心协力之时。”
潮生笑了起来,他是最早协助驱魔司的,起初只有他与萧琨、项弦、阿黄,三人一鸟。
“所以今日,我恳请各位,”萧琨认真地说,“与我们一同重建驱魔司,我需倚仗各位的力量。毕竟迎战穆天子,非我与项弦能独力承担之责。”
说到此处,所有人都明白了。
乌英纵最先道:“本该如此。”
项弦说:“老乌这些年间始终跟在我身边,虽常驻司中,却只配合调度与保障,极少真正出手。”
乌英纵说:“我时时希望能帮上老爷的忙,只是我修行低微,贸然加入战团,就怕添乱。”
项弦笑道:“你修为不低,从前不朝你求助,是因为魔王并未真正现身,眼下则不一样了。”
乌英纵看了潮生一眼,潮生点头,乌英纵便诚恳道:“我愿意加入驱魔司。”
萧琨想了想,说:“最初我也实在不想将潮生卷进来,毕竟你只是来红尘中游历玩耍。”
“为什么!”潮生正色道,“我也必须出一份力,我要救句芒大人啊!”
“好,”萧琨下定决心,说,“那么往后就拜托你了。”
“至于斛律兄弟,”项弦朝斛律光说,“咱们在西域相识,这一路上,俱是我们亏欠你,受你照顾。”
“我当然愿意!”斛律光认真地说,“你是我的老爷,我是你的奴隶!”
“不要这么说。”萧琨实在汗颜。细究起来,确实如项弦所说,第一面相见,他们就险些把斛律光错杀,要不是潮生神乎其技的法术,连杀错人都不知道。
而在那之后,斛律光如高昌宰相所言,真正做到了“任劳任怨,跑着干活”,每次打起来有危险时,他不等吩咐便不顾安危抢先冲上,平日里又像个小厮般,时时被乌英纵使唤。
让他修行,斛律光便埋头苦练,只求能帮上大伙儿的忙,使不出心灯那会儿,则十分懊恼。更令萧琨心情复杂的是:斛律光仿佛根本不知道心灯有多重要,也从不因得到心灯认可而自恃,认为自己变得了不起。
那可是心灯!与智慧剑同阶的存在,史上历代正统,俱奉心灯持有者为大驱魔师!
更令萧琨与项弦不解的是,斛律光仿佛是唯一一个没有任何目标的人,他参加战斗的理由很简单:从前是主人命令,现在,则是因为他的同伴们需要心灯。
斛律光朝项弦认真地说:“老爷,你吩咐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只要你需要我。”
斛律光的话实在太暧昧了,但配合着他诚恳的表情,说出口时,项弦忽有种莫名的感动。
项弦道:“当初……”
项弦本想说“当初拿到身契时,只是一句玩笑话,本意是放你自由”,幸好及时打住,忙改口道:“当初我与萧琨,见了你,就觉得你会是咱们的好兄弟。”
“我明白。”斛律光笑了起来,“我既将你当弟兄,又把你当老爷。”
“哦——”宝音观察萧琨的脸色,突然发现了什么。
听到这句话时,萧琨有点吃醋,但他马上告诉自己,这里头并无别的意味。最初他们觉得斛律光也许爱上了潮生,后来观察后发现似乎不是,其后看他与牧青山走得挺近,却又无情感上的暧昧。
“你在‘哦’什么?”萧琨朝宝音道,宝音于是不说话了。
项弦整理了心情,认认真真地说:“我希望有一天,你也能找到为之付出一生的人或事,成为你自己。我们也将真心地为你高兴,好兄弟。”
斛律光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这话既是在朝斛律光说,话中之意,却隐约在暗示乌英纵,乌英纵当即俊脸发红,不敢看潮生,一时间厅内尽是暧昧气氛。
“太尴尬了,我不行了。”萧琨实在受不了这气氛,又看着牧青山,说,“至于你,青山。”
“嗯,”牧青山说,“我知道,可以,我愿意加入你们。”
牧青山倒是答应得很爽快,令项弦与萧琨都有点意外,然而一想也是情理之中。
牧青山说:“项弦先前说得不错,灭族虽是黑翼大鹏做的,但真正幕后黑手,是魔王穆天子。我的家已经没了,无处可去,我愿意加入你们。”
牧青山陷入思考之中,他还有后一个理由没说:不加入驱魔司,他就要被抓回去成亲了。
“至于阿黄。”萧琨看了眼项弦身上的阿黄。
项弦诚恳道:“阿黄有职位,加入得比你还早呢。”
“什么?”萧琨以为自己听错了。
“高俅家的鹦鹉、童贯家的鹰、我们家的阿黄,都是有官职的!”项弦说,“郭大人一年前就给阿黄在朝中报了个从六品,如今可是驱魔司监察知事。”
萧琨:“………………”
阿黄睁开一只眼,充满威严地一瞥萧琨。
萧琨汗颜道:“这么说来,黄大人……就不必我操心了。谢谢各位兄弟!就这么说定了!”
“我去写折子。”项弦说,“驱魔司今日就算重新组建完成,太好了!”
“哎?”宝音一脸茫然,“我呢?你们还没问我呢!”
项弦走过去,认真、严肃地说:“姐姐,天色不早了,你真的该回家吃饭了。”
宝音:“???”
是日黄昏,大宋驱魔司正式宣告重新成立。
“咱们是不是该庆祝庆祝?”项弦问萧琨。
萧琨:“上揽月楼,吃馆子。”
众人欢呼一声,当即各自前去换衣服。跟着项弦,想必又能吃到菜单上没有的好东西。
入夏后开封昼长夜短,白日间新暑消散,太阳下山后,龙亭湖、虹桥夜市纷纷开张,五颜六色的灯笼挂起,对大宋汴京老百姓而言,仿佛每一天都在过节,纵情享受,恣意欢笑。
下一个节日是端午,揽月楼亦换上了时令菜单。驱魔司新成立后的第一顿饭,又因项弦与萧琨归来,须得接风,乌英纵自然吩咐得极为妥帖,满席的珍馐佳肴,较之蔡府烧尾宴虽食材上有所不及,风味却各擅胜场。
夏季菜里,此楼最有名的就是一道唤作“银河揽月”的汤羹,以肥嫩的鲈鱼煎后起白汤,滚煮细小的银鱼,在汤中载浮载沉,鲈鱼白脊肉浸在汤中,如一弯新月,诸多银鱼则似繁星,汤羹上桌只要一口,便是传说中的“鲜得掉眉毛”。
至于其他的菜肴,如炸鸭佐梅子酱、填饼、卤肋排等自然不在话下,最让牧青山青睐的则是一盘清炒豆芽,根根如银丝般净澈,清爽美味。
项弦听潮生说了不少烧尾宴上的事,末了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蔡京与他那栋梁好大儿,向来不对付。”项弦说。
“可他们是父子,不对么?”潮生很疑惑。
“人世间哪怕骨肉亲情,反目成仇的也有许多。”项弦说,“你不必管他。”
萧琨有点意外,蔡京竟不如何在意求长生。
宝音在旁只喝了两口汤,对南方的饮食倒不如何在意,依旧喜欢吃肉、饮酒。
“开封城里天天装扮得与过年似的。”宝音感慨道。
乌英纵:“较之你们室韦如何?”
宝音笑盈盈道:“要不是一路南下,看见大宋百姓在饥荒年间卖妻赁女,路边架着大锅煮小孩儿,我当真要醉在这场梦里了。”
这话一出,所有人一时都下不了筷子,尴尬沉默片刻。
就连屏风四面,其余雅座的宾客亦为之一静,声音短暂地停了数息。
项弦无奈道:“非得在这时说?”
宝音拣少许坚果放在盘上,推到阿黄面前,温柔一笑。
萧琨说:“年少时我不知天高地厚,想救下所有能救的人,帮助一切有需要的人,可是你告诉我,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辽国最终灭亡了,这是萧琨拥有再强的力量,也无法改变的,难不成他还能废帝另立?谁又能确保被大驱魔师拥立的皇帝,就是最适合的人选?
项弦则始终很坚定:“各司其职,驱魔司所管辖,已是凡人不能触及之事。天道之事归天道,凡人之事归凡人。来,我俩……”
项弦望向萧琨,萧琨当即会意,说:“我与副使敬各位一杯,以庆祝今日驱魔司重建。”
项弦一句话将气氛拉了回来,与众人饮过。
萧琨始终不明言邀请宝音加入,毕竟并未征求过牧青山的意见。而有宝音在场,又不好当面问白鹿,这就成为了一个死结。
但今天的态度,约等于默许了宝音的存在,而观察牧青山的表情,似乎并未太抗拒。
正把酒言欢之时,屏风外忽又有女声响起,人影绰约,说道:“小女子请问一声,驱魔司项大人在这儿么?”
所有人坐直了,视线却不由自主地投向萧琨,项弦脸色有异。宝音笑道:“哪一位老相好?”
项弦马上示意不可胡说,正要解释,萧琨却道:“副使在,是哪一位姑娘?请进不妨。”
只见一名女子转过屏风,顿时光彩照人,她手持折扇,作男装扮相,面若银盘,眉似柳叶,樱唇将启未启,似笑非笑,眼波流转,如有情还无情,朝众人稍一礼,笑道:“可算找到您了,项大人。”
“哦——”所有人同时心里生出一个念头:项弦你完了。
项弦简直百口莫辩,当即道:“莫要闹我!”
萧琨的脸色稍变,只观察项弦表情,道:“不介绍一下?”
“这位是李姑娘,”项弦总不好当面直呼对方闺名,只忙着解释道,“上回与高太尉同去饮酒,偶得相识。李姑娘,这位是我们驱魔司的正使,萧琨萧大人。”
“久仰了。”
那女子正是名震开封的李师师,只不知为何竟会找到揽月楼来。只见她先是朝萧琨一笑,注意力却完全不在萧琨与项弦身上,朝众人点过头,目光则朝向斛律光。
斛律光顿时想起,说:“那天晚上!”
李师师嫣然一笑,说:“想起来了?”
“是你!”斛律光笑道。
“是我。”李师师柔声道,“那夜多亏你救了我,今天我特地道谢来了。”
项弦松了口气,别是找他的就行。项弦突然发现李师师似乎对斛律光很有兴趣,当即又朝萧琨挤了挤眼,示意他看。萧琨的回应则是:知道了。
斛律光尚不知自己招惹了谁,只摆摆手,说:“不客气,不客气,举手之劳而已,你本来也没有危险,听花楼不高,摔下去最多只是骨折。”
众人:“……”
李师师示意屏风后的跟班,取来一个匣子,放在斛律光面前,斛律光忙道:“不敢当!姑娘还准备了礼物啊。”
“期待有与公子再相会的时日。”李师师柔声道,识趣告退,没有再打扰他们。
所有人一起看着斛律光,斛律光打开那匣子,看见里头是个作小马雕琢的白色玉佩,精致漂亮,说:“她怎么知道我小名的?”
宝音说:“想必从那夜后就看上你了,呆子。”
项弦白日间刚朝斛律光说完那么一番话,总归不好晚上就变卦,来干涉他的感情生活,李师师乃是风月场中老手,连赵佶、高俅都能轻松摆布,斛律光在她面前想必是白送,但身为驱魔师,项弦倒不如何担心他吃亏。
“她真美啊。”潮生说。
“是啊,”斛律光说,“我见她第一面就发现了。”
“你与她见过几次?”萧琨忍不住朝项弦问。
“就一次。”项弦说,“见面那次也只有喝酒,你知道我酒量不差,没有在楼里宿夜,骗你做什么?”
众人正讨论李师师,忽然又一停,竖起耳朵偷听项弦与萧琨的对话,项弦正说着:“我是纯阳之体,守身如玉,迄今还不曾……”
一句话未完,项弦发现席间静了,马上道:“哎?喂,你们什么表情?”
大家马上又开始热烈讨论其他话题。萧琨在这点上倒是相信项弦。
“该回了,”项弦说,“饭也用了,酒也喝了。”
宝音说:“我不明白,既送来信物,这位姑娘不趁热打铁么?”
“别人有的是办法,”项弦说,“你不必为她操心。怎么?还想跟着去看一看么?你也是个不消停的主儿。”
宝音哈哈大笑。
潮生显然还想逛夜市,拉着项弦的袖子,提议道:“咱们去吃虹桥南边那家冰酪罢!”
项弦说:“明天再陪你好么?哥哥困了。”
“好好。”潮生意识到项弦刚过丧期,忙过来跃起,夹着项弦的腰,把他的头搂在怀里,亲昵地抚摸了几下,说,“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被潮生这么软软的少年抱着,项弦的疲惫感确实减轻了不少,精神随之一振。大伙儿都看着他俩,笑了起来。
“你们去,”项弦笑着说,“我回家歇着。”
宝音笑道:“哥哥不去,姐姐有空,姐姐陪你们。”
“免了。”这是牧青山朝宝音说的第二句话。
大伙儿兵分两路,乌英纵带着潮生与牧青山去逛夜市,项弦则与萧琨、斛律光回家。
项弦看了眼斛律光,伸手主动搭在他的肩上,这个动作顿时令斛律光受宠若惊,自己真的能得到萧琨一般的待遇吗?
“心灯学得如何了?”项弦问。
“我看不错。”反而是萧琨回答了他,毕竟今日他得见斛律光的心灯已能焕发,有禹州这明师指点,哪怕只是短短一夜,也已抵得上不少人好些年修行。
项弦说:“你还没去过江南呢,下回带你去江南玩。来,这个给你,我修好了。”
项弦从乾坤袋中取出一物,乃是一把重新铸就的短刀,项弦为它重新制了刀鞘,以金线刻出了心灯符文,镶上了数枚宝石。
斛律光笑了起来,宝音却阴恻恻地提醒道:“兄弟,你是不是该把苍穹一裂还我了?”
斛律光:“!!”
“啊!”项弦说,“大姐,你还在这儿?”
“不然呢!”宝音抓狂道,“你的猴子管家把我身上的钱全拿走了,你让我吃啥住哪儿?”
“别大呼小叫,”萧琨简直服了宝音,说,“这不是给你想办法么?”
“我不管,”宝音道,“你们必须收留我。”
牧青山从今天午后的坚决反对,到下午变成了强烈反对,再到傍晚时的象征性反对,到得晚饭后已不提了。
于是萧琨与项弦充满了默契,可以考虑拉宝音入伙了,只不知道苍狼与白鹿协力,能发挥出多少力量。
“兵器还她。”项弦吩咐道。
“是,老爷。”斛律光答道。
“你给我规矩点,”萧琨提醒道,“若大伙儿联合起来赶你,我可就没办法了。”
“好的大哥!是的大哥!”宝音马上笑道。
忽又见一辆马车停在路边,一名伴当过来,说:“李姑娘有请斛律公子。”
“看?”项弦笑道,“在这儿等着呢。”
斛律光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萧琨道:“想去就去罢。”
“那我去与她聊聊天,谢谢她的礼物。”斛律光还未多想,只觉得李师师温婉可人,生出几分亲切之意,当即应邀上了李师师的马车。
李师师正等着,说:“斛律公子想去哪儿?送您一程?”
斛律光带着少许惊讶,说:“姑娘怎么知道我姓氏的?”
李师师觉得斛律光十分有趣,没有回答,只是笑了起来。
“谢谢你,”斛律光一本正经道,“我很喜欢这枚玉佩,我外号就唤白驹儿。”
李师师带着醉人的笑容,说:“那夜见你身手,我便忍不住想起‘白驹过隙’四字,托希孟为我刻了这枚小白马,你能喜欢就再好不过了。”
斛律光马上道:“对对!主人为我起这外号,正因为我跑得快。你与潮生,是唯二明白的人。”
“主人?”李师师十分意外。
“是啊,我是一名奴隶。”斛律光说,“王陛下将我送给了潮生,潮生又把我送给了老爷,你看?我脖子后头有刺青。”
李师师眼里充满好奇,斛律光便说了些从前的事,李师师所想,却是另一件事。
“那天你手中发出光华,”李师师说,“按在了我的额上,是你的法术吗?”
“嗯,”斛律光说,“是心灯,心灯能为你驱散不安与恐惧。”
李师师说:“那一刻,我突然就像看见了许多希望,你想必也知道我的身世罢?这些年里,在京城中……”
“我不知道。”斛律光却问,“怎么啦?”
“啊?”李师师完全未料是这样的回答。
斛律光认真道:“有什么想不开的事么?”
李师师居然笑了起来,乐不可支,摇摇头,又轻轻叹了口气。
“夤夜既长,”李师师说,“斛律公子愿意随我去雅筑喝杯小酒么?近日作了几首曲子,正苦无知音。”
“今天不行,”斛律光不解风情,一口回绝,说,“我还得回去为老爷与萧大人铺床呢。”
这些日子里,斛律光一直在跟随乌英纵,学习如何打理驱魔司内诸多内务,既然是项弦的奴隶,就不能不务正业,必须好好学着,当个称职的管家。
“铺床……”李师师说,“好罢,那……”
“咱们后会有期。”斛律光笑道。他想了想,手里再一次焕发出心灯之光,朝李师师虚晃,像是逗她玩,又像是与她告别之意,李师师想握他修长手指,却握了个空。
接着,斛律光吹了声无忧无虑的口哨,下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驱魔司后,月上中天,项弦在花园的檐廊前坐了下来,看着院里的景色。
萧琨回到厅内喝了点茶醒酒,不多时复又出来,在项弦身畔随之坐下。
“今晚的月亮很美。”萧琨说。
“是啊。”项弦解开外袍,只着单衣,散了一身饮酒后的热意,耳鬓发红,侧头看了眼萧琨。
萧琨也解了外袍,赤着半身,呈现肩背、胸膛与结实的手臂。长期习练抡刀、上架,令他的肩形很漂亮,肌肉轮廓明显。
他的胸口,有个不太明显的伤疤。
“还没消?”项弦盯着看了一会儿,伸手来摸。
萧琨没有动,袒露胸腹,任凭他抚摸自己的伤疤,呼吸变得急促。
“没有。”萧琨答道,“魔武造成的伤疤虽能愈合,要淡化无痕,却仍需一段时日。”
项弦把手放在萧琨胸膛上,两人对视,呼吸里都带着竹酒清冽的气息。
宝音一阵风似的过来,说:“晚上我睡哪儿,大哥?”
项弦还保持着摸萧琨伤疤的动作,两人一起望向宝音,宝音说:“总不能让我睡院里罢?”
“等老乌回来安排。”项弦说,“别在我们这儿来回晃,走开点儿。”
宝音看清了两人在做什么,会心一笑,露出“啊,原来是赶着回来约会”的玩味笑容。说来奇怪,人的表情并不能表现出如此复杂的意思,但偏偏彼此都领会到了。
宝音又一阵风般走了。
项弦的手突然捏了一下。
“哎!”萧琨当即道,“做什么?”
项弦借着酒意做了大胆之举,萧琨马上反击,也来捏他,项弦要挡开,同时曲腿以作遮掩。两人衣衫不整,开始扭打,萧琨将他摁在廊下,狠狠地捏着他的下巴,将项弦一张俊脸捏得变形,威胁道:“给我说道说道,什么意思?”
项弦毫无还手之力,也不想还手,任凭萧琨施为,竟是有种心意相通之感,不知萧琨会不会突然亲上来。
萧琨确实有那冲动,每次项弦使促狭时,总令萧琨忍不住想欺负他一番。待得项弦红着脸告饶时,萧琨又涌起莫名的伤感,只想抱紧了他狠狠疼爱他,又或是抱着他哭一顿。
这太疯了……萧琨时常无法解释这又哭又笑的冲动。
两人正对视时,乌英纵与潮生、牧青山回来了。
“猴爷,”宝音说,“我睡哪儿?”
萧琨把手强行插进项弦胳膊下,在他同样地方拧了一下,项弦大呼出声,两人才分开。
“你们在做什么?”牧青山一脸茫然。
“没什么。”项弦的表情恢复了自然,正色道,“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潮生:“给你们带了好吃的。”
斛律光也回司了,这倒是让项弦相当意外,说:“这就回来了?”
“对啊。”斛律光说,“老爷有什么吩咐?”
萧琨只想支开斛律光,说:“去弹首曲子听听。”
“好嘞!”斛律光前去院内,取琴奏琴,五弦琵琶之声在月色下响起,漫天月光在琴弦上此起彼伏折射,如珠玉一般。
乌英纵被宝音缠得没法,说:“房间已没有了,你睡柴房。”
“行。”宝音倒是很爽快,柴房就柴房罢,能让她留在驱魔司她就没意见。
项弦:“这就住满了?”
乌英纵说:“一共就五间房,去掉老爷与萧大人的两间,我与潮生同睡,青山、斛律光各一间,再没有多余的了。”
“我和青山睡罢,”琴声停,斛律光主动道,“腾个房间给她。”
宝音虽直率豪爽,却终究是女子,让人住柴房实在过意不去。
“你们还是分开的好,要么我和大哥睡?”宝音已经注意到这么多人互相之间的关系了,左看右看,最开始怀疑斛律光与她未婚夫走得太近,眼下又觉得潮生与牧青山亲近,要挨个吃醋,实在吃不过来,只得暂且不管。
“使不得!”萧琨当即色变,“我不与你睡!”
“我搬去柴房,”斛律光说,“我的房间给你吧。”
“那怎么好意思呢?”宝音又笑道。
斛律光的态度,就是以朋友们的态度为参考标准,而具有决定性的意见,则来自项弦。
起初他不喜欢宝音,是因为牧青山排斥她,但他通过观察,明白了项弦需要宝音的加入,便缓和了部分敌意。当然,他的心底仍未接受宝音,只为了不给项弦制造麻烦。
“这样,”萧琨说,“东角房间腾出来给她,我先搬去与项弦住。”
项弦:“!!”
“怎么,你嫌弃我?”萧琨打量项弦。
项弦:“没有,没有,哎呀!”
萧琨仍忍不住想摁他,捏着他的后颈,仿佛提着一只大猫。项弦笑道:“全听哥哥的。”
“你就是欠收拾。”萧琨说。
于是乌英纵带着宝音去腾房,回来时,大伙儿已一字排开,在檐廊下的月色中吃起了冰酪。潮生连着一个青花瓷坛,带着冰后软甜清凉的奶酪一起买了回家,分成小碗,每人一根竹片,挖着吃了起来。
“今晚月色真美。”潮生情不自禁道。
“嗯,与昆仑那夜一般地美。”乌英纵于井畔洗手,答道。
“什么时候昆仑要是能和开封并在一处就好了,”潮生笑道,“大伙儿既能长生不老,又有冰酪吃,还能看看月亮。”
“可惜啊,”项弦说,“正因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尘世间的聚散,才显得可贵不是么?”
宝音吃过冰甜点心,问:“这琵琶谁的?借我用用。”
斛律光:“你会?喂,不是这么拿的。”
“我喜欢。”宝音说,“好好听着。”
斛律光弹奏琵琶的动作乃是分腿、侧持,充满阳刚魅力;宝音则是端坐、直抱,长发披散,敛去飒爽英姿,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于月色下显得柔美动人。
她身着一袭黑袍,端坐,抱上琵琶,五指一抡,乐声起。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宝音低唱道,眉眼低垂,睫毛上挂着月光。正是前朝文豪李白的《清平调》,此词传唱神州南北,竟已有近四百年之久。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宝音抬眼时,目中带着三分笑意、七分温柔,望向牧青山。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